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名之城
- 克蘇魯神話全集(上)
- (美)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 12291字
- 2025-06-03 09:39:37
快到無名之城的時候,我就明白,那是一座受到了詛咒的城市。當時,我披著月色,行走在一條干透炎熱的可怕山谷之中,遠遠看到這座城市神秘地聳立在黃沙上,宛如從一座簡陋的墳墓里曝露出來的部分尸體。這是一座歷史悠久、在大洪水[1]中幸存下來的城市,年頭比那座最古老的金字塔不知早了多少,歷經歲月磨蝕的石頭中,透出一絲絲令人恐懼的氣息;一種無形的預感迫使我卻步,要我遠離那些古老而邪惡的秘密,因為任何人都不應當看到這些秘密,也從未有人敢去目睹這些秘密。
這座無名之城,位于遙遠的阿拉伯半島上的沙漠中,已經搖搖欲墜,一片寂靜;低矮的城墻,幾乎已被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黃沙掩埋。因此,在人們鋪下孟斐斯[2]的第一塊基石之前,在修建巴比倫[3]的磚塊還未干透之前,這座城市必定早已存在了。沒有一則古老的傳說提及過此城的名字,或者記載過此城的存在;不過,人們卻在篝火邊竊竊地談論它,而老婦們也在部落酋長的帳篷里喃喃地提到它。所有部落實際上都是在完全不知緣由的情況下,有意地回避這座城市。瘋子詩人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在夜間夢到過的,就是這個地方;之后,他還吟出了下面這首令人費解的兩行詩:
能夠永世長眠的,并非亡者,
萬古輪回之奇,死神亦可消亡。
我本該明白,阿拉伯人之所以回避這座無名之城,之所以回避這個只出現在離奇傳說里、活著的人卻從未見過的地方,肯定有充分的理由;可是我卻毫不在意,我沒有聽他們的話,騎上自己的駱駝,踏入了這片杳無人跡的不毛之地。我曾在獨身一人的情況下看到過無名之城;這便是為什么沒有人會有我臉上那種因害怕而形成的可怕皺紋,也是夜風將窗戶刮得嘎嘎作響時,沒有人會像我顫抖得那么厲害的原因。我在那種有如無盡長眠般毛骨悚然的死寂中偶然碰到這座城市時,無名之城也看到了我;在那個炎熱的沙漠中,一輪冷月高懸空中,月光讓我的心中升起了陣陣寒意??粗@座無名之城,我全然忘掉了剛剛發現這里時的歡欣得意之情,只是與駱駝停下步伐,等待黎明降臨。
我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東方開始變成灰白,群星逐漸隱去,然后那種灰白又變成了玫瑰色,邊上還帶著金色的光輝。我聽到了一陣呼嘯之聲,接著就看到那些年代久遠的石頭中間刮起了一場沙暴;可此時的天空晴朗清澈,廣袤的沙漠上也毫無動靜。然后,透過那場正在逐漸平息下來的小型沙暴,我突然看到沙漠遙遠的地平線上露出了熾熱刺目的太陽;在激動無比的狀態下,我依稀覺得,從某個遙遠深邃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音樂般的金屬聲,向這個熾熱的太陽致敬,就像門農[4]站在尼羅河岸邊向著太陽歡呼一般。當我牽著駱駝,慢慢地穿過沙地,走向那座無聲的城市時,耳中一直回響著這種聲音,想象力也在不斷地迸發;這個地方太過古老,古埃及人與麥埃羅[5]人都不會記得,而活著的人里面,也只有我才親眼目睹過。
我信馬由韁地在城中漫步,進出那些地基形狀不定的房屋與宮殿,卻始終沒有看到描述遠古時期那些修建并居住于此之人(如果他們真是人類的話)的一座雕塑或者一處銘文。這個地方的古老遺跡保存得并不完善,我盼望著碰到某種記號或者圖案,來證明這座城市的確是人類建造出來的。城中的廢墟里,某些遺跡的比例和大小我并不喜歡。我隨身帶著許多工具,在那些業已廢棄的房屋墻壁里也挖掘過不少地方;可進展緩慢,我沒有發現什么重要之物。黑夜再次降臨、月亮再次升起之后,城中吹來了一陣寒風,讓我感覺到了新的恐懼,因此我不敢再留在城中。當我走出一道道古老的圍墻,準備到外面去睡覺時,我的身后刮起了一場小小的沙暴,呼嘯著,刮過那些灰白色的石頭;不過,此時皓月當空,沙漠上的絕大多數地方都寂靜無聲。
