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殘雪燼(咸淳四年·冬末,次日)

  • 竹山櫻桃
  • 殑玨
  • 2737字
  • 2025-05-29 18:00:35

簽判廳后堂的硬板床上,蔣捷被一陣尖銳的頭痛刺醒。喉嚨里像塞了把滾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昨夜桑落酒的酸腐和熏爐里劣質沉香的悶濁。窗外天色灰白,雪停了,但鉛云低垂,壓得檐角的風鐸都失了聲響。

“大人,您醒了?”陳福端著個粗陶碗進來,碗里黑乎乎的藥湯散發著刺鼻的苦味,“老奴煮了些醒酒湯,加了葛根和甘草...您快趁熱喝了,去去寒氣,也壓壓那酒毒。”老書吏的眼圈也是烏青的,顯然一夜未眠,目光躲閃著不敢看蔣捷。

蔣捷撐著坐起,官袍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上,殘留著酒漬和脂粉的膩香——那是平山堂舞姬們身上的味道。他接過碗,滾燙的碗壁灼著指尖,湯藥入口苦澀難當,卻壓不住胃里翻騰的惡心感。昨夜的情景碎片般涌入腦海:鹽運使李延壽肥胖的手指在羊脂玉酒杯上摩挲,通判王元敬高談闊論“為賈相爺分憂乃吾輩本分”,滿桌珍饈(熊掌、猩唇、冰魚膾)在琉璃燈下泛著油膩的光,絲竹管弦聲里,那幾個蘇州清倌人低眉順眼,琴弦撥出的卻全是靡靡之音。

最刺目的是王元敬最后拍著他肩膀說的話:“老弟!昨夜那副《鵲華秋色圖》,可是趙松雪的真跡!價值萬金!算作咱們揚州上下對相爺的一點‘冰敬’心意,就由老弟你親自押送入京!這可是天大的體面!”

“體面?”蔣捷冷笑出聲,喉間的灼痛更甚。那幅畫,是李延壽從一個破落世家巧取豪奪來的,沾著血淚。而他蔣捷,這個所謂的“櫻桃進士”,竟成了為虎作倀的押運人!

“陳福,”他啞著嗓子問,藥碗在手中微微發顫,“昨夜...可有人來過?或有什么東西送來?”

陳福身體一僵,眼神瞟向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荊條筐,里面是新送來的南山炭,黑黢黢地堆著。“沒...沒什么要緊的。”他搓著手,“就是...就是王大人一早派人送來幾匹上好的湖縐,說是給大人做身新官袍,進京面相爺時穿...體面些...”他聲音越說越低,最后幾乎聽不見。

體面。又是體面。蔣捷感到一陣窒息。他揮揮手讓陳福出去,目光卻死死盯住那筐炭。掙扎著起身,忍著眩暈走到筐邊。冰冷的炭塊散發著生澀的煙火氣。他伸手進去,不顧炭灰沾污了中衣,在粗糙的炭塊間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物,心猛地一跳!抽出來,卻只是一塊形狀略異的粗炭,并無他預想中的竹葉刻痕或密信。巨大的失望攫住了他,或許那三道刻痕真的只是巧合?或許那張蘆葦拜帖,不過是某個舊識無意義的問候?

他頹然坐回冰冷的床沿,頭痛欲裂。目光落在桌案上。除了堆積如山的漕糧簿冊,赫然多了一卷用明黃錦緞包裹的卷軸!刺眼的明黃色像一道灼熱的烙鐵,燙得他幾乎無法直視——正是那幅《鵲華秋色圖》!王元敬的動作竟如此之快!

“大人...”陳福去而復返,端著一盆熱水和布巾,聲音帶著遲疑,“還有一事...西門外流民營的張里正...天沒亮就在衙門口候著了,說有急事稟報...老奴看他臉色青灰,怕...怕是染了病氣,沒敢讓他進來,打發他先回去了...”

“急事?”蔣捷心頭一緊,想起昨夜隱約聽到的壓抑咳嗽聲,“他說何事?”

“說是...營里昨夜又死了七口人,癥狀和前些日子不同,這次吐...吐黑血...”陳福的聲音帶著恐懼,“張里正求撥些石灰和生藥,哪怕是最賤的車前草、魚腥草也好...可庫房里...”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庫房除了耗子屎,什么都沒有。

蔣捷猛地站起,眩暈感讓他扶住了桌角。他必須去看看!他抓起昨夜那件半舊的灰鼠皮斗篷,胡亂裹上,就要往外走。

“大人!使不得啊!”陳福慌忙攔住,臉上血色盡褪,“那營里...邪性!王大人早有吩咐,簽判大人身負押運貢禮重任,不可輕涉險地!萬一...萬一染了時疫,耽誤了相爺壽辰,那可是天大的罪過!”老書吏的聲音帶著哭腔,“況且...況且鹽運使李大人那邊,今日午時還要請您過府,商定押運路線和護衛人選...”

