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蠻支金人 一個女巫的誕生
- 魔法壞女巫:西方壞女巫的一生
- (美)格雷戈里·馬奎爾
- 5367字
- 2025-06-03 10:32:32
弗雷克斯終于鼓起勇氣,走進破敗不堪的蘆葦滸村,此時已臨近傍晚了。全身汗津津的他用力跺了跺腳,緊了緊拳頭,啞著嗓子大聲說道:“汝等信念不堅之輩,噤聲!汝等速來,以聞吾言,誘惑伏于前,痛苦考驗亦伏于前!”這種老掉牙的措辭讓人聽著甚至覺得滑稽,但終究起到了效果。沉著臉的漁夫一個個拖著空空如也的漁網,從碼頭往弗雷克斯的方向聚來。來的還有勉強維持生計的農民,他們本就貧瘠的土地因為今年的旱災幾乎顆粒無收。他還沒開始布道,這些人就都表現出罪孽深重的樣子了。
他們跟著他來到獨木舟維修棚那不怎么結實的臺階處。弗雷克斯知道,人人都盼望著這座邪惡的鐘趕緊到來。小道消息就跟瘟疫一樣,傳播性極強。看到他們對一睹時龍之鐘如此渴望,他憤憤地對這些人喊道:“汝等無知若學步小兒,竟伸手去觸碰美麗的余燼!汝等若龍腹孽種,蠢蠢欲動,意欲吸吮火之乳頭!”這些都是經文中人們喜歡反復使用的咒罵之語,不過放在今晚有些寡淡。他太過疲憊,沒有拿出最佳的狀態。
“弗雷克斯帕爾兄弟,”蘆葦滸村村長布菲說,“要不等我們逮著機會體驗一下新的誘惑,看看我們能不能扛住再說?等我們真敗下陣來,你再來這里慷慨陳詞,如何?”
“你們沒有抵御新形式誘惑的心力。”弗雷克斯啐了一口,說道。
“這些年來,你不是一直悉心教導我們來著嗎?”布菲說,“我們都沒什么機會證明自己抵抗罪惡誘惑的能力!我們都期待著——期待著迎接這種精神上的考驗。”
漁夫們聞言哈哈大笑,跟著起哄。慍怒的弗雷克斯臉色愈加不好了。這時,石子路上傳來了陌生的車輪聲,大家都回頭去看,這一看便都沒了聲響。就這樣,弗雷克斯還沒開始正式演講,就失去了聽眾們的注意力。
四匹馬拉著那座鐘來了,護送著它的是那個矮人和他那伙年輕的暴徒。鐘表寬闊的頂部就是那條龍了。真是一頭巨獸啊!它擺出的造型好像隨時會跳起來,仿佛體內真的灌注了生命。整個劇場的外殼五彩繽紛,裝飾以熠熠生輝的金葉子。馬車越來越近,漁夫們看得目瞪口呆。
還沒等矮人宣布表演時間,也沒等那群小青年抽出棍子,弗雷克斯就跳上了用鉸鏈連接的翻折式樓梯最下層的臺階。“為什么這東西會被稱為‘鐘’?它唯一的鐘面扁平而無趣,充斥著讓人眼花繚亂的細節,毫無重點可言。另外,指針連動都不動。不信你們自己看!這些指針是畫上去的,時間停留在午夜十二點的前一分鐘!朋友們,擺在你們眼前的不過是一些機械部件,我很清楚這一點。你們看到的農田生長、月亮的陰晴圓缺、噴出一塊點綴著紅黑亮片紅布的火山,這些的背后都是機械運動。非要做成鐘的話,為什么不在鐘面上安一對能轉圈的指針呢?為什么不呢?我問你,對,我問的就是你,高奈特,還有你,斯托伊,還有你,派瑞帕。為什么這不做成一座真正的鐘?”
不管是高奈特、斯托伊、派瑞帕還是其他人,大家誰都沒有聽弗雷克斯說什么,他們都在全神貫注、一臉期待地盯著那座鐘看呢。
“答案自然是,這座鐘不是用來計算世俗生活中的時間的,而是用來計算靈魂的時間,救贖與裁決的時間。對靈魂來說,自始至終,每一個時刻都是審判前的一分鐘。”
“朋友們,審判前的一分鐘啊!如果六十秒后你就會死去,剩下的時間里,你想沉浸在盲目崇拜那令人窒息的深淵中嗎?”
