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廣陵塵(咸淳四年·冬)
書名: 竹山櫻桃作者名: 殑玨本章字數(shù): 2563字更新時間: 2025-05-29 14:35:28
揚州的雪,下得黏膩而陰冷。鹽粒似的雪沫子被運河上的風卷著,撲打在簽判廳的雕花木欞上,發(fā)出沙沙的碎響。蔣捷呵了口白氣,看著硯臺里新磨的墨汁迅速凝起一層薄冰。
“大人,今日的漕糧簿冊。”老書吏陳福佝僂著背進來,懷里抱著一摞高過他頭頂?shù)馁~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還沾著可疑的油漬。他放下時帶起一陣灰塵,在從窗縫透進來的慘淡天光里飛舞。
“放那兒吧。”蔣捷頭也沒抬,指尖正捻著份驛站遞來的邸報。上面用干巴巴的官腔寫著“淮西流寇漸平”,但他昨日在城西粥棚,分明聽見剛逃難來的泗州老漢哭訴,元軍游騎已出現(xiàn)在盱眙城外三十里。老漢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比劃著:“那些韃子的馬蹄鐵...是反著釘?shù)模∨芷饋砺曇粝窆砗?..”
陳福沒走,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欲言又止:“大人...通判王大人那邊...又差人來問,西城門外流民營的安置費...?”
蔣捷放下邸報,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揚州府輿圖》上。西門外那片用朱砂圈出的空地,旁邊是他月前批下的“暫設(shè)粥廠,以工代賑”的條子。可錢?他簽判廳的庫房里,除了耗子啃不動的舊賬冊,只剩幾張前任留下的、蓋著戶部“挪借抵充”大印的空頭兌票。
“就說,”蔣捷拿起筆,蘸了蘸冰涼的墨,在賬冊空白處隨手畫了支風干的櫻桃梗,“就說戶部轉(zhuǎn)運司的冬賦尚未解到,容后再議。”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賈似道侄兒賈余慶上月才在瘦西湖畔新起了座“聽鸝館”,光是太湖運來的奇石就用了三十艘漕船。
陳福嘆了口氣,沒再多言,只把火盆往蔣捷腳邊挪了挪。劣質(zhì)的炭塊噼啪作響,散發(fā)出嗆人的煙味,卻驅(qū)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午后,蔣捷裹著半舊的灰鼠皮斗篷,帶著一個寡言的老衙役,出了簽判廳冰冷的官廨。他需要親眼看看這座被賦予他的城池。街道兩旁的鋪面大多半掩著門,伙計縮在柜臺后打盹。只有鹽商們的門樓依舊氣派,新漆的朱門映著雪光,門口石獅脖子上系著祈求平安的紅綢,綢緞簇新得刺眼。
走到小秦淮河邊,一股濃重的穢物氣味撲面而來。昔日畫舫如織的河道,如今擠滿了破敗的烏篷船和草棚,擠擠挨挨,幾乎看不到水面。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瑟縮在寒風中,咳嗽聲此起彼伏。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在結(jié)了薄冰的岸邊,試圖用破瓦罐撈取渾濁河水里可能存在的、一點點可食用的東西。
“大人,小心腳下。”老衙役低聲提醒,避開一堆凍硬的污物。
蔣捷停住腳步。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正跪在冰冷的石階上,對著一個蓋著破草席的小小隆起磕頭。她面前沒有香燭紙錢,只有半塊黑乎乎的、凍得像石頭的雜糧餅。
“作孽啊...”老衙役搖頭,“這月里,西門外埋人的亂葬崗都填滿三回了。說是風寒,可哪有風寒死得這么快的?”
蔣捷袖中的手握緊了那半枚冰冷的銅虎符。祖父臨終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兩淮舊部...心未死...”可人呢?他上任月余,遞出的幾封隱晦書信如同石沉大海。是舊部星散?還是這揚州城內(nèi)外,早已布滿了葛嶺的眼睛?