黎明時分,我從一連串的噩夢當中驚醒過來,耳中回響著某種有如金鐘鳴響一般的聲音。我看到,一場小型沙暴正籠罩在無名之城的上方,太陽透過沙暴最后的幾陣勁風,投下殷紅明媚的光芒,映襯出了眼前其他景色的幽靜與安寧。我再一次壯起膽子,走進了那片陰郁恐怖的廢墟;它們在黃沙之下隆起,宛如蓋著東西的巨魔。然后,我再次開始徒勞地挖掘那個已被遺忘的種族留下的遺跡。中午的時候,我停下來休息了一陣子;到了下午,大部分時間我都是沿著墻壁,沿著以前的街道,以及沿著那些幾近消失的房屋的輪廓進行探查。我看得出,這座城市的確曾經強大非凡;因此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讓這座城市變得強大非凡的。我在心中想象出了古老得連迦勒底王國[6]也無法記起的一個時代所有的壯觀場景,并且想到了人類歷史之初就屹立在穆納爾之地的“注定毀滅的薩爾納斯”[7],還有人類出現之前早已存在的那塊灰巖石雕“伊布”。
我突然來到了一個地方,那里的基巖明顯地從沙地向上突起,形成了一道低矮的斷崖;在這里,我高興地看到了一些似乎可以提供更多線索、讓我能了解那些上古之人的東西。斷崖的表面刻著幾座建筑,手法很粗糙,但明顯是數座低矮的小石屋或者神廟的正面;雖然沙暴早已侵蝕掉了它們外側可能存在的雕刻,但這些石屋或者神廟的里面,可能保存了歷史久遠得無法估量的秘密。
離我不遠的入口全都非常低矮,并且被沙子堵住了;不過,我用鏟子清理出了一個洞口,然后帶著一支火把爬了進去,準備揭開其中可能隱藏的任何秘密。進到里面之后,我便看出,那里的確是一座神廟;我還看到了許多清晰的符號,描述了在這個地區還沒有變成沙漠之時就在此生活、在此祭祀神靈的那個種族的情況。那些原始的祭壇、石柱與壁龕,全都非常低矮,令人奇怪,并且無一缺失。盡管我沒有看到任何雕塑與壁畫,但那里有許多怪異的石頭,被人為雕刻成了種種符號,形狀清晰。那間鑿出的石室太過低矮,因為在石室里我幾乎只能跪在地上,這一點非常古怪;可石室的面積卻相當巨大,以至于火把每次都只能照亮部分區域。走到一些較深的角落時,我會莫名其妙地渾身發抖;因為那里的某些祭壇與巨石,都表明了一些早已被人們遺忘,卻非??膳隆⒘钊俗鲊I而又費解的儀式,讓我不由得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能夠建造并且經常光顧這樣一座神廟。待我把這座神廟里的東西都看了個遍之后,便爬了出來,急不可耐地想要搞清楚,在其他神廟里究竟又會看到什么。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但我看到的都是切切實實的東西,使我的好奇心蓋過了恐懼,因此我并沒有對月光下那一道道長長的陰影避而遠之;可剛看到這座無名之城時,那些陰影卻曾令我望而卻步。在熹微的暮光中,我清理了另一個入口,帶著一支新的火把爬了進去,發現了更多形狀模糊的石頭與符號,卻沒有發現任何比前面那座神廟里所見之物更有明確含義的東西。第二間石室同樣低矮,但寬度要比第一座神廟窄得多,盡頭則有一條非常狹窄的通道,其中堆滿了模糊不清而又神秘無比的壁龕。我正在仔細探究這些壁龕的時候,外頭傳來一陣風聲,夾雜著我那頭駱駝的叫聲,打破了四下的死寂。于是,我退了出去,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東西驚著了駱駝。
清冷的月光,有如銀練般傾瀉在那片遠古的廢墟上,照亮了一團濃重的沙云;這團沙云似乎是被我身前這處斷崖上某個地方吹出的一股強勁狂風攪起來的,只是狂風的力度正在逐漸減弱。我知道,正是這陣夾雜著沙塵的寒風驚擾到了駱駝,因此我打算把駱駝牽到一個更好的避風之處。就在此時,我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斷崖頂上完全無風。這種情景,既讓我大吃了一驚,又讓我懼怕起來。可我隨即記起,以前在日出與日落的時候,我曾經看到和聽到過這種突如其來的局部狂風,因此斷定這是一種常見的現象。我判斷,這種狂風應該來自某條與地下洞穴相通的巖石裂隙,于是我盯著那團旋轉翻滾的沙塵,想要找出它的源頭。不久我便察覺到,風是從一座神廟黑乎乎的入口刮來的。那座神廟位于我的南面,離我很遠,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就看不見。迎著那陣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沙塵,我拼力走向那座神廟。走近之后,我便發現,這座神廟比其他神廟都要大,可入口堆積的沙土卻要少得多。若不是冰冷刺骨、強勁可怕的寒風差點兒將火把吹滅,我原本是打算進去的。寒風從那道黑暗的門里瘋狂地刮出,可怕地呼嘯著,將地上的沙塵卷起來,吹到外面那片怪異的廢墟里。不久之后,風力減弱,沙塵也慢慢地平息下來,最終再次落到了地上。不過,這座無名之城里各種鬼怪一般的石頭中間,似乎有幽靈正在潛行,而當我抬頭仰望月亮時,月亮似乎也在顫抖,仿佛是倒映在漣漪陣陣的水面上一般。于是,我更加感到莫名的恐懼了,但這種恐懼還不足以遏制住我心中燃起的好奇心;因此,寒風完全平息下來之后,我便爬過洞口,爬進了刮出寒風的那間黑暗石室。
