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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獅子身中蟲

午時末刻。

襄陽城中。

朱常瀾頂著瓢潑大雨。

以安撫襄藩諸王為由,強挾眾官諸紳,與自己共行敬天告勝之祀。

如是這么一番折騰下來。

出席此間禮祀的本地官吏和士紳,皆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

少部分年紀較大者。

還因這初春冷雨而體寒失溫、原地發顫。

待典成祀畢。

眾官皆是趕忙走下城墻。

一個個如似落湯雞般,渾身滴答著雨水。

唯恐春寒致使疾。

一群中老年人也顧不得什么世子駕前儀態,一個個疾步快走奔向自家轎椅。

于府衙差役、自家奴仆隨行撐傘下,連忙趕回府中沐浴去寒。

短時間內,暫且不用擔心有人假借客套祝賀之理由,到襄王府上打探了。

見四周諸官皆退,薛、龐、李、左四人亦是各去歸攏麾下部屬后。

朱常瀾僅攜數名儀衛立于城樓之上。

一邊注視著城中之瀟瀟雨景,一邊向著身后眾衛詢問道:

“郭上差現在何處?”

儀衛之中立刻有一人聞聲出列,向著世子殿下行揖禮回答道:

“千戶大人昨日派遣卑職聯絡殿下時,就已交代過。待此間儀祀事畢,還請殿下移駕回府,往福藩世子客居廂房處一見。”

雖然暫且不懂這位圣命口諭宣讀官有何打算。

但既然暗中派遣麾下錦衣衛與自己接觸。

或許也正是說明。

儀衛司典仗官趙翎,在死前曾提及的那道賭約,已經到了揭底之時刻。

“如此大費周章,且對府縣衙門隱瞞至今,自然說明錦衣衛此番行事,旨在特意繞過中樞各部諸司以及省、府、縣三級衙門。”

“換句話說,郭承昊也好,錦衣衛也罷,便是奉了皇帝本人的密令,在此另行他事。”

斟酌之余。

朱常瀾見薛千山領王府護衛回營,左家軍兵士亦在兩位百戶統領下返回城西帳中。

適才走下城樓,與左、龐、李三人一道,隨眾儀衛向著襄王府歸去。

危坐于馬鞍之上、輕踢催促胯下坐騎快些行走之余。

朱常瀾腦海里依舊在分析著郭承昊行事之緣由。

“靠錦衣衛之本領,就算是承襲職位的軍戶子弟,或多或少也能探得先前我在棗陽一地所為之事,但其人卻并未阻攔。”

“除此之外,查田一事完畢后如此之久,還不令朱由崧客居縣中。”

“反而繼續相助客居此地、腿腳傷殘的福藩世子,屢次與我對抗。”

“足以見得這所謂賭約,事關我與這朱由崧。”

“若要再不負責任地推測一二,恐怕是想從我二者中,選出一個足以肩負起圣上暗中所托之人。”

“而先前屢次相助朱由崧,恐怕就是看中其人系外地避難客居,與襄藩本脈相比更加易于掌控。”

“可等昨日賊寇蕩清,諸事塵埃落定之時,郭承昊又暗中遣人來依附于我,并協助處置王承曾之事。”

“無論所其人所約為何,至少看得出這賭約之結果,大抵已歸落于我了。”

想到這里。

朱常瀾突然回憶起,自己當初趕赴棗陽奉命查田之前,老襄王說的那幾句話。

“袞袞諸臣,無人可信也.....”

低聲念叨著這句話同時。

朱常瀾騎馬穿行于城中道路之上。

因這暴雨瀟瀟,本就坑洼不平的夯土路,淤積出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坑。

“前年薛國觀任首輔時,曾進獻借餉之策,旨在盤剝官紳貴胄,以助崇禎皇帝籌措銀錢軍餉。”

“可在逼死武清侯李國瑞后,恰逢崇禎第五子病亡,故而各地宗藩貴胄紛紛借此抨擊,稱皆因朝中奸邪殘害皇親,致使天降此禍。”

“因朝中各派抱團反對,這借餉之策被迫取消,薛國觀亦因受賄罪行被人揭發,以首輔之職被賜縊死。”

“此事過后,崇禎心中對朝中各臣愈發疏離提防,故而才會有老頭之前提點我的那句話。”

斟酌之余。

朱常瀾縱馬掠過一水坑時,不自覺地低頭一瞥。

雖說因雨滴漣漪而模糊不清。

但朱常瀾還是能大致看見自己倒映于水中的身影。

“若是在一開始,所謂的查田差事,就是想繞過官僚體系,借機考驗襄、福二藩世子的話.....”

