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只道菜人哀
- 明末襄世子:重塑日月河山
- 老襄人
- 5091字
- 2025-07-18 20:20:48
崇禎十四年。
九月初三,霜降。
河南南陽府。
數年大旱卻賦稅不停,又逢李自成起義兵禍,再加上各地官府不斷攤派三餉。
致使三邊萬余戶之百姓,紛紛舉家棄籍自賤為流民,一路從陜西境內乞討至此。
南陽城墻之上。
當地衛所軍士一臉警惕地看著城外聚集之流民。
時值大旱年歲、赤地千里。
一陣秋風卷過,頓時吹起無數黃沙。
自四月以來。
闖賊之勢不斷做大,先后連續攻克多地州府。
如今圣上親命三邊總督傅宗龍,統帥陜地之兵入豫。
另有保定總督楊文岳及左、賀、李、虎四路將領援剿。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朝廷此舉。
定是要云集周圍各省之精兵悍將,力求一戰擊潰闖賊主力。
值此戰事將臨之時。
誰也不能保證,這批流民之中是否摻有闖賊之細作。
故而只能速速驅趕,令其眾莫要在此地界逗留。
如是這般幾批流民離去之后。
卻是仍有少許人等在城外逗留。
其中。
有一戶逃難夫婦,攜一對子女。
一家四口身上僅著幾片遮羞破布。
一瘸一拐地走到南陽城門之下。
哀求值守軍士暫行方便,放入他一家入城,討些殘羹冷炙吃
值守軍士暗暗伸手索賄,但見其人有些不上道,隨即呵斥起來:
“爾等可知眼下是何境況?那闖賊作勢正盛,不日就要殺將而來,知府大人早就下令,閑雜人等不得隨意入城,快些離開!!”
“軍爺,還請行行好,額一家從陜西逃難過來,各地官府都不準停留,一路被趕到這來,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路上聽說此地唐王府向來有行善之德,看軍爺能不能行個方便,讓額一家去討碗米粥。”
“唐王?施粥?你莫不是在說笑,唐王府近兩年來別說施粥賑災,據說連庫中存銀都已經所剩無幾,何來余力......”
還未等值守軍士駁斥完。
隨行帶隊的小旗官忽而意識到。
面前這一家四口流民所說。
乃是當年唐庶人在時,每年奉行之施粥仁策。
連忙急令一眾軍士倒持長槍,對著這一家四口就是猛打過去。
唯恐被其他小旗官看見,暗中誣告自己同情唐庶人之遭遇。
“你這刁民,安敢在此緬懷唐庶人之舊策?!!”
“爺爺告訴你,這唐庶人忤逆圣上、擁兵自重,已經被剝去藩王之位,扔入鳳陽高墻等死。”
“本地官府早有定論,任何人等膽敢公然為唐庶人叫冤,即視同謀逆!!”
幾桿子下去,就已將丈夫脊背上抽出了血印。
本就餓得兩腿發顫、皮薄骨突的一家四口。
只能無比熟練地護著一對兒女。
蜷縮在地上任由此地軍爺痛毆發泄。
以求對方打得心里痛快之后,能夠將他們一家放入城中乞討。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賤子只是看見剛才有流民被放入城中,適才想來碰碰運氣,絕無其他意思!!”
聽到這話,值守軍士心中火氣卻是更甚。
一邊猛揮槍桿,一邊怒聲呵斥道:
“天殺的狗賤種,你不知那些是自掏銀錢買路進去的嗎。連一文錢都給不出,還想進城乞討?”
“怎地啊曾爺,今兒個這么大肝火。”
隨著一聲搖鈴響起。
只見有一身著素色青衫道袍、頭束方巾冠布,好似云游卜士裝扮之人。
手持行杖,背負書箱,漫步走至南陽城門之下。
“宋先生!知府大人久候了,先前還遣差役過來問,有沒有看見您。”
“草民宋獻策,不過一山野村夫而已,何德何能蒙知府大人如此記掛。”
說著,云游卜士掏出些許銅錢。
既是為自己買通過路,也是示意軍士們不要再為難這一家四口。
“看在宋先生的面子上,今兒個饒爾等賤命,還不快滾?!!”