這座神廟與我在外面時想象的一樣,面積比之前到過的那兩座都要大;而且這里可能是一個天然洞穴,因為寒風是從石室深處的某個地方刮出來的。在這座神廟里,我的身子完全能夠站直,可是我也看到,里面的石頭與祭壇跟其他神廟里的石頭與祭壇一樣低矮。在石室的墻壁與天花板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遠古民族留下的一些繪畫痕跡,那是一道道奇怪地卷曲著的色彩,幾乎已經完全褪去或者剝落了;而令我越來越興奮的是,在兩座祭壇的上方,我還看到了大量線條優美、有如迷宮般曲折往復的雕刻圖案。舉起火把之后,我發現石室屋頂的形狀非常規則,不太像是自然形成的。因此我很想知道,那些史前時期的石雕匠人最初究竟是用什么樣的工具,才在巖石上留下這些圖案的,看來他們的工程技術知識淵博得很。
接下來,火把不可思議地熊熊燃燒,發出更加明亮的光輝,讓我看到了自己一直都在尋找的東西,即通往那個突然刮出陣陣寒風的遙遠深淵的入口;可等我看清那是一扇嵌在堅固的巖石當中、明顯屬于人工鑿就的小門之后,我卻膽怯起來。我將火把伸進門里,看到里面是一條黑乎乎的隧道,隧道頂部呈拱形,低低地籠罩著一段粗糙鑿就的臺階;臺階都很窄小,級數多得數不清,陡峭地向下而去。后來,我在夢中總是看到這些臺階,因為我明白了這些臺階的意思。可在當時,我幾乎不知道究竟該把它們稱為臺階呢,還是認為它們不過是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上的踏足點罷了。我的心中涌起了各種瘋狂的念頭,阿拉伯先知的話語與警告似乎也正在越過沙漠,從人們熟悉的土地上,向人們不敢來探究的這座無名之城飄來。不過,我只猶豫了片刻就走進了入口,像爬梯子一樣,腳先下去,小心翼翼地沿著那道陡峭的臺階往下爬。
我爬過的那段下坡路,其他人只有在吸毒或者精神錯亂后產生的可怕幻覺里才有可能經歷。那條狹窄的通道一直向下延伸,無休無止,就像一口可怕的、回旋往復的深井;就算將火把高高地舉在頭頂,也無法照亮我正在爬向的那個未知深淵。我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看我的手表;不過,想到自己必定已經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我便害怕起來。那條通道的方向與坡度都經常改變,我曾爬到一段狹長而低矮的水平通道里,不得不先沿著巖石地面把雙腳往前伸,一只手伸得直直的,平舉著火把。那里的高度,連跪著往前挪移也不行。過了那里之后,又是更多的陡峭臺階,因此,當火把壞掉并熄滅的時候,我竟然還在沒完沒了地往下爬。我依稀記得,自己當時并沒有注意到火把熄滅了,因為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仍然高高地舉著火把,好像火把還在燃燒一樣。正是那種追尋奇異與未知事物的本能,才讓我不得安生,讓我變成了世間的一個流浪者,變成了一個經常前往遙遠、古老和禁止人們踏入之地的人。
身處黑暗之中,我的腦海里閃過了一段段極其喜愛的邪惡傳說,閃過了“阿拉伯瘋子”阿爾哈薩德的詩句,閃過了大馬士革那些虛構的可怕傳說里的段落,還有戈蒂耶·德·梅斯那部現實與幻想交錯的《世界圖景》[8]里的可惡詞句。我反復回想著這些古怪的片段,喃喃地低聲吟誦著關于弗拉西阿卜[9]以及與之一起漂向奧克蘇斯河下游的惡魔們的情節;后來,我又反復誦念著鄧薩尼勛爵[10]的小說《不會回蕩的黑暗深淵》里的一段。有一次,那段下坡路還變得令人驚訝地陡峭起來;于是,我又開始抑揚頓挫地背誦起托馬斯·穆爾[11]的詩作,直到我不敢背誦更多詩作為止:
無邊的黑暗,
幽黑如女巫之坩堝,裝滿
月亮之藥,由月蝕提煉。
如若邁步經過,不妨探身細看:
我看到,穿透腳下之深淵,
視力所及之遙遠,
