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買一張彩券，比真正買到后拿在手里更有希望。

婉競常常這樣想：中獎的彩券已經拿在手里，在開獎之前她都不知道。許多天過去，她終于淡淡地發現自己已經擁有五百萬。

不用說，即便是擁有五百萬，也有另外的煩惱。但，她覺得自己是平靜的，淡淡的，像沒有錢的時候一樣平靜。

扣除所得稅一百萬吧，或者五十萬，總之據說中獎五百萬是不能全部都帶回來的。

四百五十萬，存在八張銀行卡里，一張銀行卡存放五十萬，剩下五十萬兌換現金，放在手里。

她會先買一個最好的手機，在過年時回到婆婆家，讓七大姑八大姨，他的所有親戚都看見，她用了一部最好的手機。

他們喜歡有錢人，會對有錢人格外不同。在小孩子面前也要炫耀：我的手機跟你媽媽的手機不一樣，我的是蘋果。

如果他們看見她在用最貴的手機，心里一定咯噔一下，會想，沒人幫忙帶小孩，沒有任何人補貼的女人，怎么會一下子用上了貴的手機。

這不過也就一萬塊錢就能做到。

接著，她要把家里的房子重新裝修，留出多余房間，放上大床和沙發，用純棉的被罩床單，還有很多枕頭。

這件事，大概要花十萬。

重要的是，她要買一套房子，跟妹妹靠的很近也行，跟好朋友靠的很近也行。

要選在二樓或者三樓，窗外種銀杏樹或者玉蘭花樹，樹冠剛好伸向窗戶。

她會好好找一找，找前后沒有有物業的辦公區的，離公園不遠不近的，再拿上一盒好煙，到一樓二樓去，再到并排所有一樓二樓去，看看有沒有人抽煙，會不會在家陽臺抽煙。如果有，馬上就換，她不能和煙鬼做鄰居。冬天夏天，她都要開窗，她喜歡很多風，所以一定不能和煙鬼做鄰居。不需要多高檔的房子，物業費更不能太高。

這件事，大概要花七八十萬？一百多萬？房子便宜了，五十多萬吧。

另外，她需要一個代理律師，不用她出面就能順利地幫忙辦理離婚。她會帶走兒子和大公雞以及陽臺上的花。她會將戶口重新遷回農村去。從此生活里就不會再有惡心的人。

她會開一個店，很小的，賣饅頭吧，做不添加增白劑和泡打粉的饅頭。或者開一個心血來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飯店，像給小孩子做飯一樣，用好的油，用好的調料；不提供堂食，也不提供外賣，要拿自己的碗筷來裝，不能使用塑料袋。

會有生意的，一個月賺三千塊就好。

這樣生活就正常了，再也不用覺得在遷就著活著，好像等一等，就會不一樣。

她再也不怕過年，她會經常看見朋友和家里人，干干農活，到處玩一玩。那樣的話，日子一定很好過吧。

可是，每次路過彩票店，她都不敢進去。那地方也不是一般人能去的，起碼要相信會中，最后不擔心被嘲笑做春秋大夢。

所以，她不買，無論如何都不會買。

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心里還時不時不甘心，想象崔招錢自己終于如愿以償，自己想找誰一塊，就找誰一塊。不僅拿到招工權，還能想掙多少就掙多少。她不由得希望曹帥龍的燒烤店倒閉，高云登的肉串店倒閉，剩下新客戶的五斤十斤，讓崔招錢自己天天跑來跑去。

怎么可能，別人的運氣一向更好。

她開始找工作，暑假前，起碼要掙一個生活費，另外要無限減少惡人帶來的災難損失，讓他們知道她根本不受影響。

位置比較遠的一個燒烤小院，招工穿串工人。彭婉競問了一下，也可以日結工資，不過需要每天下午上班。兩點到六點，或者更晚。限制時間，已經讓她覺得別扭。

不過，第二天下午兩天，她還是如約而至，找到燒烤小院里。

小院在東郊，拉著彩色三角小旗子，周圍平房比較多。小院里不光一家燒烤店，并排四五家，招工的一家在最靠北邊位置。旁邊的空地長滿月季花，立著巨大的LED廣告牌。

相比之下，這里遠比亂七八糟的市場干凈的多。

彭婉競將電動車停在不礙事的地方，朝開著的店門里探頭，沒有看見有人，里面兩個房間，里面是廚房，外面前后兩個門，擺放收銀臺和四張飯桌，許多椅子。

“有人嗎？”

