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5年4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7470字
- 2025-06-03 17:23:05
短篇
斯蒂芬·格雷厄姆·瓊斯是《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著有近三十五部長篇和小說集,還有一些中篇小說和漫畫。斯蒂芬曾獲得美國國家文學藝術獎、《洛杉磯時報》雷·布拉德伯里獎、馬克·吐溫美國文學之聲獎、雪莉·杰克遜獎等許多獎項。
Parthenogenesis
無中生有
作者/【美】斯蒂芬·格雷厄姆·瓊斯 翻譯/崔龔榮秀
插畫/搖 開
為了搬家租來跑長途的卡車拋了錨。兩人一邊等著修車師傅,一邊給汽車旅館前那座奇怪的雕塑編故事消磨時間……
“這是頭熊,對吧?”馬蒂問,聲音越來越大,“它們就長那樣?”
他說的是單層汽車旅館前面那座十英尺1高的木質雕像。這里是西科羅拉多州,他和雅克本來沒打算在這兒耗一整個下午,可是他們租來搬家的卡車有自己的主意。已經兩個小時了,他們在街對面的餐館灌了太多咖啡,后來就一直坐在汽車旅館背陰的草地上。太陽在空中滑動,陽光爬上手掌、又沿著手肘攀上肩膀,他們才略微動動身子。
“但是熊不會坐在地上……像狼那樣嚎叫,對吧?”雅克若有所思地反問,手指在地上靈敏地劃來劃去。
馬蒂點點頭,想著她說的話。
那頭熊的姿勢絕對是狼才有的,鼻子朝著并不存在的月亮。
“嗷嗚——”雅克仰著頭跟了一嗓子。
他們為了這趟行程租車的那家公司跟他們打包票,說約定的那位修理工三十分鐘就能趕到,結果花了三十分鐘又三十分鐘。
馬蒂瞇著眼睛打量著雕像,好像在檢查它到底是狼還是熊。
“好吧,如果從專業角度來講……”他終于開口了,不情愿地聳聳肩,仿佛并不想繼續,“那我猜狼熊頭上也不會真的有鹿角吧,對吧?”
“哦,所以你想讓它解釋得通。”雅克不再多說,搶過了他的藍色“冰吸”飲料。她搖晃著杯子把東西都晃到吸管底下大口吸進嘴,腦袋冰涼涼地和馬蒂打情罵俏。她沒有擦吸管,這不是因為他們是一對兒——兩人不是一對兒,他們保證過不要用那種方式把事情搞砸——而是因為他們從高一就認識對方了。當時雅克正在倒賣城里一家俱樂部的手戳,五美元一次,如果憑手戳進不去可以退款。
他倆之所以一起開搬家卡車跑國內長途,是因為倆人各自的東西都裝不滿一輛卡車,所以拼車也說得通。雅克是那個想搬家的人,只是為了有個新開始,畢竟高中時光莫名就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不過,勸服馬蒂不是難事。
不管是哪種發廊,只要能接受,馬蒂就會在里面租把椅子做自由美發師,雅克則是到處當律師助理。房租他們各付各的,約會也是各約各的,生活總會繼續,只不過現在是一個新地方,布景不同罷了。但是話說回來,搬家卡車在離加油站四分之一英里2外的地方撂挑子不動了,哪怕他們已經給它加了一整箱優質汽油。
“如果你想讓它解釋得通,”雅克一邊繼續說一邊往后靠了靠,心滿意足,“那……故事開始。”
她強調的地方以及后續的留白都是游戲的一部分。這是一種開始虛構創作的游戲邀請,幻想發生在除了他們真實所在的任何地方。不過她不確定馬蒂是否還記得這游戲,畢竟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
“是回到人類還很蠢的時候嗎?”他仿佛在使勁回憶,完美命中。
雅克對著天空抬頭微笑,閉著雙眼點點頭。
“是回到魔法真實存在的時候。”她說。
“沒區別。”馬蒂說,冷不丁躺倒在草地上。
