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業提供的監控里顯示,當晚一個戴著口罩帽子的女人被胖子、黃毛以及另外兩個男人緊追其后,抓頭發拉到監控角落里推搡,踢打。那女人一聲不響,只是抱緊腦袋,捂緊口罩,不停地掙擰,最后跑進隔壁小區,黃鼠狼一般不知去向。
“干啥的這是?”物業問。
“偷東西。”
“丟啥了么?”物業的大姐問。
“一把鑰匙。”
“重新換個門鎖吧,你不知道她啥時候又來,萬一精神病更不安全。”
彭婉競關閉錄像,點點頭。公雞的打鳴聲從車里傳出來,格外嘹亮。
程其榮道謝,跟在后面走出來,他打開副駕駛車門,又繞到駕駛車門。
他跟梁曉隆說,:“一起去民政局吧。我自己去不好,她自己去也不好。”
“你在車上吧,我們一起進去。”
“我也去。”彭競雅說,:“你們仨別亂動。”
“又不是打架。”
“那我也去。”
梁曉隆開自己的車,彭競雅以及三個小孩一只公雞坐上,后備箱裝著幾盆花。
彭馳遠的面包車里裝上被褥,衣服和一臺電扇。
蔣琳燕也一起來了,坐在她自己男朋友的車上。后備箱裝著六箱煙花。
三輛車一起跟在程其榮車后。
丁羅山已經在民政局門口,一手抽煙,一手托著手機滑;頭很光,像剛剛刑滿釋放。
民政局的等候區,婉家的人坐在一塊,丁羅山取號碼,遠遠的歪在窗口,一臉不服。
誰也沒有跟誰說一句話,誰也不看誰一眼。
大概他覺得他目前也是受害人,只是這種害還不被法律認可。
彭婉競將往年被打的照片,公安的報警記錄,丁羅山嫖娼的聊天截圖,和足浴店聊天截圖,以及第三者或者三陪女拿鑰匙被追出來毆打的監控都拿出來。再將撫養孩子的協議遞上。工作人員沒有問一句,也沒有多說一句,核對身份證之后,便很快地蓋章。
丁羅山像被趕的尸,只有眼神和切來磨去的牙齒能看出他在演不服,其它地方都已經拎不起來,肚子都格外下墜,堆成一團。
走出民政局,丁羅山頭也不抬,鉆進自己車里,朝著不是家的方向開去。
彭婉競裝好離婚證,看著他的車混入很多車輛中間。
無論哪種永別,對身在其中的人都帶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后遺癥的心情,但準確的說并不是對傷害自己的人有什么感情,是對長達十幾年生活的一種帶皮帶肉的撕扯痛。
他也是痛苦的吧,一點也不幸福的。但凡能夠幸福一點點,也做不到跟不同的女人同床共枕。他像流浪狗一樣,從未感受到過家的真正感覺。他自私的愛著自己,又因齷齪的行為被一次一次貶損,一直到最后也找不到真正想要的人,和真正想做的事。真可憐,也是真的活該可憐。
女人不一樣,即便是要出軌,也一定要好好找一找,找自認為最好的人,而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她覺得自己也并未受很大傷害,因為跟那樣的人壓根沒有任何關系,倒是免房租的住了十一年。
一開始就要找對土壤再生根發芽,不然如果沒有人愿意伸手幫忙,連自己都不會幫自己從中離開。
彭婉競有一瞬間心情格外復雜,沒有快樂。直到突然聞見一股二手煙的煙味,才不由得皺起眉頭。她四下查看,指著弟弟說,:“你先不要抽煙,被子褥子我還得拆?”
“回家就扔了,還拆它干啥。”
“我的東西!”
