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在！”兩人心神劇震，齊聲應(yīng)道。

“你二人各率本部精騎，于朕左右兩翼五里之外潛藏。待朕陣前搖動黃旗，號炮三響，便是明軍主力被朕牽出！爾等即刻揮軍合圍！務(wù)求全殲其主力于野地！不得有誤！”

“嗻！”代善與多爾袞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與決然。

“岳托！”皇太極目光如電，射向另一位悍將。

“奴才在！”

“你率三千步甲，多備鹿角拒馬、強弓勁弩，伏于朕陣后三里那片矮丘之后！若明軍有奇兵欲斷朕后路，或是朕陣前有危，你便是朕最后的倚仗！務(wù)必死守！”

“嗻！奴才誓死護(hù)衛(wèi)汗王！”

軍令如山，再無轉(zhuǎn)圜。大帳內(nèi)，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炭火燃燒的噼啪聲。皇太極的目光掃過諸將緊繃的臉，最后落在地圖上那片開闊地。他的眼神深處，燃燒著一簇名為“國運”的冰冷火焰。

錦州城頭，西向的敵樓之上，勁風(fēng)獵獵，卷動著猩紅的旗幟。盧象升按劍而立，一身山文鐵甲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幽冷的寒光。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龐棱角分明，一雙眸子銳利如鷹，正透過垛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城外那片死寂的曠野。冷風(fēng)卷起他盔下的幾縷黑發(fā)，拂過緊抿的唇角，更添幾分肅殺。

“督師，”一名身披鎖子甲、面容剛毅的參將快步上前，正是盧象升麾下勇衛(wèi)營右營副將陳安，他指著城外遠(yuǎn)處地平線上隱隱揚起的煙塵，語速急促，“韃子動了！看旗號，是正紅旗！還有……兩白旗！是代善和多爾袞！”

盧象升的目光紋絲未動，依舊牢牢鎖定著那片煙塵，仿佛要將那滾滾黃塵看穿：“代善？多爾袞？”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此二人，一為殘存舊貴，一為新興梟雄，皆非皇太極心腹股肱。此刻傾巢而出，陣型看似兇猛，實則急躁。皇太極何在？”

“稟督師，尚未見黃龍大纛！”陳安立刻回道。

盧象升微微頷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城下如潮水般涌來的后金騎兵。代善的正紅旗居中，如同赤色的怒潮，多爾袞的兩白旗精騎則如兩道森白的利刃，左右展開，蹄聲如雷，卷起漫天塵土，氣勢洶洶直撲錦州西城。城頭的守軍明顯緊張起來，弓弩手紛紛搭箭上弦，火銃手也緊張地調(diào)整著銃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磺味和壓抑的喘息。

“告訴祖大帥，”盧象升的聲音沉靜如鐵，清晰地穿透了城頭的風(fēng)聲與遠(yuǎn)處的蹄聲，“依計行事。放他們靠近，城頭火器，聽我號令，專打其馬！挫其鋒銳！”

“得令！”傳令兵飛奔而去。

后金騎兵的洪流越來越近，已能看清戰(zhàn)馬上騎士猙獰的面容和揮舞的雪亮馬刀。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拍打著城墻。

“預(yù)備——！”城頭明軍各級將官嘶聲高喊。

就在代善和多爾袞的前鋒騎兵堪堪沖入射程邊緣的剎那！

“轟隆——！”“砰砰砰——！”

錦州城頭，突然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轟鳴！那不是稀稀落落的還擊，而是蓄勢已久的、成片的、有組織的致命打擊！佛郎機炮噴射出灼熱的霰彈鐵雨，三眼銃、鳥銃組成的火網(wǎng)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覆蓋了沖在最前端的后金騎兵！

目標(biāo)并非馬上騎士，而是他們胯下高速沖鋒的戰(zhàn)馬！

剎那間，人仰馬翻！沖鋒的勢頭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鐵壁！沖在最前的數(shù)十騎戰(zhàn)馬慘嘶著轟然倒地，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出，后方收勢不及的騎兵頓時撞成一團，混亂的漩渦瞬間在沖鋒陣型的前端形成。原本一往無前的沖擊浪潮，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

代善在親兵護(hù)衛(wèi)下勒住戰(zhàn)馬，驚怒交加地看著前方瞬間陷入混亂的鋒線，耳邊盡是戰(zhàn)馬的悲鳴和士卒的慘嚎。他猛地抬頭望向城頭，目光死死鎖住那面“盧”字大旗下按劍而立的身影。