只需要幾支違禁香煙,他們就可以重返十四歲。
“桑德拉·格里森從破產管理機構那兒買下這家汽車旅館時,”雅克開始了,慢條斯理地,想盡量說得讓人信服,“她覺得要想把過客從州際公路吸引過來,就要利用當地特色。用藝術的形式。”
“雕塑,”馬蒂配合地接道,“上一個朝代的人——”
“‘朝代’?”雅克悄悄看了他一眼。
“以前那個把它搞垮的主人。”馬蒂低聲道,因為這一點明顯得幾乎不值一提。
“繼續講。”雅克也低聲道,迫切想聽到更多吸引人的細節。
“之前的旅店話事人有一個意見箱,不過他們從來沒有打開看過。于是桑迪——”
“桑德拉。她討厭別人叫她桑迪。”
“裝修的時候,格里森女士從背面打開意見箱,讀到一對俄亥俄夫婦的信,寫他們在前臺排了十分鐘結果差點走人,對此非常不滿意。”
“俄亥俄州的人歷來沒有耐心。”
“但是格里森女士認為——”
“她覺得,如果窗外正好有些能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藝術品,可以讓他們在排隊時研究一下,那么俄亥俄過來的這對可愛的退休夫婦興許就不會那么惱火了。”
“她哥哥是電鋸雕塑藝術家嗎?”馬蒂引導著問。他總愛在他們的故事里給雅克加點小障礙。
“是的,沒錯,”她從容不迫道,“但自打為了遺產起過紛爭之后,格里森家族都再不提這事兒了。這個嘛……”
“點到為止。”
“所以她向當地的藝術家宣傳招標,像你一樣。”
“引一個外地人進來對生意可沒好處。”
“第一個回應她的藝術家是個退休焊工,他能把拖拉機零件變成老式機器人。”
“‘老式’?”馬蒂邊問邊伸手去拿他的冰吸。雅克把它推到他手邊。
“復古那種。回到1950年,我們想象中未來的樣子。”
“回到我們還沒開智的時候,沒錯,正是。”馬蒂道。
“但是,雖然他出價夠低,但他要等到第二年夏天才能做好給旅館的機器人。可是桑德拉想兩個月后就重新開門營業,趕上滑雪季。”
“這么說來,她擴展了業務。”
“第二個競標的是個石匠——其實是個改行的啦啦隊員。她最開始只是用泡沫塊給游行花車雕些復活節島頭像,不過——”
“她著魔了,總想著有一天那些身體會從頭像底下站起來,抖落泥土和樹根。”
“不過呢,她的作品有個問題,就是花崗巖容易被噴漆,桑德拉可不想每周都花時間清理雕像上的流氓話。”
“那誰能做?”
“她跟第三位藝術家說,最好有點當地的動物元素啥的,是不是?”
“而且這里不是蘇門答臘,沒有老虎;也不是非洲,沒有大象;還不是南美洲——沒有野豬。”
“你是說大水貍嗎?”
“它們不是同一種動物?”
“還有,”雅克道,“這個海拔的動物有什么?”
“熊,”馬蒂答道,“熊和狼。還有叢林之王,威武的駝鹿。”
“森林之王,”雅克溫和地糾正,“他們約定好價格和最后期限,但是……”
她在這里拖長聲調,留下空白讓馬蒂來填。
“甲蟲來了,”馬蒂仿佛從迷離中清醒過來似的,言語間滿是悲傷,“它們是,嗯——它們是荷蘭榆樹山核桃甲蟲。就是在樹上鉆出彎彎繞繞的敞口小通道的那些,就像在描摹或者雕刻一棵樹的循環系統。”
“荷蘭榆樹山核桃……”雅克重復了一遍,雙唇緊閉,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也叫火甲蟲。”馬蒂說,突然坐起身子舉起雙手,十指張開,表示這些甲蟲預示著危險。
“所以……森林被燒光了?”雅克問道。
“從內部,”馬蒂低聲道,“火甲蟲鉆進它們能鉆進的每一棵樹的樹干,它們的小細腿兒向前移動的摩擦力產生足夠熱量——多到它們開始發燙、發出火光,像火爐嘴子似的。這也是為什么它們的腹部會進化出那種特殊陶瓷質感的甲殼。”
“為了防止它們的甲殼們和腹部們不被燒毀。”
“你就這么把‘腹部’變成復數了?”