“今晚這兒可真吵啊!”從暗處傳來一個聲音。觀眾哄堂大笑。弗雷克斯扭身去看,發現從上方的一個小門里冒出來一只狂吠的小狗,它長著一身黑毛,和弗雷克斯一樣自然卷得厲害。小狗在彈簧的支撐下跳動著,叫聲尖得煩人。觀眾笑得更大聲了。暮色越發濃重,此時弗雷克斯已經不太能看得清誰在大笑,誰在嚷嚷讓他閃到一邊兒去,別礙事了。
他不肯讓開,于是被毫不客氣地攆了下去。矮人為演出獻上了一段詩意盎然的開場白。“我們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徒勞的熱鬧。我們像老鼠挖洞一樣來到世上,又像老鼠蠕動一樣度過一生,最后像老鼠一樣被扔進墳墓。那么,我們為什么不偶爾聽一聽預言、看一看神跡劇[1]呢?我們老鼠一般的人生中到處是顯而易見的虛偽與屈辱,但我們依然能從中看出簡單的模式和意義!善良的人們,靠近些吧,多多了解關于你們人生的預言!時龍可以看到你們的前世今生,認清你們那短得可憐的人生歲月中的真相!看看我們的劇能給你們帶來什么吧!”
人群往前擠去。月亮升上天空,月光仿佛一位苦大仇深的天神投下的憤怒目光。“住手,放開我。”弗雷克斯大喊,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他可從來沒有被他的教眾如此粗暴地對待過。
這座鐘講述了一個表面虔誠的男人的故事,木偶臉上貼著羔羊毛做的絡腮胡,頭上是一綹綹卷曲的黑發,他主張簡樸、清貧的生活,強調慷慨的可貴,但其實暗地里有個小金庫,里頭盡是黃金與翡翠,藏在一個下巴小巧的貴族小姐木偶那帶雙鉸鏈門的胸部里面。后來,這個無賴被一根長長的鐵扦子串起來,以最不堪的方式,被當成“烤牧師肋排”喂給了饑渴的全體教徒。
“這種劇目就是迎合了你們天性中最低劣的部分。”弗雷克斯大喊,他抱著胳膊,因為憤怒漲紅了臉。
此時,天幾乎全黑了。突然有人從他身后伸出一只胳膊,環住他的脖子,意在讓他閉嘴。弗雷克斯掙扎著想看看是哪個該死的教民這么大膽,可發現他身后那些人的臉都藏在披風的兜帽中。他的腹股溝突然被誰的膝蓋痛擊,他被迫跪坐在地上,彎著腰,臉貼著地上的泥土。有人一腳踢在他的兩瓣屁股之間,把他踢得失禁了。不過,人群中的其他人都沒留意到此事。他們正在看時龍獻上的另一場演出,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與歡笑。可能是出于同情,一個披著寡婦披肩的女人抓著弗雷克斯的一只胳膊,將他從人群中拽了出來。他一褲襠污穢,腰眼疼得要命,直不起身子來看行善的是什么人。“我帶你去我家地窖躲躲吧,到時候再給你蓋上一個麻袋。”那個好心的主婦低聲說,“看那東西的煽動力,恐怕人們今晚要拿著干草叉去找你呢!他們應該會去你家找人,不過肯定不會來搜查我的起居室。”
“瑪蓮娜,”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她還在家呢……”
“會有人照顧她的,”他的這位鄰居說,“我想,我們女人什么情況都能應付得來!”
在牧師家,瑪蓮娜掙扎著保持清醒,但眼前的兩個產婆的身影還是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其中一個是以賣魚為生的婦人,另一個是顫顫巍巍的、干癟的丑婆子,她們輪流摸她的額頭,查看她兩腿之間的情況,間或偷瞄兩眼瑪蓮娜設法從科爾文莊帶來的幾樣美麗的小玩意兒和寶貝。
“親愛的,你嚼嚼這團潘羅泊葉糊糊,含到嘴里嚼嚼,然后不知不覺就昏睡過去了。”賣魚婦說,“你一放松下來,肚子里的小寶貝自己就露頭了,等到了早晨,一切都會平平安安的。你可能以為自己到時候滿身都是玫瑰水和仙露的清新氣息,但其實你會和我們其余人一樣臭烘烘的。繼續嚼吧,親愛的,繼續嚼。”
那個丑婆子正跪在一口箱子前,細細翻找著什么。一陣敲門聲響起,丑婆子心虛地抬起頭來。砰的一聲,箱蓋合上了。她閉上眼睛,假裝正在祈禱,然后才開口說:“進來。”
一個皮膚細嫩、唇紅齒白的少女走了進來。“太好了,有人在。”她說,“她怎么樣了?”