彭婉競沒有進去，只朝里面喊問。微信上，女老板說自己的婆婆在店里，已經知會。

許久，一個身材臃腫，穿這大花睡裙的卷發紋眉中年婦女從旁邊店鋪走出來，沒有抬頭。

“您是老板嗎，我來穿肉串的。”

她不吱聲，皺著眉頭，慢慢悠悠甩著有氣無力的肥圓胳膊，走進開門的店內，拉開收銀臺旁邊椅子，一只肥厚的手掂起小茶壺，一只肥厚的手從茶盤里捏下一個茶杯，倒滿。彭婉競以為給她倒水，隨后只見她自己端起來一飲而盡。

走出來又走進面后廚，還是不說話。

換作三十五之前，她大概對這種人非常敏感，好像摸到了烙鐵，受挫好幾天。現在完全不會，她無視，毫不妨礙。

她跟著走進去，將挎包掛在門上，戴上手指指套，一邊四處打量。一個非常常見的后廚，亂七八糟，也不是很干凈。

“您是還沒睡夠嗎，心情看起來不好。”她說，并不指望她回答。

老太婆果然沒有回答，自顧自從不知道哪個冰柜里找出一包近乎扁扁的大魚干，拿到案板上，從桌子底下一堆不銹鋼簽子里挑出一根扁簽，從魚尾向上折穿兩次，放在桌子上。

彭婉競從桌子底下找出扁簽，另外拿起一片魚。只戴指套不行，她又從包里拿出一次性手套。有點粘手，她問：“阿姨，有棉線手套嗎？一次性手套太滑，不好穿。”

她極其不高興地看一眼，幾乎吼著說，：“你不是干過一年嗎？給你穿好一串兒，你也不會！從尾巴穿！棉線手套不粘毛？你干過一年你不知道！”

“哦哦，沒看到從尾巴穿。我沒有穿過魚，穿肉。穿肉都戴棉線手套。”彭婉競一點不害怕，將魚擼下來，重新穿，還是不好穿。硬邦邦，黏糊糊，脊背上的刺扎手。

“穿肉也不行！”她好生氣。

“我能坐下穿嗎，低頭脖子好難受，”彭婉競說著自己瞅板凳，從外面拖進來一把，看她瞪著眼，：“不能坐嗎？”

“你坐去吧！”她說，拿出雞腿，雞翅，各種調料拌。

“只有我自己穿嗎？”

不說話，半天嗯了一聲，冷冷的問，：“干一年為什么不干了。”

當然不能說吵架，她說，：“活兒太少了，一天十來塊錢。去年很多，今年不行。”

“你們的烤串兒賣多少錢。”

好像很不想說話，偏偏彭婉競就是要問。

“三塊。”

“啊？哦。”

“貴了？”

“還行吧。你能干長了？別來三天兩天不干了，凈耽誤些熊營生。”

“可以，我帶小孩，就是要干兼職。”

“雞翅膀也扁的嗎。”

“你不是干過一年嗎！干過一年還問？”她像有病似的。

“我干過一年，又不是干這個。”

她不吱聲。

彭婉競拿一根扁簽穿，她吼，：“用兩根！你沒吃過燒烤？”

“沒有。”

“你一天能穿多少？”

“很多肉嗎？”

“多少？”

“很多肉的話一千多串兒吧。”

老太婆半天又問，：“你晚上能干到幾點。”

“晚上還要上班啊？”

“幾點！怎么回事你。”

“六點。”

一個年齡不大的男生走進來，她看一眼，溫和的說，：“你穿雞肉塊。”

“哈嘍。”彭婉競打招呼，他點點頭。

“非要弄一個回來，我說你先不要招，今天下午我們自己先干。她非讓她來。”

“我嗎？你是不同意的是吧？”彭婉競說，：“那女的是你啥呀？哦，兒媳婦，我忘了。你們沒有商量好嗎。”

老太婆說，：“我的意思是你明天來，今天原本有一個人。她不同意，非叫你來。”

“哦，我說你不高興呢。”