“盧象升！好狠的手段！”他咬牙切齒。

多爾袞率領(lǐng)的兩白旗精騎也遭遇了同樣的迎頭痛擊。他年輕氣盛，眼見前鋒受挫，怒火中燒，手中長刀一指城頭：“盧象升！可敢出城，與我決一死戰(zhàn)！”他策馬在城下來回奔馳，試圖激怒城上守軍。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城頭更加密集、更加精準(zhǔn)的火器攢射。明軍顯然改變了策略，不再追求大范圍殺傷，而是集中火銃和強弩，專門點射那些敢于靠近城墻耀武揚威的后金軍官！一名在多爾袞身側(cè)叫囂的甲喇額真，頭盔連同半個腦袋瞬間被一枚鉛彈掀飛，紅白之物噴濺了多爾袞一身！

“混賬！”多爾袞又驚又怒，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親衛(wèi)，終于明白城上的盧象升根本不為他的挑戰(zhàn)所動，反而在用最冷酷、最高效的方式消耗著他的銳氣。他不得不勒住暴躁的戰(zhàn)馬，指揮部隊稍稍后撤，重整陣型。

第一次試探性的猛攻，在盧象升冷靜的指揮和明軍犀利的火器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頭，徒勞地碎裂、退卻。

代善和多爾袞在陣前交換了一個凝重而無奈的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挫敗。他們引以為傲的騎兵沖擊，在堅城與火器面前，竟顯得如此笨拙。

就在代善、多爾袞攻勢受挫，兩軍陷入短暫的對峙僵持之際，錦州城西數(shù)里之外那片開闊地的邊緣，一片稀疏的枯樹林中，數(shù)千后金精騎如同融入了深秋的陰影，人馬銜枚，寂靜無聲。

皇太極一身鑲黃旗精制棉甲，外罩玄色大氅，騎在一匹神駿的黑色戰(zhàn)馬上，目光穿透稀疏的樹干，緊緊盯著錦州城頭的動靜。他身邊，一面卷起的明黃龍旗被親衛(wèi)牢牢持著。

“汗王，大貝勒和睿親王……似乎受阻了。”岳托策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憂慮。

皇太極面無表情，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他看到了城頭那場短暫而激烈的交鋒，看到了代善和多爾袞的騎兵在明軍火器下狼狽后撤的混亂。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盧象升……果然沉得住氣。”他低聲自語，嘴角卻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代善和多爾袞，分量終究不夠。”

他緩緩抬起手。身后數(shù)千精騎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那只戴著鹿皮手套的手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戰(zhàn)馬偶爾不安地打著響鼻。

“傳令，”皇太極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決斷，“展開龍旗！全軍列陣！目標(biāo)——錦州城西三里，開闊地！緩步推進(jìn)，揚塵造勢！”

“嗻！”傳令兵如箭般飛馳而去。

片刻之后，那面象征著后金汗王親臨的明黃龍旗，在枯樹林邊緣猛地展開！金線繡制的龍紋在陰沉的天色下依舊散發(fā)出逼人的威儀！緊接著，數(shù)千鑲黃旗精騎如同蟄伏已久的猛獸，緩緩從樹林陰影中踏出，在開闊地上迅速列成一個龐大的、極具壓迫力的雁翎陣。馬蹄踏動，刻意揚起漫天黃塵，遮天蔽日，聲勢浩大，如同平地卷起一場沙暴，目標(biāo)直指錦州西城！

這突如其來的、規(guī)模更大的軍陣和那面刺眼的明黃龍旗，瞬間打破了戰(zhàn)場短暫的寂靜！

“黃龍大纛！是皇太極！”

“韃子汗王！皇太極親至！”

錦州西城城頭，如同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無論是普通士卒還是中下層軍官，都抑制不住地驚呼出聲，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驚駭、難以置信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死死盯住遠(yuǎn)方那面在黃塵中若隱若現(xiàn)的明黃大旗！

大金國的汗王，竟然親臨城下！而且只帶了看起來并不算太多的騎兵，就敢暴露在無遮無擋的曠野之上！

巨大的騷動如同漣漪般在城頭蔓延。許多士卒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呼吸變得粗重，眼神中燃起熾熱的火焰——若能擒殺或擊斃敵酋，這是何等潑天的功勛！連一些沉穩(wěn)的將官，此刻也心跳加速，目光灼灼地望向主將所在的敵樓。