黑玉般的側面,玻璃一般光滑,
仿佛用了死亡之海,
拋至泥濘岸邊的黑色瀝青,
完全將其掩蓋。
我的腳再次觸及水平地面的時候,時間幾乎不再存在,我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比先前那兩座小神廟里的石室稍高一點的房間,此時,先前那兩座小神廟已不知道在我頭頂上多遠的地方了。雖然無法完全站直,但我起碼也能直起腰跪著了。在黑暗之中,我東一下、西一下,慢慢地爬行著。很快我就搞清了,自己正在一條狹窄的通道里,通道兩側的墻壁上,分別安放著一排木箱,箱子的正面都是玻璃的。身處這樣一個年代久遠、深不可測的地方,我竟然摸到了這些像是經過了拋光、鑲有玻璃的木箱;一想到它們可能暗含的意思,我就不寒而栗。箱子沿著通道兩側的墻壁安放,之間所留的間隔顯然很有規律;箱子是長方體,水平放置著,形狀與尺寸都像棺材,令人覺得毛骨悚然。我想移動其中的兩三個木箱,以便進一步查探,卻發現它們都牢牢地固定在墻上。
我知道,這條通道很長,于是迅速向前爬去。假如黑暗中有人注視著我的話,會覺得我爬行的樣子非??膳隆N疫€不時從通道一側爬到另一側,靠摸索來感知自己的所在,并且確保墻壁與那兩排木箱仍然在向前延伸。人類都習慣了形象思維,因此我幾乎忘記了四周是漆黑一片,在心中想象出了一條無窮無盡的長廊,兩側排列著千篇一律的鑲有玻璃的低矮木箱,仿佛親眼目睹了一樣。接下來,帶著一陣難以描述的激動之情,我可是確確實實地看到了。
我說不清楚,心中的幻想究竟是什么時候與眼前的真實情景融為一體的;不過,待前面出現了一縷逐漸明亮起來的光芒,我便忽然察覺到,自己看清了這條長廊及那些木箱的模糊輪廓:照亮它們的,原來是地下某種不明的磷火。有那么片刻,一切完全都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因為磷火的光亮非常微弱;但是,當我繼續不由自主地、磕磕絆絆地前行,爬到更強的光線下后,我便意識到,自己的想象實在是蒼白無力。這條長廊與地上無名之城里的神廟完全不同,并非一處粗糙簡陋的遺跡,而像一座保存著世間最宏偉、最奇異藝術品的紀念館。墻壁上那些豐富多彩、栩栩如生、大膽離奇的圖案與圖畫,構成了一幅壁畫式的連環畫;其中所用的線條與色彩,簡直難以形容。那些箱子都由一種奇怪的金色木料制作而成,正面嵌有精美的玻璃,里面盛放著一些干癟的生物尸體;那些干尸模樣極其怪異,即便是在人類最混亂離奇的夢境里,也不會出現這種東西。
想要描繪出那些可怕的怪物,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它們是一種爬行動物,模樣有時會讓我想起鱷魚,有時又像是海豹;但其中更加普遍的模樣,連博物學家或古生物學家可能都聞所未聞。至于體型,它們接近于人類中的小個子,前腿上長有非常精巧、同時顯然非常靈活的足部,樣子奇特,就像人類的手。不過,最古怪的還是它們的腦袋,那種模樣完全違背了我們已知的所有生物學原理。這些生物,完全無法將其比作任何一種東西;有那么片刻,我還想過,它們像貓、像斗牛犬、像神話里的薩梯[12]、像人類,不一而足。連天神朱庇特也沒有它們那種碩大而凸起的額頭;可這些生物頭上還長有犄角,臉上沒有鼻子,下巴則像鱷魚一樣,使得它們完全無法歸入業已確定的物種里去。有段時間,我還考慮過這些干尸的真實性,心里半信半疑,覺得它們都是一些人造的偶像;可不久之后我又斷定,它們的確是某種遠古物種,在無名之城還生機勃勃的時候就生存于此了。絕大多數干尸都裹在極其昂貴的織物里,織物華美非凡,上下綴滿黃金、珠寶以及用其他不知名的閃亮金屬制作而成的飾物。這種情景,更是讓它們的怪異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這些爬行生物曾經必定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為在墻壁與通道頂上那些壁畫描繪的不合常理的圖案里,它們都位于首要的位置。當時的那位藝術家一定擁有無與倫比的本領,將這些生物繪進了一個屬于它們自己的,并建有適合它們特點的城市與花園的世界里;我不禁想到,它們用圖畫描繪而成的歷史可能含有寓意,表現出來的或許是崇拜此種生物的那個種族的發展過程。我心想,這些生物對曾經生活在無名之城里的人類來說,可能就像羅馬人眼中的那頭母狼[13],或者像印第安部落崇拜的某種具有圖騰性質的神獸吧。