正是這一瞥。

讓他心中得出了一份答案,亦是為自己想到了一個新的門徑。

一個讓自己自污偽裝漸漸失效之后。

能夠繼續蟄伏于明廷宗藩體制之內,暗中緩謀大事的手段。

“自為獅子身中蟲嗎.......?!!”

啪嗒一聲。

行至王府門前時,世子胯下坐騎好似故意為之,一蹄踩進水坑之中。

馬蹄濺起無數污泥水花,并將朱常瀾所穿文武袖之下擺濺污。

“你這畜生,這可是殿下的袞袍!!”

在王府正門久候殿下歸來的老太監王守賢,見世子衣擺遭污,連忙朝著馬兒呵斥起來。

朱常瀾對此卻是不甚在意。

“王大伴,無需對一馬駒置氣,袍子污了,稍后教典儀所下轄婢女清理即可。”

翻身下馬,入得王府正門,并目送左夢梅先行暫離回閨之后。

朱常瀾亦是準備返回自己的那間臨時廂房房住所。

先行擦拭更衣,再去面見郭上差。

穿行于府上廊道之時,朱常瀾又向王守賢問道:

“父王可在府上?怎么先前入城時,未見府中各所遣人通稟?”

“回殿下,大王與錦衣衛郭上差皆在福藩世子客居廂房之中,王知府亦在一旁靜候。”王守賢說道,“此番乃大王之意思,說是殿下歸來之后,府中將有要緊事發生,諸司各所以及內官、婢女皆不得隨意走動。”

如是這般。

朱常瀾快速收拾完畢。

而后著一身無補圓領緋袍。

往自己先前所住、暫借于朱由菘休養之世子廂房處走去。

臨到廂房門前。

卻是見得知府王承曾,獨自一人靜立于廂房旁側之走廊上。

見朱常瀾走近,王承曾主動起身,行揖敬言道:“卑職見過世子殿下!”

作為自己對錦衣衛合作誠意的試探。

朱常瀾先前將王承曾相關事宜,交由錦衣衛協助羅明祖處置后,就并未再過問此事。

既然王承曾如此謙卑之態候于此處,便已能說明其人所作之選擇。

按自己所知道的歷史發展。

這王承曾雖說貪戀美色、沽名釣譽且貪生怕死。

但還算是比較注重自己的身后之名聲。

待李自成攻克北京,借招攬為由將其人放出詔獄。

亦是為了洗刷自己棄城逃跑之罵名,整日哭跪于承天門外,只求能給后世留一忠義之記載。

而現在。

自己手中各類佐證齊全。

只要稍一釋出,便可將這王承曾留千秋萬代之罵名。

可謂死死捏住了其人之命門。

“知府不必這般作態,你我之間,可算相互合作之關系。”

“一如其余投奔之人一般,只要知府不干涉我王府行事,不泄露個中秘辛,我亦不會過多干涉知府。”

“若是知府知趣、你我合作尚佳,銀錢財物、嬌娘侍奉之類賞賜,更是不會吝嗇。”

簡單言語幾句,并示意對方暫且稍事等候。

朱常瀾便推開世子廂房之門扉,入得此間原本屬于自己的寢房之中。

只見左右遮私屏風之間、主廳之上。

襄王朱翊銘、錦衣衛千戶郭承昊、福世子朱由菘三人,各按次序準備居其位上。

另有王府儀衛司宋煉選派親信儀衛,以及隨郭承昊同行之錦衣衛數人,相互對立于左右屏風之前。

順帶一提。

由于朱由菘腰腿處所受之重傷,余生已是行走無望。

故而只得坐一木推車代步而行。

“兒臣見過父王殿下!”