蔣捷的腳步釘在原地。押運路線?護衛人選?監視才是真的!他看著陳福驚恐渾濁的老眼,又看看桌上那卷明黃的催命符,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是這揚州的簽判,卻連自己的官廨都走不出去。

“去...取我的官印來。”蔣捷的聲音干澀無比。

陳福不明所以,還是很快捧來了裝著銅印的木匣。

蔣捷打開印匣,取出冰冷的銅印,深吸一口氣,走到墻角那筐南山炭旁。他拿起一塊最大的炭,狠狠砸在地上!炭塊碎裂,濺起黑色的粉末。他將印匣倒扣在散落的炭塊上,銅印“哐當”一聲掉入炭灰中。他拿起印,又狠狠砸向另一塊炭!如此反復數次,原本锃亮的銅印很快沾滿了黑灰,印鈕的獬豸神獸也被污跡覆蓋,面目模糊。

陳福看得目瞪口呆:“大人...您...您這是何意?”

蔣捷將沾滿炭灰、變得骯臟沉重的銅印塞回陳福手中,眼神冰冷:“去告訴張里正,簽判廳庫房空虛,無錢無藥。本官...只有這枚官印還值些體面。讓他拿去,尋城里的藥鋪當鋪,不拘哪家,就說本官蔣捷以這七品官印作押,賒欠石灰二十擔,生藥若干!若有鋪子肯賒,來日...本官俸祿抵償!若不肯...”他慘笑一聲,“就讓他砸了這印,當廢銅爛鐵換幾文錢,買些草席裹尸吧!”

“大人!萬萬不可啊!官印乃...”陳福捧著那枚骯臟的印,如同捧著燒紅的烙鐵,渾身發抖。

“去!”蔣捷厲喝一聲,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告訴他們,這是簽判蔣捷的命令!若有人問罪,自有本官一力承擔!”他指著桌上那卷明黃的畫軸,“至于這個...告訴王通判和李鹽運,就說本官昨夜酒毒未清,頭疼欲裂,無法商議押運事宜。讓他們...另請高明吧!”

陳福捧著印,看看蔣捷鐵青的臉,又看看桌上那卷刺眼的貢禮,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勸,佝僂著背,一步三顫地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蔣捷一人。他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木窗。冰冷渾濁的空氣涌入,帶著運河的腥氣和遠處隱約的、焚燒穢物的焦糊味。西城方向,灰黑色的煙柱低垂著,融入鉛灰色的云層。幾片零星的、骯臟的雪沫子被風卷著,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炭灰的雙手,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污跡。官印上的炭灰也蹭到了袖口,在原本磨損的云紋官袍上,留下一片無法忽視的骯臟印記。

桌案一角,昨夜帶回的那張畫著蘆葦的素白拜帖,被風吹落在地。蔣捷彎腰拾起,指尖拂過那片孤零零的蘆葦。那若有若無的鐵銹味和水腥氣似乎又鉆入鼻腔。他走到墻角,從荊條筐里再次拿起一塊冰冷的南山炭。指腹用力摩挲著粗糙的表面,炭灰簌簌落下。這一次,在炭塊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處,他觸到了三道極其細微、近乎被磨平的、平行排列的刻痕——比車轅上的更加隱蔽,卻真實存在。

窗外,簽判廳前院傳來了陳福和某個胥吏低低的、充滿驚惶的爭執聲,伴隨著算盤珠子撥動的、單調而冰冷的噼啪聲,那是胥吏們在核算為賈相爺壽禮攤派給揚州各商戶的“孝敬”份額。這聲音與西城方向那死寂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沉默,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撕裂感。

蔣捷攥緊了手中的炭塊,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冰冷的觸感,竟成了這污濁絕望的寒冬里,唯一一點帶著生硬質地的真實。他望向灰蒙蒙的運河方向,那里曾是祖父口中“鐵鎖橫江”的戰場,如今只剩下滿載著貢禮、駛向臨安葛嶺的漕船。而南岸的竹林,隱在陰霾之后,再也望不見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巫溪县| 沧州市| 讷河市| 咸宁市| 新巴尔虎右旗| 繁峙县| 绥德县| 镇江市| 临澧县| 天气| 莱州市| 明星| 五原县| 高青县| 江西省| 克山县| 哈尔滨市| 兰考县| 金湖县| 曲阜市| 大兴区| 富蕴县| 武山县| 广丰县| 察雅县| 六枝特区| 德安县| 本溪| 台山市| 鄱阳县| 宣汉县| 和静县| 宁陕县| 松原市| 开封县| 横峰县| 台南县| 方山县| 司法| 苗栗县| 上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