帶著這種觀點,我認為自己能夠大致地描繪出無名之城的一段不可思議的史詩般的歷史,形成下面這樣一個連貫的傳說了:這是一座顯赫一時的海濱都市,在非洲大陸還沒有從海中隆起之前,統治著整個世界;隨著海洋的面積逐漸縮小,這座城市苦苦掙扎、努力生存,而沙漠也在不知不覺中侵入了城市所在的那片肥沃谷地。我看到了無名之城發動的戰爭與獲得的勝利,看到了無名之城出現的問題與遭遇的失敗,以及后來與沙漠進行的可怕斗爭;當時,城中成千上萬的居民,也就是這些壁畫中那種怪異的爬行生物所喻指的居民,被迫用某種不可思議的辦法,鑿開巖石,一路向下,來到了他們的先知所說的另一個世界。我的這種想法,既異常怪誕,又極其現實;而它與我曾經走過的那段可怕的下坡路之間的關聯,也是確鑿無疑的。我甚至看出了其中的細節。
沿著通道向較亮的地方爬去時,我又看到了這部圖繪史詩的后面部分:曾經在無名之城和周圍河谷里居住了一千萬年的那個民族,告別了這里;盡管他們早已清楚自己必須放棄家園,可這個民族的內心卻不愿面對放棄家園之后的凄慘前景,因為在整個地球還很年輕的時候,他們就已作為游牧民族來到了這里,在巖石中開鑿出了那些原始的神廟,并且一直都在其中進行祭祀。此時,由于光線更明亮了,我便更加仔細地研究起那些壁畫來;而且,因為我還記得壁畫里那種奇怪的爬行生物一定是代表了那個不為人知的人類民族,所以我開始細細思索起無名之城的傳統習俗來。這些壁畫里,有許多東西都非常奇特,令人費解。這里的文明(其中包含一套書面文字),似乎已經發展到了比很久之后才出現的埃及文明和迦勒底文明更高的程度;不過,壁畫中卻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疏漏現象。比如,我能看出,除了那些描述戰爭、暴力和瘟疫的壁畫,沒有哪幅壁畫描繪過死亡或者喪葬的風俗;因此我很好奇,想知道他們為何會毫不提及為數不少的、與正常死亡相關的問題。這種現象,就像他們是形成了一種令人愉快的幻覺,把人間永生當成了一種理想似的。
距通道終點較近的地方,繪有許多的場景,其生動形象與奢侈華麗的程度都達到了極點;其中,既有無名之城荒蕪一片與逐漸變成廢墟的畫面,也有這個民族鑿穿巖石之后到達那個奇異的新樂土或新天堂的畫面,并且它們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這些壁畫里,無名之城與荒蕪的河谷往往都是沐浴在月色之下,一輪金色的光環高懸于殘垣斷壁之上,隱約呈現出了昔日那種完美的輝煌,并在那位藝術家的畫筆之下顯得如夢似幻、巧妙絕倫。至于呈現新樂土的那些場景,都太過華麗荒誕,令人覺得難以置信;它們描繪了一個具有永恒白晝的秘境,其中全都是壯麗輝煌的城市、只有天上才有的山岳與河谷。我認為,最后一批壁畫里,顯示了藝術衰落的跡象。其中,畫作的手法不再那么嫻熟了;而畫作的內容,則比前面那些壁畫里最瘋狂的場景還要怪異得多。它們記載的,似乎是那種遠古血統逐漸沒落的情況,以及對那個用沙漠迫使他們離去的外部世界日益暴戾的態度。畫作中一直都表現為神圣的爬行動物的居民,外形似乎也在逐漸瘦弱下去;不過,那些在月光之下的廢墟里到處徘徊的靈魂,卻按照比例相應地增大了。憔悴瘦弱的祭司,在畫中是用身穿華麗長袍的爬行動物呈現的,它們詛咒著地上的空氣以及所有呼吸空氣的生物;在最后一幅可怕的場景里,描繪了一個有著原始模樣的人被這個遠古種族里的人撕成了碎片的情形;前者或許就是來自古時號稱“支柱之城”的伊萊姆[14]的一名拓荒者吧。我還記得,阿拉伯人都極其害怕這座無名之城;同時我也高興地看到,過了此處之后,通道兩側的灰色墻壁與通道頂部,就什么都沒有了。
一路察看著這些描繪歷史的壯觀壁畫,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距這段低矮通道盡頭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扇大門,而那些發光的磷火,全都是從大門的那邊透過來的。我向大門爬去,待看清了大門后面的景象之后,我一下子異常驚駭地大叫起來:因為門后并不是其他什么更加明亮的石室,只有一片布滿了均勻光芒的無盡虛空,就像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人站在珠穆朗瑪峰之巔,向下凝望陽光普照的茫茫霧海時的情景。我的身后是一條如此狹小,以至于讓我無法直立的通道;可我的前方,卻是那么浩瀚、無窮無盡的地下之光!