如同驅趕野狗一般,軍士又是一腳向前踹去。
而在后面發號施令的那位小旗官,則是滿臉諂媚地向著這位云游卜士討教道:
“宋先生,最近家中老婆子又懷了一胎,醫館大夫大致估了個產期,先生能不能替在下卜上一卦。以前都說先生隱居山林不喜人煙,沒想到四月開始也步入凡塵了,看......”
求卜問卦之余。
小旗官見這一家四口還在此處,連忙繼續呵斥道:
“還在這作甚?別以為爺爺會好心放你們進去!往城西再走幾里有個菜人鋪子,自己受不住了,就把兒女賣了去!”
看著前方小旗官毫無放行之意思。
此一家四口只得悻悻離去。
不過待其離開之前。
那位云游卜士遙遙提醒道:“爾等若想求個活路,可繼續南下,直去那襄陽地界,聽說襄王府最近正在招蓄佃戶,可試著去求條活路。”
此話一出。
眼前這對夫婦仿佛尋得救星一般,立即磕頭如搗蒜,直言請眼前這位先生幫幫他們。
但這位自稱宋獻策卜士,卻只是擺擺手回絕道:“此間年歲,各人皆無余力他顧,唯有自救。勸你等還是快些動身離去,免得在此地橫遭劫難。”
見對方如此決絕。
好似驅趕著自家四口人快些離開此地一般。
當家的男人只能謝過對方提點之恩。
而后牽著妻兒小女,隨著眾流民繼續向著南邊走去
“爹,額餓了!”
未等其人走出多遠。
一對尚未懂事的兒女又開始鬧騰起來。
可環視四周,哪里還有能吃的東西?
莫說樹皮草根,就連地里的白土都已經被人全部挖空。
“唉....娟妮兒,谷子兒,是爹爹對不住你們,暫且再忍忍,等額們一家到了襄陽,就能吃上熱飯了!”
“可爹爹先前不是說,到了南陽就有一個什么...唐伯伯會給飯吃嗎?”
聽著女兒的童稚之眼,男人微笑著糾正道:“可不是什么唐伯伯,本朝國姓為朱,切莫亂了……”
啪嗒一聲。
男人只是一個扭頭的功夫,就見妻子腳下一陣踉蹌,摔倒在地上。
周圍其他流民見有人倒地,紛紛停步側目,準備上前搶尸而食。
男人只能就地撿起一根木棍,向四周無力地揮舞著,以此警告其他流民。
“當家的.....”
在兒女們的哭喊下。
妻子緩緩睜開雙眼,呼喚著自己的丈夫。
周圍流民見其人未死,只能砸吧砸吧嘴巴繼續趕路。
“當家的,額受不住了.....”
妻子躺在自家男人的懷里。
其人面如死灰。
身上更因饑餓至極,不自禁地發出陣陣冷顫。
妻子輕輕撫著丈夫和兒女們的面龐。
而后聲音輕飄卻無比決絕地說道:
“把額...賣了吧,這日子,就算過下去,額也遲早被人搶走。”
“無論官軍還是賊寇,落到他們手里,額都會與其生不如死。”
“還不如趁身上還有點肉,把額賣去菜人鋪子換點銀錢。”
無論男人此時如何哀痛,其眼中卻是已經麻木到流不出一滴淚水。
“要賣也是把額賣了!”
“當家的,別說胡話。”妻子柔聲說道,“我一個賤女子,怎么帶著谷子娟妮走下去?”
留下這句話后。
妻子用盡自己最后一點力氣,攀到丈夫的背上。
示意對方將自己背去不遠處的菜人鋪子。
丈夫心中雖萬般不舍。
但也只能如此。
背上妻子朝城南鋪子走去時。
一對兒女見娘親這般依在爹爹背上。
一時倒也好奇地忘了餓感,反而十分童趣地問道:
“爹爹,你要帶娘去哪?”