“從現在起是的。”雅克說著,抬起頭仰視那座高聳的雕像,“對于第三位藝術家而言,這場蟲災意味著她珍貴的木材供應大幅縮減了。”
“這幾乎能讓股市崩盤。”
“因此她只剩下一截樹干能用來做這單了……”
“但她完成了訂單:一頭熊、一只狼、一頭駝鹿。”
雅克抓起飲料搖晃一陣,又猛吸了一口,接著她雙膝跪地,像虔誠的朝圣者一樣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莊重地把杯子放在雕像腳下,把最后一口飲料潑在雕像小腿上。
“哦,偉大的熊狼鹿,”她說,“請接受我們的供奉;請明鑒,在您面前,我們絲毫不覺無聊或不安。”
“而且我們是從弗吉尼亞來的。”馬蒂也跪在她身旁,舉著雙手模擬鹿角的形態,仰起下巴學著發出一聲悠長哀怨的嚎叫。
雅克扭著屁股頂了他一下,他笑得倒在地上,一位路過的母親加快推著嬰兒車的步伐匆匆走過,雅克和馬蒂這下笑得更大聲了。然后他們步行去加油站上了洗手間,在冰鎮飲料機前按標牌寫的續了杯。黃昏時分,修理工終于露了面,嘟嘟囔囔地修好了車。他們再次上路,一路向西,車頭燈照亮前方的路。
行駛到州界邊上時,卡車儀表盤的警報突然響了起來。
“不,不,拜托。”雅克輕輕拍著儀表盤,就像在安撫一輛聽話的卡車,一條會聽話的寵物狗。
可惜它不是。
“不可能。”馬蒂邊說邊搖晃著手機,試圖尋找信號。
但這確實發生了。
車熄了火,動力轉向系統和剎車全都失效——雖然算不上緊急情況,可他們的處境不妙——雅克將卡車滑上路肩,勉強駛進緊急避險車道,沙子在車頭燈光下閃閃發光。雅克關掉了車燈。
“你剛才說的‘那時候人們都很蠢’是指什么?”馬蒂問。
“什么意思?”
“是我出了在國內長途搬家的主意。”
“是我找了這輛打折的卡車。”
“但我是——”
一聲悠長而孤獨的嚎叫從黑暗中飄來。
雅克和馬蒂交換了一個擔憂中帶著笑意的眼神后迅速搖上了車窗。
“現在怎么辦?”他們異口同聲道。
“走路?”馬蒂絕望地試探道。
“不用考慮夜間危險的人才會說這話。”雅克道。
“你覺得他們會喜歡我的藍頭發嗎?”馬蒂問。
“他們?”
“不管是誰,那些會住這偏僻的鬼地方的人。”
“這感覺可不像是冒險了。”雅克抱著方向盤凝視前方的黑暗。
“可以和家具一起睡在后面的車廂里。”馬蒂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斜眼看著雅克,看這提議她能否接受。
“然后半夜窒息而亡?”雅克補了一句。
“留條縫。”
“放一個手拿吊鉤的殺人狂魔進來把我們的內臟糊得滿墻都是?”
“換個話題吧,我求你了。”
“也許桑迪·格里森會來救我們。”雅克說。
“你是說‘桑德拉’?”馬蒂問。
“我故意的,想惹她生氣,”雅克邊說邊無奈地靠回座位,“她肯定會趕來教訓我們一頓。也許等她發完火,我們還能搭個便車。”
“可以在她的汽車旅館登個房。”
“那個‘住進去后就再也——’?”
“別說了!”
“我能肯定那家旅館很不錯,”雅克用陰森幽暗的聲音慢慢說道,“不過它的鍋爐可不燒木頭,而是燒——”
“停!停停停!”