從通道往下方的深淵探去,是一道陡峭臺階的頂端;這條臺階,分成了無數級小臺階,與我剛剛穿過的那條黑暗通道里的臺階一樣,只是向下爬過幾英尺之后,發著光的霧氣就淹沒了一切。通道左邊的墻壁對面,有一扇巨大的黃銅大門向后打開,那扇門厚實得令人難以想象,上面還飾有奇妙的淺浮雕;如果關上這扇大門,就把里面整個世界發出的亮光隔開,使之透不到巖石拱頂上和巖石通道里去了。我看著那些臺階,一時間不敢試著下去。我推了推那扇開著的黃銅大門,卻根本推不動。接下來,我癱倒在巖石地面上,心中閃過了無數種驚人的想法;即便此時我累得要死,也無法將這些想法從腦海中趕走。
我靜靜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開始天馬行空地思考起來。之前在壁畫上我沒怎么注意的許多東西,此時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并且有了新的可怕含義。比如,描繪無名之城處于鼎盛時期的場景,城市周圍河谷里的植被,以及該市商人與之進行貿易的遙遠國度。用爬行生物進行托寓的這種手法在壁畫里用得普遍而且顯著,讓我很是摸不著頭腦,因此我想知道,在這樣一種重要的、記載歷史的畫作當中,究竟應不應該如此隱晦地使用這種托寓手法。在壁畫中,無名之城的規模與那些爬行生物的大小是極其相稱的。我想知道,這座城市以前的真正規模與宏偉壯麗,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有那么一會兒,我還想起了自己曾經在廢墟中注意到的一些古怪之處。我興致盎然地想到了那些低矮的原始神廟與地下通道,認為它們無疑是為了向此地崇拜的那種爬行神靈致敬而雕鑿出來的,盡管這樣一來,崇拜者必須低頭俯首、爬進神廟與通道才行?;蛟S,崇拜者的祭祀儀式里,本來就含有模仿那些生物的爬行動作吧。然而,沒有哪種宗教理論能夠確鑿無疑地解釋清楚,地下深處那條可怕的通道里,水平段為什么也會鑿得低矮如神廟,甚至更矮,因為人在里面跪著都做不到。一想到那些爬行生物,一想到它們那種可怕的干尸就在距我不遠的地方,我的心中就不由得再次涌起一陣恐懼。心理聯想是非常奇怪的,所以我根本不敢去想這一點:除了最后那幅壁畫里有個可憐的原始人被撕成了碎片,在眾多遺骸與代表原始生活的眾多符號中,我就是這里唯一的人類了。
不過,我的好奇之心很快就驅散了心中的恐懼;在奇妙的漂泊生涯中,我一向如此,因為這個光線明亮的深淵以及深淵當中可能存在的東西提出了一個問題,值得最偉大的冒險家前去一探究竟。由異常狹小的臺階組成的那條通道下方的遙遠之處,必定有一個離奇怪誕的神秘世界,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我也希望在那里能找到這條壁畫長廊里沒有描述過的、說明人類活動的遺跡。壁畫中業已描述了這個低矮王國里令人難以置信的城市、山岳以及峽谷,因此,我的想象力全都集中到了那些正在等著我去發現的、豐富多彩且巨大無比的遺跡上。
事實上,我的恐懼涉及的是過去而非未來。即便是身處那條狹窄逼仄、其中還有爬行生物的干尸和遠古壁畫的通道里,即便是位于距我熟悉的那個世界下方有數英里遠的地底深處,面對另一個充滿了怪異之光與神秘霧氣的世界,這種現實處境帶來的可怕感,也比不上現場以及現場氛圍中那種深不可測的古老給我帶來的致命恐懼感。這種古老之意,無邊無際、無法衡量,似乎正從無名之城里那些原始的巨石和巖間開鑿的神廟往下,帶著敵意地斜睨著我;而那些令人訝異的壁畫地圖里的最后一幅,竟然標注出了人們早已遺忘的海洋與大陸,其中只是偶爾有些地方的輪廓,讓我依稀覺得有點兒熟悉。至于自壁畫描述的那個時代結束,自這個憎惡死亡的種族充滿忿恨地在死神面前屈服以來,他們在那段漫長的地質時期里可能還經歷了些什么,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這些洞穴以及被光芒照亮的那個王國里,曾經生機勃勃、一片繁榮;如今,我卻是獨自一人,陪伴著那些栩栩如生的遺跡。一想到這些遺跡已經在一片寂靜和荒蕪中守候了無窮的歲月,我就渾身顫抖起來。