“快要睡過去了,孩子也快出來了。”賣魚婦說,“我估計還得有一個多小時吧。”
“是這樣,有人讓我來提醒你們,男人們醉了,要伺機搞事情。他們受到了魔法鐘上龍的蠱惑,正滿世界找弗雷克斯,要弄死他呢。是那座鐘下達的指令。他們很可能正在搖搖晃晃地往這兒來呢。咱們最好把他的妻子安全轉移到其他地方。她現在的狀況適合轉移嗎?”
不行,不適合,瑪蓮娜心想,要是那些農民真能找到弗雷克斯,告訴他們,殺掉他算了,為了我也要把他殺掉。都是因為他,我才頭一回知道人可以疼到這個程度,我感覺都能看到自己眼睛里出血了。快為我把他殺了吧,都怪他把我害成這樣的。想著想著,她心里松快了些,臉上隨之浮出微笑,就這樣昏了過去。
“咱們把她扔下趕快跑吧!”少女說,“那座鐘下令殺掉的還有她和她即將生下的小龍。我可不想落到那些暴徒手里。”
“可咱們不能壞了名聲。”賣魚婦說,“這位高貴的夫人就要生產了,咱們不能這時候拋下她不管啊。我才不管什么破鐘下了什么命令呢。”
丑婆子又埋頭繼續翻箱子,邊翻邊說:“有人想要貨真價實的來自吉利金的花邊嗎?”
“低洼地里有輛運干草的小推車,咱們抓緊時間行動起來吧。”賣魚婦說,“來,幫我去把那小車推過來。還有你,你這丑老太婆,別老盯著那些花邊看了,快用濕布擦擦這粉嫩嫩的美麗額頭吧。快來,我們該走了。”
幾分鐘后,丑婆子、賣魚婦和少女推著干草車沿著一條少有人走的路緩慢前行,穿過秋日樹林中細長的樹干和歐洲蕨,干草車上躺著的正是牧師的妻子。起風了,風呼嘯著刮過布山光禿禿的腦門。瑪蓮娜四仰八叉地躺在幾張毯子下面,胸脯劇烈起伏,疼得意識模糊,不住地呻吟。
她們聽見一些動靜,原來是一伙醉醺醺的暴徒路過,一個個舉著干草叉和火炬。女人們嚇壞了,只好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聽著他們發音含糊的咒罵。接著,她們一步緊似一步,急急忙忙地往前趕,直到遇上一片霧氣朦朧的小樹林才放慢腳步,這里毗鄰埋葬不潔尸體的墓園。走在樹林中,她們隱約看到了那座鐘的輪廓。是那個矮人把它妥善安置在這里的,他倒是不傻,看得出來今天晚上全世界只有這個角落是那些暴躁的村民不會搜尋的地方。“那矮人和他的嘍啰們都去酒館喝酒了。”少女氣喘吁吁地說,“這里沒人攔著我們!”
丑婆子說:“這么說,你這浪蹄子一直隔著酒館窗戶盯著里面的男人看來著,是嗎?”說完她推開了鐘后面的門。
她發現門口有一處窄小的空間。鐘擺懸在昏暗之中,散發著不祥的意味。巨大的齒輪好似躍躍欲試,隨時要把任何入侵者切成火腿段。“來,把她拖進來。”丑婆子說。
天剛蒙蒙亮,火把的光漸漸弱了,霧氣也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團大團的雷雨云,穿梭于其中的閃電活像狂舞的骷髏。藍天只出現在短短的幾個瞬間,不過有時候雨下得太大,與其說落下來的是水,不如說是泥點子。三個產婆手腳并用地從鐘形馬車的后部爬了出來,終于完成了她們的工作。她們護著嬰兒,免得這小東西被屋檐的雨水槽滴下來的泥點子濺到。“看,彩虹。”年長的婦人說,腦袋一點一點的。果然,空中掛著一道色彩斑斕卻又微弱的彩虹。
她們揉搓著嬰兒的皮膚,去掉上面殘留的胎膜和鮮血,同時心生懷疑,眼前的情形會不會是光線搞的鬼把戲?畢竟,暴風雨過后,青草的那抹綠像是在不斷跳動,玫瑰花也瘋狂搖曳,花莖上籠著一層絢爛的光暈。但就算排除了光線與氛圍的影響,三個產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母親的體液之下,那嬰兒亮晶晶的,竟然閃著令人震驚的淺淺的翠綠色光芒。
嬰兒沒有號啕大哭,沒有發出新生兒那種駭人的哭叫聲,只是張著嘴呼吸,像是嚴守著什么秘密一樣。“你這怪孩子,怎么不哭?”丑婆子說,“這可是你的頭等大事。”嬰兒卻把這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又是個任性的男娃,”賣魚婦嘆氣道,“要不要結果了他?”
