白色的床帳上繡著紅梅花,男人的手還未觸及那幾點紅色,便有一團粉色從帳中擲出。那是一床被子,他猝不及防間被兜頭捂了個嚴實。
“哎呀!”男人大叫一聲向后退去,抬手去掀被子。眼神的余光看到一個紅色的裙角擺動,接著什么東西踢中胸部。他往后倒去,雙手胡亂向上抓,可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繩子把他纏了個嚴實,連同被子裹得緊緊的丟在地上。
他像蟲子一樣拼命掙扎,厚厚的棉被捂得他透不過氣來。棉被隔音,男人勉強聽到有人撞開門的聲音,接著是棍棒落在身上。雖然有棉被裹著,他還是疼得滿地打滾,光著的腿更成了被人踢打的要害。
干這行也好幾年了,因為都是先迷暈再下手,他身上連一點功夫都沒有。此時只剩下哀叫連連。
“小姐,這是怎么了?”丫頭墨香醒過來的時候正看到屋門大開,兩個護院圍著什么東西毆打,而江琢正站在屋內,冷眼看著地上的人。
很快,府里的人都到了。
“這是怎么回事?”江遙匆匆而來,身上穿著一件單衣,江夫人連忙給他披上大氅。
說話間護院已經把男人身上的被子剝去,又見他下身不堪入目,胡亂給他蓋了件衣服。男人在地上連呼饒命。
“原來是個闖門歹人。”江遙見江琢沒什么事,放下心來,發號施令道,“丟牢里去吧,明日開堂問審。”
江琢看了眼躲在門外的一眾女眷,走到江遙身邊輕聲道:“女兒覺得還是在這里問一問比較好。”
江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女兒自從突然能說話后已經讓他很是驚嘆,現在又是為什么?
自己讓人把歹人押走,也是為了江琢的名節著想。如今私下里問,萬一有人議論怎么辦呢。
他心底掙扎片刻,還是覺得應該聽女兒的。
護院把歹人綁在柱子上便帶著女眷退出去。江琢看著正隨女眷們一起往外走的林氏,清聲道:“請林姨娘也留下吧。”
江遙看著林氏,神情有些復雜。
因為夫人生下江琢后沒能再生養,內疚之下便把府里樣貌好的一個使喚丫頭給他做了姨娘。江遙每日里公務繁忙,根本沒把這姨娘看在眼里。怎么如今女兒竟然也要她在場嗎?
江夫人也是神情驚訝。
屋里再沒有旁人,林姨娘進來后把房門關上。
“請父親問吧。”江琢道。
這澧城雖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遙審案細致認真,從不敢漏抓錯放,手底下更沒有冤假錯案。
可如今他竟然覺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瑟瑟發抖,可一雙眼睛左右亂轉,根據他審案的經驗,這人是絕對不會輕易說出實話的。
這里不是大堂,沒有殺威棍更沒有肅然之氣。且時間緊張,也沒有摸過這人的底細。從哪里問呢?
江琢見江遙不開口,索性走過來屈膝施禮道:“若父親大人允許,女兒也可以問上一句。”
雖然民風開化,但未出閨閣的女兒家還是不能跟男人多說話的。江夫人正要阻攔,被江遙擋了一下。
她是慣聽江遙的話的,心想那就讓女兒問吧,想必就是個賊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此處,便聽到江琢開口說道:“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來的時候說了,今天是要殺我的。”
殺——
江夫人險些暈倒在地。
地上跪著的男人猛然抬頭,又慌忙搖頭:“小人沒有殺人的膽子,小姐誤會了。”
雖然他的臉被打得像是醬菜壇子,但江琢還是從這張臉上看到了狡猾。
“你沒有,”江琢看著他一笑,嬌美的臉龐露出一絲懾人的冷光,頓了一下說道,“那林姨娘有嗎?”
噗通一聲,原本站著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絕對沒有殺害小姐之心啊,請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著江琢,有懷疑的有委屈的還有狡詐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開口:“其實這是家事,我本來不想說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殺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動了動,辯解道:“可我為何要殺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從丫頭成了半個主子,感激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殺小姐?”
怎么會殺。
江琢微閉了一下眼睛。
因為人心啊,永遠是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證據,否則不會招認。突破口還在這歹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江琢對著男人問。
男人放松下來。這小姐雖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顯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就算問自己一個盜竊之類的罪,也頂多關幾天便放了。
想到這里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轉身從梳妝柜上的小筐里拿了幾根鐵簪子,聞著室內若有若無的魚腥氣,對著他道,“這一句是實話。”
男人的心里“嘁”了一聲:就算我說謊你能把我怎么著?
剛想到此處,就見江琢的胳膊動了一下,手里鐵簪飛出,梆的一聲釘在了他腦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驚嚇得渾身發抖,慢慢地轉過頭去,見簪子深深沒入桌腿,只留一顆木珠在外劇烈顫動。
他覺得自己的下身也顫動一瞬縮在腿窩間。
娘的!這是個會功夫的!不是說是個傻子嗎?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這目光頓時被江遙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兒為什么要在這里問一問了。
原本他想顧全女兒聲名,卻不知道需要人顧全的是他自己。
畢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處,那就是壞了他的門風。琢兒竟然能為他考慮到此處,江遙心里熱熱的。
可是琢兒怎么還玩起了暗器?怎么審案子充滿威懾力?這也是像她所說的,是原本就知道只是說不出的?