“就因為是你的東西才拉回去再扔。”
他們笑起來,像安慰很小的小孩子,生怕一丁點不夠及時的異樣,會引起彭婉競天崩地陷的痛感。
這大概是真的倒了大霉吧,像已經死過,今天是安葬的日子。不然,這么忙,要上班的,要賣貨的,最親的他們,全部都到了。連最怕被連累的彭媽,電話里只囑咐慢慢開車,一句難聽話也沒有說。
車從城西往回開,走出劃分城市和郊區的柳堤河,在一片空地上車輛停下。他們將煙花搬下車,點上,在最后一朵砰砰碎開的煙火也化為煙絲的時候,開車朝著高速公路而去。
夜里八點多,他們到家,彭婉競將錢轉給彭競雅,讓她帶著找一家飯店。在小孩子吃完帶大公雞玩的時候,聊起這兩天的事。
“他爸媽不是很激動,一聽不起訴,不分房車,話也沒有。”梁曉隆說起來見到丁羅山父母的情景。
“我們是彭婉競的家里人,過來談她離婚的事。”彭馳遠說,站在大門里面,:“就站這兒說兩句吧。”
頭一天,彭馳遠,梁曉隆和程其榮以及蔣琳燕的男朋友萬慶按照地址,找到丁羅山老家,將彭婉競的證據復印件和簡單的要求提出來。彭馳遠情緒太壞,沒有開口眼淚要流出來,程其榮正好相反,越生氣越很多話要說。
“這是一部分你們能看懂的證據,如果懷疑不足,彭婉競同意你們找律師找你們的親戚朋友看。”
“她只想趕快離婚,起訴時間很長,冷靜期也很長,為了明天就辦她不起訴,只有一份協議:房子,車子她不分,孩子和那只大公雞她一定要帶走。”
“撫養費你們想給就給,不給也沒有關系,一直以來都是她自己掙錢養孩子,每一筆錢也都有證據。結婚十多年,你兒子僅在去年的幾個月里,因為芫瑞主動打電話要才每月給三百多塊錢,并且不是一次性給。一周給一百,最后一周可能給三十,可能給五十。其它,沒有再給過任何錢,也從來不買任何東西回家。如果他不同意這種說法,可以拿出任何證據證明。”程其榮說,向大門外的胡同里看了一眼。
那只大公雞被關在籠子里,扔在幾乎不見太陽光的胡同里,皮毛糟糕,嚴重的營養不良。
接著他說,:“如果丁羅山明天不出面,這些證據會拿到法院起訴離婚。”
“他們結婚十二年,一半時間都分開睡,我說過,早晚…”丁媽說,聲音要高起來。
“別喊,啥都不用說。你們的意思是離婚,她的意思也是離婚。她也沒有要你們任何東西,孩子是她自己帶的樣的,公雞也是。還能怎么樣?她不想耽誤時間,盡快辦。你們想辦法通知你家孩子,明天上午八點左右,讓他到民政局門口等著吧。這個東西你們留下,我們先走。”
“丁芫瑞想跟誰?這么大的事,起碼我們見面說。”
“她不想見面,別問小孩子了,他并不是太懂現在發生的事,跟你們的感情應該不會受影響,問多了對他不好,對你們也不好。”
程其榮將復印件放在窗臺,徑直走到胡同,將彭婉競提前準備好的塑料袋繞過公雞尾巴,背在翅膀上。抱起來,放在車后座上。
后視鏡里,丁羅山父母始終沒有出門來,直到拐彎。
“程其榮發脾氣了?”彭競雅笑問。
“沒有。”梁曉隆說。
“我就是在發脾氣。”程其榮說。
彭馳遠舉飲料笑,:“我說不出來。”
“真不是人。”蔣琳燕說,:“生怕吃虧,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萬慶說,:“他過錯方,一句說不好要賠錢,還影響二婚,能說啥。”
“你應該在協議上寫,每個月給五百,總比一毛不要強。五百還能買不少東西。”
“你姐不缺他的五百。”程其榮說,:“住我房子里,我先住市場。”
“先住我家吧,有些事不能急。”彭競雅說,:“這離學校近,先把戶口弄過來,你先把貨弄完。”
盡管他們很積極,彭婉競在這一刻還是感覺到了深深的墜落感;像剛剛被扔近垃圾桶的垃圾。無家可歸的情緒高于一切,她甚至擔心程其榮有另一面,程其榮說漲工資是其它意思,這種不安,強烈地讓她暈頭轉向。
“我先租房。”
“不行。”程其榮堅定的說。
“把東西放小程家里,你跟我去住幾天。”蔣琳燕說,:“你現在不能租房,必須適應適應再說。俺對象回他自己房子里去,你也不用顧慮。”
彭婉競流著眼淚,笑說:“靠!我突然發現你們全都有車有房,就我啥也沒有!天呢,這人也太笨嘍。”
“你自己養大了一個小孩。”蔣琳燕說。
“還有一只大公雞。”彭競雅說。
彭馳遠放聲哭起來,手肘抵在桌子上,抽噎的格外痛苦,肩膀抖動的非常厲害。
他想起十多年里,彭婉競一共回家四次。第一年生完孩子帶著四個月大的丁芫瑞回來,自己女兒剛也剛出生。作為大姑她應該給錢,但是她沒有錢,微信里還湊不夠兩千。擔心媳婦不滿意,他偷偷塞過去的兩千讓她給,結果媳婦被嫌少。第三天,她被當面罵了一頓,她們打了一架。
第二年回來,她剛到家十分鐘,媳婦故意撞她,她們又打了一架。
第三次回來,中間隔了三年,第四次回來中間隔了五年。一直以為她應該過好了,因為不再那么頻繁回家來。在外地知道她要離婚,還不以為然,怕她回家。看見彭競雅發過來的證據時,他才知道她十幾年過的這么艱難。于是,無論怎么控制,刀韌般的情緒都猛烈地往外噴,捂住眼,從喉嚨里又出來。便只能哭,停不下來。
“你居然又碰見程其榮。”蔣琳燕說。
彭婉競給留在彭競雅家里睡覺的兒子發消息,:把電量使用截圖發給。發完消息,似乎聽見腦后傳來一句打亂常規認知的話,一時像沒有聽清,:“啥又碰見,誰?”
