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墀折桂(咸淳四年·秋)
- 竹山櫻桃
- 殑玨
- 1986字
- 2025-05-29 09:12:50
夔龍紋銅香爐騰起篆煙,蔣捷跪在蔣氏宗祠的蟠龍柱前,耳畔回響著三牲祭品的滴血聲。祖父蔣夔手持先祖留下的螭首玉圭,玄色祭服上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中明滅如星圖。
“咸淳四年甲戌科殿試策題——“禮官拖長的尾音穿透欞星門,驚起太學(xué)明倫堂頂?shù)乃搌f。蔣捷望著手中青玉筆管映出的面容,竟覺得這身進士冠服重若鐵甲。
三日前放榜時的喧嘩猶在耳際。當唱名官喊出“一甲第三名蔣捷“時,他分明看見瓊林宴上,賈似道門生廖瑩中正把玩著嵌滿北珠的笏板。那人的目光像毒蛇信子掃過新科進士們,最終停在沈清荷托人捎來的纏枝蓮紋錦盒上。
“櫻桃進士...“同科們竊笑著這個圣上欽賜的雅號。蔣捷解開錦盒絲絳,太湖石畔摘下的櫻桃早已風(fēng)干成絳色琥珀,卻比瓊漿更灼喉——這是清荷及笄那年,他們在竹山埋下的女兒紅所漬。
此刻臨安城秋雨瀟瀟,蔣捷在集英殿前整肅衣冠。掌儀太監(jiān)突然壓低嗓音:“蔣探花可知?今科狀元本應(yīng)是鎮(zhèn)江劉汝鈞...“老太監(jiān)枯瘦的手指劃過脖頸,“只因他策論里寫了句'襄陽之困起于廟堂'...“
話音未落,殿內(nèi)傳來凈鞭脆響。蔣捷踏著金磚上的蟠螭紋拾級而上,瞥見丹陛兩側(cè)的狻猊銅爐竟都熄了火。賈似道蟒袍玉帶端坐珠簾后,懷中抱著只純白獅貓,貓眼與權(quán)相手上的鴿血扳指同樣猩紅可怖。
“臣對:天道無常惟德是輔,人事有代謝乃見忠貞...“蔣捷的嗓音在空闊大殿激起回響。他望著御座上神色萎靡的度宗,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的那封血書——那是襄陽守將呂文煥在城破前月,用箭簇刻在樹皮上的絕命詞。
“好個'櫻桃薦酒,冰河鐵馬'!“賈似道突然撫掌大笑,獅貓受驚竄上龍案,打翻了盛著櫻桃的琉璃盞。殷紅漿汁漫過《平江圖》,元軍鐵蹄踏過的城池在羊皮輿圖上暈作團團血漬。
蔣捷跪接圣旨時,聽見自己骨骼發(fā)出竹節(jié)拔高般的脆響。七梁進賢冠壓得他脖頸生疼,腰間的金荔枝紋革帶卻比竹山書院的麻繩還要勒人。當“授承事郎、簽判揚州“的敕令響徹殿宇時,他忽然嗅到風(fēng)里裹挾著焦糊味——那是從慈元殿方向飄來的,太后正在焚燒主戰(zhàn)派的奏折。
暮色降臨時,蔣捷在御街被個跛腳乞丐攔住。那人遞來半塊殘破的魚符,正是祖父暗格中調(diào)兵虎符的另一半!乞丐渾濁的眼珠突然精光暴射:“蔣大人可知?揚州簽判上任的前三任,兩個墜馬而亡,一個醉酒溺斃在二十四橋...“
華燈初上的豐樂樓頭,沈清荷正在屏風(fēng)后彈奏《瀟湘水云》。她發(fā)間那支點翠鳳頭簪忽明忽暗,琴弦上躍動的指尖染著鳳仙花汁,卻比竹山那年的櫻桃色更凄艷。
“捷哥兒當真要去揚州?“她按住震顫的徵弦,云母屏風(fēng)上映出消瘦肩影,“三日前,沈家接到賈相府的納采禮單。“琉璃盞中的桑落酒泛起漣漪,“他們說...說這是替圣上分憂的新政,官宦世家需與宰輔同心...“
蔣捷攥碎手中青瓷酒盅。鮮血混著酒漿滴在《廣陵散》曲譜上,竟與襄陽血書的字跡重疊。他忽然明白,清荷房中那架斷紋琴為何突然換了冰弦——沈氏終究選擇了將嫡女獻作權(quán)謀的祭品。
更鼓聲穿過重重樓閣,瓦舍勾欄間飄來童謠:“櫻桃紅,竹葉青,狀元郎戴鐵冠行...“蔣捷推開雕花檻窗,見運河上飄滿河燈,卻都是祭奠亡魂的白蓮花形。有個戴孝婦人將紙錢撒入水中,哭喊著:“張家郎君昨日被樞密院拿了!說他在策論里誹謗公田法...“
秋風(fēng)驟起,蔣捷的進士巾被吹落欄桿。他俯身去拾時,瞥見豐樂樓底的暗巷里閃過數(shù)道黑影,繡春刀在月色下泛著青芒——是皇城司的察子!為首者掌中拋接的,正是日間老太監(jiān)把玩過的北珠笏板。
“清荷快走!“蔣捷反手打翻燭臺。火舌竄上鮫綃帳的瞬間,他拽著沈清荷撞破西側(cè)暗門。身后傳來瓷器的碎裂聲,那壇埋了五年的櫻桃酒在火海中炸開,甜膩酒香竟混著硝石氣息。
兩人在御街狂奔,沈清荷的縷金裙裾纏上清明坊的石柱。她突然扯斷腰間羊脂玉禁步:“捷哥兒看這個!“玉璜內(nèi)側(cè)刻著細如蚊足的小字——是賈似道與元軍伯顏往來的密約!“上月有蒙古商人醉倒在沈家綢莊...“她話音未落,箭矢已釘入身后磚墻。
蔣捷護著清荷躲進大佛石龕,摸到她袖中硬物。就著月光細看,竟是半枚帶齒孔的銅虎符!“祖父臨終前讓我轉(zhuǎn)交...“清荷喘息著將虎符按進他掌心,“蔣氏舊部仍在兩淮,他們說...說...“
突然響起的馬蹄聲淹沒了后續(xù)話語。蔣捷透過石縫望去,但見賈似道侄兒賈余慶率鐵騎踏碎長街月色,鞍前懸掛的正是鎮(zhèn)江劉汝鈞的頭顱!那狀元簪花的殘瓣粘在凝固的血漬上,宛如御賜櫻桃的干枯尸骸。
五更梆子敲響時,蔣捷在錢塘門外與清荷訣別。她褪下翡翠鐲塞進他懷中:“此去揚州三百里,處處是葛嶺的眼線。“晨曦照見她腕間新燙的守宮砂,朱紅一點似未干的血淚。
漕船解纜時,蔣捷看見清荷站在吳山天風(fēng)亭下,懷中抱著那架焦尾琴。一曲《胡笳十八拍》順江流飄來,在霧靄中與漕丁的號子糾纏不清。他打開錦囊,里面除了虎符,還有片寫滿蠅頭小楷的梧桐葉——竟是呂文煥襄陽血書的完整抄本!
“大人小心!“船夫突然驚呼。蔣捷抬頭望去,但見長江北岸狼煙四起,焦黑的戰(zhàn)旗殘片上隱約可見“元“字。而南岸的青青竹林中,十萬竿修竹在秋風(fēng)中俯仰,恍若當年竹山書院外未寫完的詞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