“別這樣對待他,”丑婆子說,“這明明是個女娃。”
“哈,”睡眼惺忪的少女說,“再看看,那兒長著‘風向標’呢。”
盡管孩子赤身裸體地展現在她們面前,她們還是就其性別爭論了一會兒。很快,揉搓了三下之后,真相大白,這的確是個女孩。也許是分娩過程中,有些分泌物粘在她雙腿之間,很快干涸的緣故。用毛巾擦過之后,她看起來發育得很好——長而優雅的頭顱,靈活有力的小臂,健康小巧的兩瓣屁股蛋子,長著小指甲的可愛的手指。
可毋庸置疑,她的皮膚是綠色的,兩頰和肚皮上呈現出一抹三文魚色的紅暈,緊閉的眼皮周圍一圈是淺褐色的,頭皮上的一道茶色預示著她今后發際線的位置。這孩子給人留下的直觀印象是綠得像蔬菜。
“看看我們忙活了一通得到了什么,”少女說,“一小塊綠黃油啊。我們干嗎不把她弄死呢?不然你們知道會有什么樣的流言蜚語。”
“我覺得這孩子有病。”賣魚婦說著查看了一下嬰兒尾巴骨的位置,還數了數孩子的手指和腳趾,“聞著跟糞便一樣。”
“你這白癡,那是因為你聞到的就是糞便。你正蹲在一攤牛糞上呢。”
“這孩子病入膏肓,身體虛弱,所以才會是這個顏色。就把她丟在水坑里溺死吧。反正那女人永遠也不會知道。要過好幾個小時,她才能從那嬌小姐式的昏迷中醒過來。”
她們咯咯笑起來,挨個兒用臂彎攬住嬰兒,掂量她的斤兩。把她弄死不失為一件善事。問題是,該怎么把她弄死。
這時,孩子打了個哈欠。心不在焉的賣魚婦用一根手指假裝奶嘴,遞到她嘴里,結果這孩子從第二個指節處咬斷了賣魚婦的手指,涌出的鮮血差點讓她嗆著。那截手指頭從她口中掉出來,像根線軸一樣落到了泥地里。女人們像炸了鍋一樣,立刻起了反應:賣魚婦猛撲過去要勒死女嬰,丑婆子和少女則又驚又怒,上去幫著抵擋。她們從爛泥中挖出那截手指,把它丟進了圍裙口袋里,可能是為了以后把它縫回手上去。“她把它當成小雞兒了,一定是意識到自己沒有小雞兒才這么做的。”少女尖聲說道,說完便大笑著跌坐在地上,“哦,第一個嘗試著跟她親熱的傻小子啊,可千萬要小心!她不把你的小雀雀切下來留作紀念才怪呢!”
產婆們爬回鐘里,將那小東西扔到她母親的胸口上,因為怕她再咬什么,也不敢再動讓她早點解脫的念頭。“沒準接下來她要把奶頭咬掉,那樣一來,咱們這位睡美人肯定很快就醒了。”丑婆子干笑了幾聲,“這孩子可真是個人物,還沒喝上她媽的奶水,就先嘗了嘗血腥味!”她們在旁邊留下一個盛著水的小陶罐,然后就在接下來那陣啼哭聲的遮蓋下,嘎吱嘎吱地離開了,去找她們各自的兒子、丈夫和兄弟去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對他們打一頓、罵一頓,不然就埋了他們。
陰影中,嬰兒緊盯著上方時龍之鐘內部齒輪那上過油的規則的齒。
注釋
[1]一種中世紀戲劇形式,其創作源于圣人或殉道者生活中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