雅克笑得發抖,用拳頭輕輕捶了一下馬蒂的大腿。
“你可真好欺負。”她調侃道。
“你可真嘴欠,”他還嘴道,語氣卻很親昵,“至少還有這么多星星,不是嗎?”
雅克俯身向前,瞇著眼睛審視黑暗中閃爍的光點。
“可剛才不是陰天嗎?”她問,“我們剛才不是還淋了點雨嗎?”
沒錯。因此他們也發現這卡車的雨刷用起來還不如啥也沒有。
“云會散的。”馬蒂自我安慰道。他夸張地揮舞著手臂,仿佛在展示車窗外的滿天星辰。
“但星星應該是白色……”雅克說著,“砰”的一下打開了車門。
車內頂燈亮起,她悄悄用腳尖抵住車門合頁,找到開關——黑暗重新籠罩了他們。
她說得沒錯——不計其數的星星……閃著橙色的光?
“關上,快關上!”馬蒂喊道。
她看了馬蒂一眼,只見他一臉嚴肅,然后——慢慢地——她關上了車門。深沉的悶響回蕩開來。
“火甲蟲……”她低聲道。
馬蒂直愣愣地緊貼著座椅,雙腳用力蹬在地上,雙手攥拳,雙眼緊閉。
出于同理心,雅克按下了車門鎖。
兩個小時后,她的手機徹底關機,馬蒂的手機電量也所剩無幾,于是兩人制定了一個“小便協議”:撒尿必須兩人同行。一個人放水時,另一個人必須把手放在對方肩膀上。
鞋子踩在沙地上,嘎吱聲震耳欲聾,但相較于遠處被雨水浸濕的厚厚的松針,這聲音可好太多了——松針沒什么聲音,但那潮濕黏膩的觸感實在讓人不安。
“唱歌,唱歌,大聲唱。”雅克一邊蹲下一邊說,馬蒂的手緊緊鉗著她的肩膀。
馬蒂唱起了他們高中的戰歌。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歌。
輪到雅克時,她也唱了同一首歌,先是為了壓過那長久的寂靜,接著是為了蓋過細細的水流聲,最后是水花濺起的啪嗒聲。
突然沒有了動靜——馬蒂憋住了尿意。
“怎么了?”雅克問,“換一首?”
“你聽到了嗎?是……我不知道,像喘息。”
“喘息?”
“是什么的喘息?”
“你的想象力。”雅克說道,轉身看著他,卻發現他的拉鏈還沒拉。
“唱,繼續唱!”馬蒂下達了指令。
她照做,他也放完了水。接著他們發現這里既沒洗手池又沒肥皂,這才意識到他們其實不太愿意牽著手走回卡車——此刻那輛卡車如巨石般矗立在黑暗中,橙色的“星星”正在背后的樹林間爬行閃爍。
回到駕駛室的腳步起初緩慢而謹慎,接著變成了慌張的沖刺,像是要比剛關掉的燈光更快一步跳上床。“哇。”雅克嘆道。
“哇什么?”馬蒂問。
雅克的目光不禁死盯住一個地方——座位之間的中控臺。
那里有滿滿一杯藍色冰吸雪泥。
馬蒂猛地彈開,整個人緊貼著車門。雅克立刻從自己這邊按下門鎖,生怕他直接從車里跌出去。
“這不對勁,這可不妙。”馬蒂低聲說道。
“有人進來過。”雅克喃喃道,滿臉驚奇,用手指在杯壁冷凝水上劃出一道痕跡,接著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不過加油站標牌上確實寫著‘免費續杯’,對吧?也許他們對客人特別認真,尤其在這種沒什么人影子的地方,勢必要讓為數不多的顧客刻骨銘心。”
“我受不了了。”馬蒂低聲道。
“去后車廂?”雅克問。當馬蒂終于從那杯飲料上挪開了目光,她向卡車后面歪歪頭。
馬蒂點頭同意。
“等會兒,等會兒。”他們同時打開車門時他突然說,“我們不能——如果我們都下車去后面,那我們就分別獨自去卡車兩側了,對吧?”