面向主座作揖行禮之后,朱常瀾又以平禮同問此間座上兩人。

見朱常瀾禮畢落座。

客居此地的福藩世子朱由菘。按照先前與郭承昊所演練之說辭,佯裝擔憂道:

“大王叔祖,常瀾叔父這般行事,可謂出盡各種風頭,就是不知驚擾陵寢一事,要如何自處才好。”

“畢竟按我朝體制,致使宗藩陵山遭毀,不論其人所為之何事,不論其人所任為何職,都當以死罪處之。”

但令這朱由菘沒想到的是。

還未等襄王本尊發話。

過去一直暗中相助自己,并提前告知將要定論賭約之結果的這位錦衣衛千戶。

卻是一改先前百般好言之奉承模樣,轉而替這位襄世子站臺說話道:

“驚擾藩王陵寢一事可大可小,且襄世子殿下系為賊寇突襲所困,一番激戰之后又是成功擊退擾陵之賊寇,護得諸王尊骨之周全,自是應當視為大功一件。”

“郭上差,你....?!!”

因自幼以庶子承繼大統,朱由菘于各種諸事脅迫之中,練出一雙機敏過人、善察他人之眼色的。

見這郭承昊臨到此時才突然公開轉變態度。

朱由菘當即意識到。

自己或許從一開始,就被這郭承昊給耍了。

什么賭約比試,以及待事成之后頂替朱常瀾以及襄藩一脈,承天子之重托并引以全國各州府之試點。

恐怕不過是這位錦衣衛千戶的半真半假之言。

半真,指的是圣上確有重托。

半假,自然便是從一開始,這郭承昊就沒打算,將這代天子行牧之權交給自己。

其人各種言語套路。

為的就是引誘自己,使用先前帶出福王府之湖廣錢莊銀票契證,為這朱常瀾布下諸多阻礙。

既能借自己手上資源試上朱常瀾之底色。

也能以此空頭支票,讓自己空耗銀兩,以致日后客居棗陽時,無力再生其他是非。

至于今日所為之賭約結果。

實際上就是這郭承昊,想拿自己來作為先前諸多冒犯舉動之禍首。

一股沒由來的寒意,瞬間席卷朱由菘四肢。

尤其是當他看向朱常瀾時。

更是會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自心底涌出。

就好像自己曾經歷過這般境況——遭人脅迫、為人欺瞞、被人恣意借名而行其他不軌之事,最后落得個滿盤皆輸之下場。

“福世子殿下,還請不要慌張,既然已經見得襄世子殿下無恙歸來,還請暫回寢居之中休息,稍后自當有人助殿下移居進賢郡王府邸。”

郭承昊表面恭迎,實則皮笑肉不笑地示意左右錦衣衛上前,推動朱由菘所坐之輪車。

作為一介無權無地無財無人之客居世子。

朱由菘自是明白,此間形勢裹挾下,己是無力拒絕這錦衣衛之要求。

要想能夠安穩度過這段客居時日。

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說,默默應下這錦衣衛甩來的黑鍋。

命手下錦衣衛推走朱由菘之余,郭承昊還略顯刻意地說道:

“朝廷近日已有議論,欲同楊督師之委任,另選柱石之大才肩負三邊總督之位,統帥官軍克服洛陽之地,殿下只需再忍耐些許時日,便可自行歸鄉就藩。”

“.....有勞圣上關懷,臣自當上奏謝恩,只是今日雨勢頗大,客居他縣一事能否暫緩幾日?”

可周圍錦衣衛完全不理會福世子之要求。

甚至連收拾起居衣物的時間都不給與,直接推動木車將其人帶離此地。

閉目養神好些時候的老襄王終是睜開雙眼。

好似厭倦了此番鬧劇一般,略顯疲憊地示意朱常瀾上前扶他起身。

“郭上差,還請直言此間議論之正事”

“這是自然。”

恢復了以往那種皮笑肉不笑之表情后。

郭承昊先是示意左右錦衣衛封閉門窗,并于廂房之外哨戒。

自行立于世子廂房主廳正中,面朝襄王父子二人莊重宣讀道:

“奉圣上諭,聞襄王翊銘所奏代牧之事,朕心甚慰爾等襄藩一脈公忠體國,能有此進言,可稱之善。”

“今歲天災橫行,并有賊寇、建奴之動亂。”

“爾所言‘穩固朝廷之歲入,當為天下第一緊要之事,歲入豐足則賊寇、建奴之亂自當可平’亦是朕心中所思之策。”