“賣炭嘞——上好的南山炭!”一聲嘶啞的叫賣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個佝僂的樵夫推著獨輪車,車上蓋著破爛的草席。經(jīng)過蔣捷身邊時,車輪碾過一塊凍硬的泥坑,顛簸了一下,幾塊黑黢黢的木炭滾落下來,正好落在蔣捷腳邊。
老衙役正要呵斥,蔣捷卻俯身拾起一塊炭。入手沉重冰冷,紋理粗糙。樵夫惶恐地停下,連連作揖告罪。蔣捷擺擺手,目光卻落在獨輪車轅上一個不起眼的刻痕上——那是三道淺淺的、如同竹葉般的印記。
他心中一動,摸出幾枚銅錢遞過去:“炭不錯,都送到簽判廳后門吧。”樵夫渾濁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過錢,深深躬了下腰,推著吱呀作響的車子,很快消失在巷口彌漫的雪霧里。
回到官廨時,天色已近昏黑。陳福點起了油燈,燈芯爆出幾點火星。桌上除了冰冷的賬冊,多了一封沒有署名的拜帖,素白箋紙,只畫著一支孤零零的蘆葦。
“誰送來的?”
“一個挑水的啞仆,丟下就走了。”陳福搖頭。
蔣捷拿起帖子,對著昏黃的燈光細看。蘆葦桿的墨跡里,似乎藏著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鋸齒狀紋路——像斷裂的虎符邊緣。他將帖子湊近鼻尖,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水腥與鐵銹的熟悉氣味鉆入鼻腔。是竹山書院后,那片蘆葦蕩的味道!
他心頭一熱,正待細想,通判王元敬的大嗓門已經(jīng)在門外響起:“蔣簽判!好雅興啊,對著張白紙相面?”
王元敬裹著一身華貴的紫貂裘,帶著一身酒氣和脂粉香闖了進來,圓胖的臉上堆滿笑容,眼睛卻像兩粒黑豆,在蔣捷臉上滴溜溜地轉(zhuǎn)。“哎呀呀,這屋里怎生如此清冷?陳福!怎么伺候的?快給蔣大人添個手爐!”
他自顧自地坐下,拿起蔣捷桌上那支畫了櫻桃梗的賬冊,嘖嘖兩聲:“老弟啊,不是為兄說你。這揚州城,講究的是個‘和光同塵’。你整日里鉆這些陳年爛賬,盯著城外那些泥腿子,能有什么出息?”他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蔣捷臉上,“賈樞密(指賈似道)的壽辰快到了,這可是頭等大事!咱們揚州的孝敬,可不能落在后頭!鹽運使李大人做東,明晚在平山堂設(shè)宴,商議此事。你可務(wù)必賞光!”
蔣捷胃里一陣翻涌。他想起了瓊林宴上廖瑩中的北珠笏板,想起了豐樂樓的火光,想起了清荷腕間那點刺目的守宮砂。他垂下眼瞼,看著自己官袍袖口磨損的云紋,淡淡應(yīng)道:“下官…省得。”
王元敬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拍進地里:“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前途無量!”他起身,紫貂裘掃過冰冷的桌面,“對了,聽聞蔣簽判精于詞律?明晚李大人府上,新得了幾位蘇州清倌人,琴簫雙絕,正好請老弟品鑒品鑒,也松快松快筋骨!”笑聲中,他晃著肥胖的身軀走了,留下更濃郁的脂粉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威脅。
夜更深了。雪似乎停了,寒氣卻更重,滲入骨髓。陳福已伏在外間小榻上發(fā)出鼾聲。蔣捷獨自坐在冰冷的簽判廳里,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他孤寂的影子投在掛滿蛛網(wǎng)的墻壁上。墻上一幅前任留下的、早已褪色的《江山萬里圖》,一角卷曲著,露出底下墻壁上不知何時濺上的、幾點暗褐色的陳年污漬。
他拿起下午撿到的那塊南山炭,指腹摩挲著粗糙的表面。那三道竹葉刻痕冰冷而清晰。他又展開那張畫著蘆葦?shù)乃匕装萏瑢χ鵁艄饪戳擞挚础?
窗外傳來幾聲微弱的梆子響,更夫有氣無力的報時聲在死寂的夜里飄蕩。突然,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咳嗽聲從西面城墻方向隱隱傳來,撕破了夜的寧靜,緊接著是幾聲犬吠,很快又歸于沉寂,只剩下無邊的寒冷和黑暗,像濃稠的墨汁,緊緊包裹著這座末世里的孤城。
蔣捷拿起筆,在冰冷的硯臺上舔了舔幾乎凍住的墨,想寫點什么,筆尖懸在澄心堂紙上,洇開一團墨跡,卻終究一個字也沒落下。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像無數(shù)冤魂在曠野中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