江遙一雙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只顧盯著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丟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說謊,猶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里打起了鼓。
沒想到縣令的女兒這么厲害,竟然準備對他動用私刑了。但他還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幾天牢的事。
權衡得當,他臉上擠出幾分笑道:“小姐盡管問。”
江琢看一眼垂著頭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說自己是船夫,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還做別的買賣。”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說話。
江琢又道:“尋常船夫,腰間系草繩腳蹬厚布靴。你腰里系著革帶,一條革帶五十文錢,恐怕你劃上一個月船也存不到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制,價格更比革帶貴上幾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沒猜錯,你別的買賣就是替人消災,是個用船夫的身份偽裝的殺手。”
金大缸看看革帶又看看被他脫在床邊的靴子,臉色發白。
娘的有錢就要對自己好,誰知道還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樣臉色發白的還有江夫人,她撫著胸口看看江遙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這個夫君一向是寵慣女兒的,就算女兒癡傻,也常常抽時間給她讀書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遙讓女兒做主問話,她覺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兒是怎么回事?今日才能說話怎么就說這么好了?還會審案子還會擲飛鏢,難道是平日跟丫頭婆子打架練出來的?
江夫人神情猶疑緊張,考慮是不是該去廟里問一問,別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繼續道:“你犯過的案子以后再交代,今日我且問你,誰人指使你來?”
金大缸靠著桌腿往后縮一下脖子,還想裝迷糊:“小姐說的什么,我,我不懂。”
話音剛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嚨。
明明剛才說話時江琢還在丈遠外,可此時卻如鬼魅般突然出現,金大缸覺得自己的脖子一熱,是鮮血淌下,隨即他才感覺到疼。
這么快的速度,這么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會死。
“別殺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線終于被擊潰,大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三十兩銀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丟湖里!”
鐵簪退去血線飆出,金大缸才捂著脖子意識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兩條腿在地上胡亂捶打幾下,失心瘋般道:“娘的我這是怎么了?”
怎么眼前這女子像是從死人堆里出來的?怎么她身上有濃重的殺氣?怎么自己只被她一嚇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愿意再跟他廢一句話,她退到一邊,對江遙道:“其余的就請父親問吧。”
牽扯到林姨娘,她問著的確不合適了。
金大缸被丟入監牢,江遙還未問半句,就見江夫人顫抖著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開,難以置信般道:“我聽琢兒之前說,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殺她?”
林姨娘的頭仍然垂著,似木頭般一動不動。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樣子,可又緩慢收回,痛心道:“林雅兒!你十四歲要被發賣到暗娼巷時我們救了你,這么些年并未虧待過幾分,怎么你!你好狠的心!琢兒雖然頑劣,卻也不曾傷你!你……”
她說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來。
江琢知道此時她應該過去勸慰,可她還未動,江遙已經越過她站在江夫人身邊,扶住肩膀安撫。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凡行兇殺人,必有惡念,你為什么?”
室內的空氣似乎被濃密的絲網罩著,里面的人毫無動靜。過了很久,林姨娘才緩緩抬起頭來。
她的臉上已經沒了慌亂,取而代之的是衰敗的神情。她的視線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沒有盡頭。
“對我好,”林姨娘的聲音竟然是凄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紀嫁給府里的小廝,你卻讓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個主子,吃穿都好一點。可是三年了,老爺碰過我一次嗎?他的心里只有你們娘兒倆,就算江琢是個傻子,都一味寵慣著。我問過老爺,是不是沒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爺說江琢便是子嗣,養好這一個就夠了。”
她猛然轉頭盯著江琢:“便是嗎?她是個女兒,又是傻子!老爺竟不怕絕后!竟寧肯無后不孝也不愿意碰我,我這才明白過來,只要她活一日,老爺就無心去西院。是殺一個傻子還是守一輩子活寡,這個選擇不難。上個月月初我趁她睡覺勒死她,沒想到她睡一覺又醒了。原本我想放過她的,可今日她竟然開了心竅!”
開了心竅,會說話,便可指證她曾試圖謀殺自己。
這便只能除去了。
說到這里林姨娘嘆息一聲:“這是天意了,我沒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聽她說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來去看江琢的脖頸。那里的瘀痕已經消失,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來,哭完抹干凈淚水,轉頭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讓老爺聘你為妾。如此毒婦,當逐出家門。”
“不。”開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說話的江遙,“雖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員,但亦是我朝子民,誅惡不避親近,我不怕丟臉,也關牢里去吧。明日審明畫押,按大弘律法辦。”
林姨娘沒料到江遙竟不怕家丑外揚,她掙扎著站起來,凄厲一聲道:“夫人!你看呀!你們口口聲聲為我好,哪里好了……”
還未等她說完,大門打開,兩個婆子進來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喚聲在夜色里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經不再哭,她的手輕輕觸碰江琢的脖頸,心疼和自責在臉上浮現。江遙勸她寬心,讓丫頭扶她回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遙忽然轉頭對江琢道:“琢兒,你真的是我女琢兒嗎?”
江琢微垂著頭沒有答話,她收回剛才的凌厲之勢,思量如何解釋。
是被看出來了嗎?
縱使長相沒有變化,殼子里畢竟換了一個人。江遙是常審案的縣令,怎么會看不出自己的女兒不一樣了?
她其實已經來了一個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為二,再醒來時便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轉身離去。這些日子里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議和震驚中努力裝傻,如今為了達到那個目的不能再裝,若被江遙認出,她便只能離開了。
那會更難一點。
那會讓她要殺光李氏皇族的目標更難實現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