“程其榮。”
“梁曉隆的朋友,一起做生意的伙伴。”
“他也是我朋友,我同學的表弟,你跟第二個分手后我給你他的QQ,你嫌他太小,不聊那個;一點也不記啊。”
“你當時說他前女友家里嫌彩禮少,快結婚的時候推掉的那個?”
“對。”
“不可能吧!”
彭婉競心里突突直跳,一個暑假裝出來的人設,好像早就塌的不像樣。
一直覺得程其榮家人般的好很唐突,比從銀行柜臺撿走一沓錢還不安。既不是青梅竹馬,又不是朝夕相處,更不可能是前世注定;人和人之間怎么產生的感情她也一直不清楚。盲目且僥幸地認為他現在并不清醒,等到某天清醒了,可能會變成另外的樣子。
現在,彭婉競更忐忑,她仔細回想,當時有沒有說什么很傷人的話?或者是報復?也可能忘了?
“你沒問他記不記得我?”彭婉競說,:“好像也就聊半個月…還是不到。”
“一定記得啊。當時不是送衣服面霜了?他認識的人里頭你得到他東西最少,肯定記得。”
“我也沒忘,但我記得當時照片不是這樣,也不叫程其榮,叫程…程啥?”
“程焱。婚姻太背,算命改名。好幾年都叫程其榮。他從二十多,到三十多,十年,一次婚沒有結成過。開始沒錢人不同意,后來有錢差點兒被騙光。倒霉吧。”
“遇到我興許更倒霉。”
“不能。”
“那可說不好。”
蔣琳燕給彭婉競臉上敷面膜,說:“我覺得,你倆被綁定了。一個過不好,一個娶不成。閉眼。”
“那時候真的勉強,跟鐘向東還是鐘他媽什么東西鬧完,根本不想聊,可是他又剛剛好來了。”
歷歷在目。
鐘向東,一米七四,微胖,同樣也是所謂海軍,也并不在海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啥,來者不拒。
前女友結婚,他不僅給了五千塊錢,還送了很多東西。直到被彭婉競發現,順著電話號碼找過去,狗血淋頭的將兩個人罵了又罵,找那女人老公的賬號,追著罵好幾天,才將他們搞散。
鐘向東也就老實認真的跟她談了一個冬天。
過年從部隊回來,一早約在縣城玩,無意聽見他支支吾吾,:我還得回去,可能等不了。
彭婉競的直覺像天眼,完全沒有聽懂說什么,光看他的表情就好像明白說的話,她沖進去,搶走手機,對著聽筒喊:你是誰?他有女朋友!
我舅舅!
鐘向東同樣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拿走手機,只是站著。
你敢訂試試,誰也別活!
在滿大街都是燙殺馬特的年代,她只將頭發拉直。她覺得自己文文靜靜,一點都不另類,憑什么要被認為可以隨意拋棄?
第二天她找到鐘向東家里,才知道他們已經訂婚,給了女方六百塊錢,等十六再正式給彩禮。
彭婉競蹲下去大哭,鐘向東被鎖在一間房子里。鐘媽很年輕,她將電視機聲音開大,掩蓋彭婉競的哭聲。然后下跪,磕頭,逼著彭婉競離開。
這種情況下,蔣琳燕將程其榮介紹過來,說程其榮也當過兵,只是當了兩年。說程其榮絕對合適,說程其榮更帥。但彭婉競正像沖下坡的肇事車,彩信也沒有打開,面也不肯見,空間里的照片也沒有看,大概半個月,她便實話實話:其實不久前才跟一個訂婚的人鬧了一次,心如死灰,別聯系,互刪吧,真的不想談。
她想想似乎沒有說過分的話,但半個月都在冷落,愛搭不理,電話接的也不積極。如果記得,心里還是會不舒服吧,像喜歡的東西摔在地上,剛剛好摔出裂痕;怎么再更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