“爹爹要帶著娘,去給谷子、娟妮買肉吃。”
聽到娘親此話,一對兒女臉上頓時歡悅起來。
如此復行一陣之后。
丈夫終是背著妻子,來到了南陽城南驛路之上,一處無比破落的菜人鋪子。
待妻子就被兩名“師傅”接去上稱后,店家卻是略顯不滿地說道:
“漬...算上骨頭也才七十來斤,不過看在是個年輕娘子,肉還比較嫩,給你五錢銀子。”
“五...五錢?!”男人歇斯底里地低吼著。
眼下年歲荒亂,哪怕是豬肉都已漲到千文一斤,而自己的妻子卻只能賣出五錢?
“就這價愛要不要,俺告訴你,最近菜人越來越多,只有官家小妾那種皮脂雪白的才值三千文。你要再不賣,等人死了俺這鋪子可不收了!”
聽得此言,未等男人發話,妻子卻是認命一般言語道:“當家的....五錢就五錢吧....”
木訥地應了妻子一聲之后。
男子從鋪子客家手中接過些許碎銀。
請求店家發發善心,給自己妻子一個痛快后,便是不忍直視地逃離此地。
只能遠遠地聽見妻子喊了一句:“當家的,帶著谷子和娟妮活下去。”
“爹爹,娘呢?”
候在路邊的一對兒女,見只有父親一人回來,隨即探問起來。
男人對此,只能略作躲閃之言。
而后領著兒女重返驛路之上,準備離開此地往南直奔襄陽。
可還未等其人走出太遠。
忽而又見一群身著府衙差衣之人,手持哨棍自路旁枯林之中奔來,將男人及其兒女死死圍住。
“各位官爺,這是.....?”男人聲音發顫地問道。
見對方不懷好意之模樣,男人只能用身上爛布裹住妻子換來的散碎銀錢,并一手牽著兒女,隨時準備趁機奔逃。
“告訴你,按顏知府之令,本府地界上各類商賈,都要十中取四之率,收為本地剿餉!”
一眾府衙差役隨即手持哨棍沖上前來,強行要求男人交出二錢銀子。
“各位差爺,這銀子是賤妻拿命換來的,萬般不得....”
砰!
見此人如此不識大體。
差役們舉起哨棍直接揮下,一棍正中男人頭部,將其擊倒在地。
確認男人無力反抗之后。
差役們先是兩腳踹走一對兒女,后又上前照著男人身上補了幾棍,稍稍發泄下心中怒氣。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這都是知府大人之令,眼下賊寇正兇,爾等蚍蜉小民自當要為官府分憂!”
從男人懷中取走其妻子換來的二錢銀子,一眾差役隨即向旁側離去,暗中等待下一個前來賤賣親屬之流民。
男人的意識亦是迷離起來,只能聽得一對兒女在自己身旁無助地哭喊著。
末了。
男人卻又聽見菜人鋪子之中,傳來一聲熟悉的哭喊聲。
“求...求你,行個...善心,不要....啊啊啊啊!!”
“不要什么不要,菜人就是要趁還活著的時候剝皮剜肉,才能保住鮮美味道!”店家在鋪子中怒吼道,“錢貨兩清,你既然已經賣進來了,就給我老老實實掛在肉鉤上莫要亂動!”
聽得菜人鋪子店家之吼聲。
男人終是支撐不住,徹底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
男人的意識漸漸于一片黑暗之中恢復。
忽而感到身上一陣刺痛。
待其慌忙睜開雙眼之后。
卻是見得自己被人拖至一處流民營地之中,身上更是被剜去數塊血肉。
此時已是深夜。
而自己周圍還有十一二名身著破衣爛衫、神色兇狠異常之流民。
其眾見男人醒來后。
連忙抄起棍棒、廚刀戒備起來。
“你們....!!”
男人見狀,本想主動示弱求饒一番。
可當其看向四周時。
駭然發現周圍地上,散布有眾多白骨。
而在營火旁邊。
更是看見有兩顆圓滾、瘦小的頭顱。
其上所附之面龐。
竟是那般生動、稚嫩且熟悉。
瞬間。
無數思緒涌入腦海之中,男人無助地捂著心口跪地哀嚎著。
“谷子....娟妮....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讓鮮肉走脫!”
