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蠻支金人 罪惡之源
- 魔法壞女巫:西方壞女巫的一生
- (美)格雷戈里·馬奎爾
- 3829字
- 2025-06-03 10:32:32
妻子躺在凌亂的床鋪上,開口道:“我覺得就是今天了。看我的身子有多沉了。”
“今天?那這孩子還真是像你,任性,喜歡給人找麻煩。”丈夫調侃道。他站在門口眺望著,目光掠過湖泊、田野和遠方郁郁蔥蔥的山麓,勉強還能望見蘆葦滸村林立的煙囪和做早餐的人家屋頂上的炊煙。“果不其然,偏要挑我擔任教職以來最要緊的節骨眼來。”
妻子打了個哈欠。“據我所知,這種事本來就沒什么選擇可言。這種情況,做主的肯定是這越來越大的肚子。寶貝,你若適應不了,至少也別做那個礙事的人。一切自有它的安排,任誰都攔不住。”她努力撐起上半身,想好好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我感覺我成了自己的人質,或者說腹中胎兒的人質。”
“自控一下吧。”他走到她身邊,扶她坐起來,“你就當這是一次修煉,察覺并管理你的感官,練習肉體和道德層面的雙重克制。”
“自控,自我控制?”她哈哈大笑,開始一寸一寸地往床邊挪,“我已經沒什么自我了。我現在不過是一個宿主而已。話說回來,到底要去哪兒找我的‘自我’呢?我把那疲憊的舊相識丟到哪兒去了呢?”
“找不到你的‘自我’,那就想想我。”他的語氣有了變化,看來是認真的。
“弗雷克斯,”她截住他的話頭,“火山要爆發的話,世界上沒有哪個牧師能通過祈禱讓它歸于平靜。”
“那我的牧師同僚會怎么想?”
“他們會聚在一起,說:‘弗雷克斯帕爾兄弟,咱們教務繁忙,你卻準許妻子誕下頭胎?這樣做太欠考慮,實在有損威嚴。鑒于此,我們決定免去你的教職。’”她在跟他開玩笑,其實沒人會免去他的職務。離他們最近的那位主教都還嫌他們家太遠,根本不會注意到窮鄉僻壤的一個統一派牧師做了什么。
“只是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弗雷克斯,我覺得你得為這個‘不是時候’負一半的責任。”她說,“畢竟就是這么一回事嘛。”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我還是有點疑慮。”
“有疑慮?”她仰頭大笑。那道從耳朵到喉嚨下面凹陷的輪廓線,讓弗雷克斯聯想到一把優雅的長柄銀勺。即便她剛剛起床,衣冠不整,挺著駁船一樣的肚子,還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的頭發好似陽光下濕漉漉的橡樹落葉,蒙著一層明亮的光暈。他怪她出身顯赫,同時也欣賞她對出身不以為意的態度——總之,他自始至終都愛著她。
“你是說,你懷疑自己不是這孩子的父親?”她抓住床架,弗雷克斯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幫助她站好,“還是你在質疑父親這個角色?”她終于站住了,龐大的身體好似一座移動的島嶼。她以蛞蝓的速度走出門去,為她剛剛的想法大笑不止。他開始為今日之役更衣,同時依然能聽到她在屋外的廁所中繼續大笑。
弗雷克斯梳理好絡腮胡,在頭皮上涂好油,然后將骨頭與生牛皮做的扣環系在后脖頸上,好壓住頭發,防止它遮擋面部。今天他一定要讓大家遠遠就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可不想讓人會錯意。他用煤灰描了描眉毛,還在平坦的兩側面頰上涂了紅蠟。英俊帥氣的牧師就是比相貌平平的牧師更能吸引懺悔者。
瑪蓮娜在廚房的院子里輕盈地走來走去,不似一般有身孕的女子那樣步伐沉重,倒像是充了氣的巨型氣球,把扎口的繩子拖在地上,飄來蕩去。她一手端著長柄平底煎鍋,一手拿著幾枚雞蛋和幾根帶須根的秋蔥。她自顧自地哼著歌,但只唱了短短幾句。弗雷克斯并沒打算聽她一展歌喉。
他穿上一襲肅穆的長袍,領子上的扣子都扣得一絲不茍,下著裹腿,腳穿一雙男式涼鞋,鞋帶牢牢地綁在裹腿上。弗雷克斯從抽屜柜下取出一直藏在那兒的報告,那是三棵死樹村的牧師寄給他的。他將褐色的紙頁塞進了腰帶里。這東西他一直沒敢讓妻子看見,因為他怕妻子會跟他一起去——事情有趣的話她就要瞧熱鬧,情況糟糕的話她還得擔驚受怕。
弗雷克斯開始深呼吸,讓肺部為這一天的演講做好準備。瑪蓮娜用一只木勺翻攪平底鍋中的雞蛋。湖對面傳來母牛頸鈴的叮當聲。她對此充耳不聞,或許她也在聽,只不過認真聽的是別的聲音——她體內的聲音。那是一種沒有旋律的聲音,像是夢中的音樂,人醒來后只會記得聽的時候的感受,卻不會記得那抑揚頓挫的和聲。她想象著這聲音來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那孩子在幸福喜悅地哼歌。她知道,他一定是個喜歡唱歌的孩子。
瑪蓮娜能聽見屋里弗雷克斯的動靜,他開始即興演說,為活動熱身了。他接連說出氣勢磅礴的演講詞,一遍遍說服自己相信自己公正的立場。
多年前,在兒童房里,奶媽像念經一樣跟她念叨過一首打油詩,那首詩怎么寫的來著?