突然之間,我的心中又涌起了一陣強烈的恐懼感;從我看到一輪冷月之下那條可怕的峽谷與無名之城的第一眼起,這種恐懼感就不時地侵擾著我。盡管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但我發現自己開始瘋狂地坐直身子,回頭緊緊地盯著身后的那條長廊,它與上面那條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相連。這種感覺,與那天晚上曾經讓我離開無名之城時的感覺很相似,既強烈又無從解釋。然而,過了片刻之后,我便確鑿無疑地聽到了一種聲音,不禁又大吃了一驚;這個墓穴一般的深淵原本寂靜無聲,可這種寂靜被那個聲音第一次打破了。那是一陣低沉的呻吟之聲,仿佛是遠處一大群受到了詛咒的鬼魂發出來的,來自我正在盯著的那個方向。那種聲音的音量迅速變大,很快便在低矮的通道里到處回響起來;與此同時,我還感覺到了一股越來越強的寒風,同樣是從通道以及上面的城市里刮進來的。冷風的吹拂,似乎讓我恢復了神智,因為我馬上想起了深淵入口周圍每到日出與日落時都會突然出現的那種強風;事實上,正是那種強風,才讓我看到了這條隱藏著的通道。我看了看手表,發現此時快到日出了,便打起精神,抵抗這股強風。強風呼嘯著,往下吹進它發源的這個洞穴,力度強勁,有如黑夜席卷一切。我的恐懼感又慢慢地消失了,因為一種自然現象往往都會驅散籠罩在未知事物之上的那種恐懼和憂思。
夜風尖叫著、呼嘯著,越來越瘋狂地吹入地底深處。我再次趴在地上,徒勞地抓著地面,害怕被狂風吹過那扇開著的大門,掉入那個布滿磷光的深淵。夜風吹得如此猛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真的正在滑向那個深淵之后,我的心中不禁充滿了憂懼與想象,不禁涌出了無數種新的驚駭之情。這股不祥的狂風,喚醒了我心中種種不可思議的幻想;于是,我再一次渾身哆嗦起來,覺得自己與那條可怖通道里唯一的人類形象,即那個被無名種族撕成了碎片的人一樣,因為這種呼嘯著、兇神惡煞地困住我的狂風當中,似乎還留有一種報復性的怒氣,還因這種暴怒基本沒有產生效果而變得更加強勁了。我依稀覺得,快到最后的時候,我可能瘋狂地尖叫過,因為當時的我已近癲狂;不過,就算的確如此,我的叫聲也一定是淹沒在呼嘯的風之幽靈形成的那種地獄般的喧囂當中了。我試圖趴在地上,頂著那陣殺氣騰騰的無形冷風向前爬行;可我完全無法堅持下去,只能被狂風緩慢而無情地推向那個未知的世界。最后,我的理智一定已經全然崩潰,因為我開始陷入囈語當中,一遍又一遍地誦念著曾經夢到過無名之城的阿拉伯“瘋子”阿爾哈薩德那首令人費解的兩行詩:
能夠永世長眠的,并非亡者,
萬古輪回之奇,死神亦可消亡。
只有沙漠里那些冷酷無情、陰郁黑暗的神靈,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才知道我在黑暗中要么是經歷了難以言表的掙扎與爬行,要么是受到了亞巴頓[15]的指引,才重新獲得了生機。我肯定會永遠記住這個地方,并且永遠會在晚風中渾身顫抖,直至腦海里變成一片空白,或者陷入更加糟糕的狀態之中。這件事情太過怪誕,太不自然,太過異常,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所有觀念,只有在深夜無法成眠時那段可惡而死寂的時間里,人們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
我已經說過,那陣猛烈地吹來的狂風強勁暴戾,有如邪靈般窮兇極惡;狂風的呼嘯,加上此地永世荒蕪、永世幽閉形成的邪惡氣氛,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不久之后,正當我大腦一片空白、心中怦怦亂跳的時候,仍然在我前面雜亂喧囂的風聲,卻似乎又轉到了我的身后;身處地下這個沉寂了無數歲月、有如墳墓一般,與曙光初現的人類世界相隔數里格[16]遠的遠古遺跡當中,我分明聽到魔鬼在說著奇怪的語言,發出可怕的詛咒和咆哮。我轉過身去,突然看到深淵中那團發光的虛空里,映襯出了一群狂奔的、可怕惡魔的身影;臉朝昏暗的通道時,我是不可能看到它們的。它們的樣子扭曲變形,令人厭惡,身上穿著怪異的華服,呈半透明狀,正是任何人都不會錯認的一種惡魔,也正是那些在無名之城里潛行的爬行生物。