雅克點點頭,跟著他的思路。
“那你怎么確定我們碰面的時候,我還是我?”他問。
“因為你就會是你。”
“那你呢?”
雅克瞇起眼睛,看向自己那一側的黑暗深處,遠處的“星”仿佛像樹木間流動的熔巖。
“好吧,好吧。”她說著,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杯裝得像火山口一般要溢出來的冰吸,一點一點挪到馬蒂那側,可以說整個人都坐到了他腿上。
“數到三。”馬蒂按下門把手。
車門卻沒打開。他開始瘋狂撓門,喉嚨里微弱而絕望的嗚咽聲像泡沫似的從嘴角溢出來。
“等等。”雅克說著,把手伸過中控臺,抓住插在轉向柱上的車鑰匙,按下鑰匙扣上的解鎖鍵。門鎖“咔嗒”一聲開了,車門應聲彈開,兩人滾作一團跌進沙地里。
他們吐著沙子爬起來四下張望,不敢漏掉一個方向。
“當人類還很蠢的時候……”雅克又重復了一次,這似乎成了他們今晚的主題曲。
“一點都不喜歡現在的情形。”馬蒂補了一句。
雅克站起身,本要關上車門,馬蒂的手卻突然伸過來擋住了她。
“聲音太大,”他說,“遠處可能有耳朵……連著眼睛……和嘴巴。”
“妄想癥了吧?”雅克問道。
“這叫求生本能。”
此時此刻,厭惡廁所細菌的兩人手牽著手,后背貼著卡車側面緩緩挪動。可接下來他們意識到車廂掛鎖鑰匙忘了拿,只好又繞回駕駛室,在手套箱子里找鑰匙。
“我的心臟受不了了。”馬蒂說。
雅克把馬蒂的手攥得更緊了些,仿佛是為了防止他從這層皮膚套子里炸出來。
他們盡量安靜地轉動掛鎖鑰匙,雅克解開門底臟兮兮的綁帶,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把這扇吵得要命的車廂門拉起來。
“它們不會就那樣待在那兒。”馬蒂是在說那些星星,那些火甲蟲。
“那杯冰吸不該還是那么冰。”雅克說。
“它根本就不該出現。”馬蒂說著,猛地轉過頭去,像是要逮住正試圖藏在他們身后的東西。
“什么?”雅克循著目光看去。
“我要開門了。”馬蒂說著,似乎在給自己加油打氣。他猛地拉起綁帶,把它扯住,直到彈簧、阻力器或者不管是什么東西突然開始起作用,鐵門雷鳴般轟然上升,金屬薄片震顫作響。
“宣布我們來了,你可真棒。”雅克說。
“沒有它們,”馬蒂道,“那些火甲蟲”。
卡車貨廂內黑黢黢一片,絲絨般漆黑。沒有星光。
“回到人類還很愚蠢的時候……”馬蒂又一次低聲說,把雅克的手攥得更緊了。
“這很明智,這兒很安全。”雅克邊說邊摸出手機,想把車廂內部照亮。可是她的手機當然沒有電,而馬蒂的手機則落在了駕駛室。
“那是什么?”馬蒂問。
他們的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些。
車廂里有一個高大、莊嚴、尖銳的……木制品?