周圍流民見其人失智,連忙吆喝著上前,準備再飽餐一頓。
可當一人上前,試圖從背后將其敲暈時。
卻是見得男人怒而暴起,反手一抓就將其人手中哨棍奪來。
“這人手上功夫...是邊塞衛所之軍戶!!”
為首之流民只來得及發出一聲警告。
就見手下一人已被男人擊倒。
雖說男人此時已經數日未有進食。
但如此盛怒之下。
身上精氣已是被榨至最后一絲。
故而能靠此回光返照之力。
于一眾原籍農戶之流民間肆意搏殺。
少時。
便是見得鮮血殘肢滿地、臟器腦髓橫飛。
待殺空此流民營地之后。
男人身上力氣盡失,毫無生意地跪坐在地上,木訥地捧起一對兒女之首級。
但見稚嫩臉頰上,還留有兩道深深淚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是這般。
男人呆坐著,意圖將自己活活餓死于此地。
待到天亮時分。
卻是又聽得稍遠處傳來一聲號響。
地上更是傳來無數震動。
像是有無數馬蹄緩行而至一般。
男人下意識地睜開雙眼。
隨即見得面前立有數十騎軍官模樣之人。
透過其人間隙向后看去。
更是見得有無數軍旗招展。
似有十數萬之眾,列陣于此荒地平原之上。
“這位兄弟,我倆又見面了。”
一陣熟悉的聲音響起。
男人抬頭望去,卻是見得先前于城門之下所遇之卜士先生。
而在其人身旁,還立有一乘騎白馬、威嚴肅武之人。
“先生認得此人?”
“稟大王,此人乃是先前我私探南陽城中時,所遇一逃難流民。看其這般模樣,想必是遭此流寇劫來以作菜人。”
先前自稱宋獻策的云游卜士,危坐馬上環視一圈之后,略作贊嘆地說道:
“孤身一人殺盡此間流寇,兄弟可謂天生神武。今日你我再度相遇,不知可隨我一道輔佐大王?”
言罷。
宋獻策又令左右兵士上前,為男人送上幾口餅食飲水。
“大....王?”
聽得此等稱號,男人不自覺地抬起頭,打量著面前之人。
雖說其面龐難以辨認。
但其人身后卻豎有一面將旗。
旗幟正中,繡有一四正五方之“闖”字!
“你是....闖...王?李自成!!”
“既識咱家名號,倒也能省去不少麻煩碎語,還未請教壯士姓名?”
“大王問賤子之名可有意義?”男人自嘲道,“生為蚍蜉小民,逢此亂世,生不過二十余載,如今家室俱亡,又有何意義持名茍活于世?”
對于此番話語。
李自成卻是毫不認可,當即駁斥起來:
“蚍蜉小民?生來此世,各人皆不過一具血肉爾,你我與那官紳貴胄又有何區別?”
“雖說我不恥于當今朱明宗室之行,但其祖宗倒算是千古豪杰。”
“想當初,太祖皇帝亦不過鳳陽一賤農佃戶。”
“縱是這般人物,其生來世上亦不過被人喚為重八,但這出身姓名,可曾影響其人所創之偉業?”
“更遑論千載年歲之前,陳勝吳廣就有言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說著。
李自成翻身下馬,主動來到男人身前,故作招攬之姿態繼續說道:
“放眼天下,諸事萬般皆因朱明暴斂、官府貪墨,以致千萬斯民斃命于天宅人禍之中。”
“壯士身兼如此武藝,遭人迫害以致家室俱失,卻不思匡世正道,反而在此怨怨自艾只求一死,將來有何面目去閻王殿下見妻兒子女。”
“如是這般,反正都是一死,何不以此身此命行救濟天下之道義,隨咱一道起事,持刀刃殺向那些迫害壯士之人?!!”
看著眼前迎風飄揚之闖字旗。
男人隨即想起妻子兒女之慘狀以及家鄉官吏之貪墨暴斂。
親身經歷之苦痛,不禁令他為此間話語所動,隨即向李自成伏地跪拜,并叩首自稱道:
“小人白旺,原屬陜西衛所軍戶,愿自此投于大王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