“然朝中諸臣,皆只知貪墨欺君,放眼各部諸司、兩京中樞乃至一十三省,可信者寥寥、陰奉陽違者眾眾。”

“此情局勢,已然無處尋得可用之能臣,故而只得另行新制。”

“特賜襄藩一脈,解王莊耕田擴圍之禁令,但不得于本地官府之中聲張,且購置田地皆需按行市公價買賣。”

“除已入襄藩王莊名下之田地之外,之后所有另行添置之耕田,皆需于每季佃戶征繳貢糧時,按‘三中取一留于襄藩,三中取二上繳內帑’。”

聽完此間圣命口諭之后。

朱常瀾大致算是明白了。

說直白點。

就是以擴充襄藩王莊之名義,替崇禎在這襄陽地界購置田產。

往后襄王府新增之田畝。

都需將每年兩季所得貢米三分之二,無條件上繳至崇禎的內帑之中。

不過以此為代價。

倒是能換得襄藩解禁王莊擴圍之特權。

對于朱常瀾而言。

此舉正好可以繞過世宗皇帝所發布的“宣德禁令”。

放開朝廷對宗藩王莊兼并農田、擴充佃戶之鉗制。

日后收回欠稅農戶之田畝時,也不用再去另尋他人田主代名遮掩,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煩。

對于崇禎而言。

則是通過出售這一類似“特許經營”之權利。

將土地資源集中到宗藩手中。

如此便可繞開各級官府之盤剝。

將每年實際農獲貢米之折色,直接上繳到崇禎的內帑之中。

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崇禎而言,都可謂之雙贏。

只不過。

對于朱常瀾而言,此策乃是大贏特贏。

只要有了擴充王莊田地之許可。

那么就意味著襄王府名下就可收納更多佃戶,存下更多的糧食。

只要暗中加以操練、私配甲胄,便可練出一支精銳之軍。

但對于崇禎而言,卻只能是“小贏”。

此策增收之銀錢數,對于明廷所面臨之困境,可謂杯水車薪。

其人之意思,恐怕是想以襄藩為試點,若見成效顯著,在適當推廣于各地。

但問題就在于。

時間,不在崇禎這邊。

且不論試點推及非數年之功不能見效。

甲申年的京師鼠疫也是無法避免的。

靠就算自己能假借崇禎之暗許,擴為幾千上萬畝王莊。

又能給內帑繳上多少銀錢?

更何況。

對于眼下這個時代而言。

白銀,就如同爛肉蝕骨的毒藥。

越是執著于此,就越是無法從中脫身。

若想破局,要的是糧食、兵員、武備和戰略人才。

“臣領旨!”

見朱常瀾隨襄王共同領命之后。

郭承昊又踱步上前,滿臉恭迎地“提醒”道:“陛下臨行前再三囑托過,非常之時要行非常之法,故而一些手段,皆是為保圣命敕諭日后照行無誤,前日些許事急從權之冒犯,還請莫要怪罪這福世子殿下。”

“郭上差言重了,孤常年居于王府之中,未曾聽聞有何冒犯之舉動。”

老襄王與郭承昊一唱一和,隨即將話頭交給朱常瀾。

“孤年老力弱,日后完成圣上之囑托,還需這小子行事。”

“襄世子殿下聰慧機敏,想來定是可靠,說起來大王與卑職祖父交往深厚,猶如兄弟之情誼,如是這般卑職暫且僭越,恭稱世子殿下一聲叔父可好。”

聽得此間一唱一和。

朱常瀾當即明白,這二人先前賊寇民變之時一直拒絕出面協處,定是早就相互約定過某事。

而之所以要在此時攤牌。

無非就是昨日聽聞自己暗中兼并土地之手段后。

讓這郭承昊覺得。

與朱由崧的民變激化、縱賊劫殺之策相比,還是自己這邊所用置田之手法更為穩妥。

故而臨時橫插一手。

順便將亦可將各縣民變農戶之田地,就勢納入圣命差事囑咐之范圍。

以免今歲夏糧農獲盡為王府獨得。

“上差言重了,叔父之論可是承受不起。”朱常瀾順著臺階說道,“至于上差所言冒犯之事,本世子倒是也未曾聽聞,只愿福世子殿下能夠安穩客居棗陽,莫要再生出其他事端,便是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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