“你這個穿的是啥！”她又開始了，捏起一串牛肉粒大小的肉串，說：“你一年就這么穿？大大小小？”

“我再重新穿一遍，”彭婉競說，把穿好的一串一串重新修整，拿給她看，她又吼，：“你不是干過嗎。”

“挨緊，露尖兒，”年輕男生說。

“好。”彭婉競說，仍然不生氣，只覺得老太婆惡心。

她說，：“忘了買豆腐。”匆忙走出去，撥通一個明信片上的電話，她笑嘻嘻地說，：“美女老板，下午送點豆腐來吧。好的，好的，辛苦了，美女老板。拜拜。”

一掛上，她罵道，：“死女人，睡醒再來！死德行。”

彭婉競記下一份肉，又記下一份肉，合計著一個小時能不能穿十塊。差不多三點半，沒有肉可以穿，彭婉競問，：“穿完了嗎？”

老太婆轉身看看，：“還有其它肉，化不開，你想等就等會兒，不想等就先走。”

“我先走吧。”彭婉競一邊摘手套，一邊走向洗手盆。老太婆沒有吱聲。

打開電動車要走時，她追出來，：“你穿的肉自己要記下，發給她，她給你開錢。明天還來。”

“好嘞，”彭婉競“愉快”地說，騎上電動車，翻個白眼，心里罵道：“來泥馬。”

一個多小時，十一塊五毛，女老板給了十二塊，說盡好話讓去。彭婉競將五毛退回去，說：你們應該商量好的。你婆婆一下午都在懟我，特別惡劣。雖然我需要掙錢，但也不愿意被人無緣無故踐踏。再找人吧，祝生意興隆。

樸珍榮主演的勵志愛情劇《未知的首爾》剛剛開播不久，彭婉競的偶像，正說一段關于找工作的臺詞：我會找到更好的，那又不是唯一的律師所，我會做到的。

她有被開導一下，因此淚流滿面。只是，她更希望中個彩券，擁有一大筆錢，從此便再也不用工作，不用跟各種討厭的人相處。

此后，她跟全屋軟裝的包工頭做了一下午小工，包工頭讓她給柜子合頁裝卡扣，裝衣服撐桿。新的柜子味道太大，她頭暈惡心。好不容易一下午，累的歇了三天才緩過來。

她又去綢緞餅店做了一個小時面案工人，里面的油煙味讓她的裙子和短袖臭烘烘，之所以不干，并不是因為油煙，是在狹長逼仄沒有窗戶的店里，受的像得乙肝老板還不停抽煙。

想去裝空調，因為日結，老板不要女工。

要去裝洋蔥土豆，也是因為日結，老板仍然不要女工。

一直到丁芫瑞放暑假，她終于不再緊盯招工信息網，安心睡覺，準備回家。

原本打算帶走大公雞，給大巴車司機多加二十塊錢，他不讓小雞上車里，只允許放在行李艙。

熱的要命的天，把小雞放行李艙簡直是把它塞進空氣炸鍋！她只能豁出去把小雞送婆婆家。與其擔心它死在行李艙，不如假設它死在公公婆婆手上，至少還能理論。

買了兩只白條雞割了一百塊錢的肉，買了二十塊錢的玉米碴子，拿上小雞已經認識的水杯，把籠子也拆開，帶上貼好標簽用途的藥，監控攝像頭，丁芫瑞打過電話，丁羅山下午將東西拿過去。

“想吃雞肉打電話，丁芫瑞的小雞不能殺，放在攝像頭底下，啥時候要溜，我會打電話。”彭婉競說。

“不放心就拿走，我保證不了養活。”丁媽說，不樂意管，更不樂意見彭婉競回娘家。

“只要不是故意弄死它，它就不死。”彭婉競又塞過去二百塊錢，：“艱巨的任務交給你了媽媽，這是收買費。”

丁媽咋咋呼呼笑起來，似乎要看在二百塊錢的份上，接受艱巨的任務。

回到城里，彭婉競把鑰匙交給了對面的鄰居阿姨，將陽臺上的花盆，臥室里的花盆全部放在茶幾上，茶幾旁邊準備了盛滿水的水桶和舀子。關好煤氣，門窗，她便帶孩子坐上回家的高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