狂風消散之后,我縱身一躍,跳入了地下深處這個生活著惡魔鬼怪的黑暗當中;因為最后一只爬行生物進入深淵之后,那扇厚重的黃銅大門便“哐當哐當”地關上了,同時還傳來一陣震耳欲聾、持久鳴響的金屬樂音,隆隆地回蕩著,涌向那個遙遠的世界,就像站在尼羅河畔向太陽致敬的門農一樣,為旭日而歡呼。
注釋
[1]大洪水,《圣經·創世記》關于“諾亞方舟”的故事里提到,耶和華看到人類在世間罪大惡極,就決定:“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辈⑶姨崆案嬷Z亞造方舟逃生。中國、古巴比倫、古希臘等文明中也有大洪水的傳說。
[2]孟斐斯,古埃及的一座城市,是古埃及中古王朝時的首都,廢墟在今開羅之南。
[3]巴比倫,古代巴比倫王國的首都,位于今伊拉克附近,因為當時極其富庶、市民生活奢華而被稱為“罪惡之都”。
[4]門農,古希臘神話中的埃塞俄比亞王,是提托諾斯和黎明女神厄俄斯的兒子。特洛伊被圍困時,他曾率軍前去援助特洛伊人,后在命運女神的安排下,為阿喀琉斯所殺。
[5]麥埃羅,非洲蘇丹北部尼羅河畔的一座古城。
[6]迦勒底王國,古代西亞兩河流域的一個奴隸制國家,由居住在此地南部的迦勒底人首領那波帕拉薩爾于公元前626年建立,又稱新巴比倫王國,后為波斯所滅。
[7]薩爾納斯,游牧民族在“穆奈爾之地”中央的大湖邊建造的一座城市,始見于作者1920年創作的《降臨到薩爾納斯的災殃》(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一文。
[8]《世界圖景》,法國十三世紀的牧師兼詩人戈蒂耶·德·梅斯(Gauthier de Metz,生卒年不祥)撰寫的一部關于創世、地球和宇宙的百科全書式作品,起初由拉丁語寫成。
[9]弗拉西阿卜,波斯民族史詩《列王紀》中的主角與圖蘭國(即公元二世紀到六世紀的波斯)的國王和英雄。后文中的奧克蘇斯河是如今阿姆河的舊稱,亦譯“烏許斯河”。
[10]鄧薩尼勛爵(Lord Dunsany,1878—1957年),原名Edward John Moreton Drax Plunkett,英裔愛爾蘭作家、劇作家,獲封鄧薩尼男爵十八世,以奇幻作品著稱,多以“鄧薩尼勛爵”的筆名發表。
[11]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1779—1852年),愛爾蘭歷史上著名的愛國主義詩人,著有《愛爾蘭歌曲集》《游吟男孩》《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等作品。
[12]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1779—1852年),愛爾蘭歷史上著名的愛國主義詩人,著有《愛爾蘭歌曲集》《游吟男孩》《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等作品。
[13]母狼,在古羅馬神話中,羅馬城是由一對曾經被母狼養活的兄弟建立的。
[14]伊萊姆,伊斯蘭教《古蘭經》里提到的一座古城(或者地區、部落),傳說因為國王沙達德無視先知呼德的警告,因此真主安拉毀掉了這座城市,將其埋入了沙漠當中。
[15]亞巴頓,《圣經》故事中的毀滅之神和地獄之神,是無底坑的魔王。
[16]里格,英制距離單位,有海陸之分,陸上1里格約合3英里(相當于4.827千米),海上1里格約合3海里(相當于5.556千米),現已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