“不可能。”雅克說,卻沒有向前挪動一步。
他們身后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卡車轟鳴著駛入這長長的下坡彎道。車燈照亮雅克和馬蒂的那一刻,他們的影子瞬間被投射進卡車貨廂。在某個瞬間,這選擇似乎做錯了,好像他們的影子會被車廂黏住,然后把雅克和馬蒂一起拖進去。
不過那車燈也在瞬息之間照亮了馬蒂的衣帽架。這是七十年前他的祖父親手為祖母打造的衣帽架——他家族里唯一的傳家寶。
他終于深呼了一口氣,搖搖頭。
“我們不會窒息的。”雅克說著,扶住扶手,踩上寬大的后保險杠,然后伸出手把馬蒂拉了上來。
他順勢抓住她的手,二人在原地站穩。這里不算在車廂外面,但也不算里面。
“我今晚肯定睡不著。”馬蒂說。
“床才是用來睡覺的,”雅克說,“今天晚上是站崗。”
他們一起踏入貨廂,卡車的彈簧嘎吱作響,適應著他們那微不足道的體重。接著那彈簧又動了起來,動靜越來越大,遠遠大到雅克和馬蒂不得不張開雙臂保持平衡,指尖則在黑暗中摸索試圖找到車壁。
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是什么東西那么重。
貨廂寬敞的門口有一個影子,背后密密麻麻的火光映襯出它的剪影—— 一頭熊,一頭直立的熊,一頭有長長的狼吻的熊,一頭頭頂駝鹿大角的熊。
它的情況說不通——它沒有變成熊、狼或者鹿,也沒有一下變成三個——它伸出爪子扯住門底的綁帶,猛地從自己面前扯落了車廂門。
馬蒂和雅克向后跌倒在沙發上。他們緊緊抱著彼此,呼吸急促而沉重。
“那不是——”馬蒂道。
“不可能。”雅克信誓旦旦。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背后拍上了馬蒂的左肩,另一只手則搭上了雅克的右肩。
他們猛地縮起身子、扭動著躲開。從沙發前的金屬車板抬頭望去——
是一個女人。她穿著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用圍巾盤著頭發,脖子上掛著一副老花鏡。她盯著雅克和馬蒂,神情嚴肅,像是在端詳、試圖理解他們。
“桑迪·格里森?”雅克忍不住問道。
“是桑德拉。”桑德拉·格里森糾正道,語氣中滿是重復區分這兩個名字帶來的疲憊與厭煩。
“不,不,我們只是——”馬蒂道。
“你不是真的。”雅克篤定道。
“真實,不真實。”桑德拉·格里森聳聳肩,熟練地跨過沙發,又重重坐下。聽到外面的掛鎖“咔嗒”一聲扣上時,她向門口投去贊許的神色。“在這片黑暗里,這真的那么重要嗎?”
雅克脫口而出:“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
“我們只是鬧著玩!”馬蒂趕忙補充。
“我也是。”桑德拉·格里森把手伸到沙發后面摸索著什么東西,嘴里仍在繼續說話,“不過嘛,我得告訴你們,我和我哥終于和解了——你們不知道這部分嗎?哦,是的,沒錯。現在他甚至允許我用這個。”
她拖起那東西,把它放在膝蓋上,像是在展示它是件多么可靠的工具—— 一把鏈鋸。
馬蒂和雅克在驚慌失措間撞上了車門。一個高聲驚叫,一個痛苦呻吟,他們前往新生活的夢想在那鏈鋸轟然啟動的瞬間隨著尖叫聲破滅了。沒有停頓、沒有遲疑,只有電鋸的轟鳴聲越來越響亮。
前方駕駛室里,冰吸飲料杯壁上的幾滴冷凝水隨卡車的震動匯聚在一起,最終積累成重重的水珠沿著杯壁蜿蜒滑落,一路又吞噬了更多的冷凝水。最終,它不再像是流下的淚水,而是成了一道沾染了苺果藍的水痕。
車廂外面,樹林中的星星在夜色中勾勒出橙色軌跡,拼寫出無人能解的詞語。而那頭長著鹿角像狼又像熊的生物咬著拽下一撮草,從草地上抬頭看向車廂一側——鏈鋸頭已經撕開了一道大約六英寸3的豁口。這頭熊豎起它的鹿耳,抽搐著它的狼鼻,碩大的鹿角微微歪著,似乎很好奇。等到鋸刃收回車廂,這個仿佛來自童話故事的生物低下頭,繼續啃咬那片頑固的草皮。
鋒利的牙齒吃起草來不太方便,但它有整整一夜的時間,不是嗎?
不像——那臺小小的內燃機,鋸片在激烈的工作中嘎吱作響——不像雅克和馬蒂,若是足夠幸運,他們會發現自己被雕成了一件藝術品,用來警告那些愛在意見箱里找事的俄亥俄人。
1 1英尺約合0.3米。
2 1英里約合1.6千米。
3 1英寸約合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