敵樓之上，氣氛卻截然不同。

盧象升依舊按劍挺立，身形如標(biāo)槍般筆直。當(dāng)那面明黃龍旗出現(xiàn)的瞬間，他銳利的瞳孔猛地收縮如針！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沖動瞬間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出擊！擒賊擒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握劍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手臂的肌肉微微賁起。

“盧守備！”副將陳安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一絲顫抖，他指著遠(yuǎn)方那面越來越清晰的龍旗，“皇太極！是皇太極親臨！只帶了數(shù)千騎！天賜良機！末將愿率右營精銳出城，拼死也要……”

“閉嘴！”一聲低沉而威嚴(yán)的斷喝猛地響起，如同驚雷炸在陳安耳邊！

陳安渾身一顫，愕然轉(zhuǎn)頭，只見盧象升猛地側(cè)過身，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狂暴的怒火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清醒！他的目光沒有看陳安，而是死死釘在遠(yuǎn)方那面龍旗和其下那個模糊卻極具威儀的身影上，仿佛要用目光將其洞穿！

“天賜良機？”盧象升的聲音如同從齒縫中擠出，帶著鐵石般的冰冷，“那是皇太極！是能在莽古爾泰拔刀瞬間反奪其兵權(quán)、將正藍(lán)旗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梟雄！是能焚毀弒君密信、反用其弟掌控一旗的謀主！他會把自己置于險地？他會給我盧象升一個擒王的機會？！”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電掃過城頭那些被龍旗刺激得躁動不安的士卒和將官，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響徹城樓：“都給我看清楚！看仔細(xì)了！皇太極親臨，為何不隨代善、多爾袞大軍一同壓城？為何要遠(yuǎn)離主戰(zhàn)場，獨率數(shù)千騎，在這無遮無攔的曠野上列陣？！”

他大步走到垛口，手臂如標(biāo)槍般指向遠(yuǎn)方：“看看他的位置！看看他身后的地形！三里之外便是矮丘！再看看他兩翼！代善、多爾袞那數(shù)萬精騎雖暫退，卻并未走遠(yuǎn)！一旦我軍出城攻擊其汗王本陣，陷入曠野戰(zhàn)，兩翼和后方的矮丘之中，會殺出多少伏兵？代善、多爾袞那數(shù)萬鐵騎回身合圍，又當(dāng)如何？！此乃驅(qū)羊入虎口，自陷死地！”

盧象升的聲音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城頭剛剛?cè)计鸬目駸嶂稹Ｊ孔鋫冄壑械呐d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覺的驚懼和冷汗。陳安更是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為自己的沖動羞愧不已。

“傳令！”盧象升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各營嚴(yán)守陣地！弓弩火器預(yù)備，無本督將令，擅動一步者，斬！敢言出城者，斬！”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遠(yuǎn)方那面明黃龍旗，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漫天黃塵，看清皇太極那張深不可測的臉，“他要做餌？好！本督就讓他這魚餌，干晾在這城下！看他如何收場！”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城頭那幾門威力最大的紅夷大炮：“炮營！給我瞄準(zhǔn)那龍旗所在！不必吝嗇彈藥！狠狠地打！打不中皇太極，也要打掉他的龍旗！打掉他的氣焰！”

“得令！”炮營軍官嘶聲應(yīng)命。

城西三里，開闊地。

皇太極勒馬佇立于龍旗之下，玄色大氅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目光沉靜地遙望著錦州城頭，等待著預(yù)料中的騷動、混亂，甚至城門洞開、明軍精銳如潮水般涌出的那一刻。

然而，時間一點點流逝，錦州城頭除了那面“盧”字大旗在風(fēng)中招展，竟無絲毫出兵的跡象！只有那冰冷的垛口后面，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冷冷地注視著他這片孤懸在外的“魚餌”。

預(yù)想中的“魚群”并未被驚動咬鉤，反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饒是皇太極心志如鐵，此刻眉頭也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數(shù)千鑲黃旗精騎的躁動不安，馬蹄輕輕刨著地面，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這片開闊地，此刻如同燒紅的鐵板。

就在這時！

“嗚——轟！！！”

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尖嘯，撕裂了沉悶的空氣！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皇太極本陣前方數(shù)十步處猛然炸開！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無數(shù)碎石鐵屑橫掃開來！

“護(hù)駕！”岳托驚駭欲絕的嘶吼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