有子出生在清晨,
毫無預兆把淚流;
有子出生在午后,
一生叛逆且煩憂;
有子出生在傍晚,
痛苦悲戚無盡愁;
有子出生在深夜,
命運恰似晨誕子。
不過,天真的她把這首打油詩當笑話聽來著。悲苦是生命必然的終點,盡管如此,我們女人還是前赴后繼地生孩子。
奶媽的回答如余音繞梁般回蕩在瑪蓮娜的腦海中。同往常一樣,奶媽的回應后面還有評論:錯了,錯了,你這個被驕縱慣了的頑皮女子。顯而易見,我們沒有前赴后繼地生孩子。我們只會在非常年輕的時候生孩子,因為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往后的生活會變得多么令人沮喪。我們女人都覺悟得慢,可一旦徹底覺悟了,就會在厭惡中逐漸喪失活力,理智地停止生育。
瑪蓮娜表示反對,可男人們不會喪失活力,他們可以一直生,生到死。
奶媽反駁道,是啊,我們女人覺悟得慢,但他們男人壓根不會覺悟。
“早餐好了。”瑪蓮娜用一個木盤將雞蛋盛出來。她決計不讓自己的兒子像大多數男人一樣無趣。她要好好把他養大,教他對抗悲苦的侵蝕。
“我們的社會正在存亡之際。”弗雷克斯背誦道。作為一個喜歡譴責世俗歡愉的人,他吃飯的樣子倒是十分優雅,手指和兩把叉子擺出的造型好似阿拉貝斯克舞姿[1]。沉迷于觀察他進餐之余,她疑心他只是表面堅持一種正氣凜然的禁欲主義生活,其實背地里渴望日子能過得輕松點。
“對我們的社會而言,每一天都是一場巨大的危機。”她故意討嫌,用男人們喜歡的說話方式回了他一句。他這個可愛的笨蛋沒聽出來她話里的諷刺。
“我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盲目崇拜的不良趨勢愈加明顯,傳統價值觀的地位岌岌可危。真理陷入了重重包圍,美德遭到了無情拋棄。”
與其說他是在跟她聊天,不如說他在練習他那言辭激烈的長篇演說,練習抨擊即將出現的暴力場面與魔法表演。弗雷克斯有接近絕望的一面,但他和多數人不一樣,他能化絕望為動力,助益他的終身事業。她略顯艱難地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此時此刻,她腦海中正回蕩著那無詞的大合唱!對于要生產的婦人來說,這種情況常見嗎?今天下午,村里好管閑事的女人們會來家里,熱情又靦腆地為臨盆的她提供各種建議。她想到時候就剛才的問題再跟她們討論討論,但她終究還是不敢開口,因為她改不掉她那相當糟糕的口音——人們總覺得她的口音很做作。不過,她可以努努力,不讓那些人覺得她連最基本的事都不懂。
弗雷克斯留意到她很安靜。“今天我得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你不會在為這個生氣吧?”
“生氣?”她揚揚眉毛,好像從來沒聽說過“生氣”這個概念似的。
“一個個渺小的個體好似木頭做的假腿,歷史就是靠著他們緩緩前進的。”弗雷克斯說,“然而,還有能量更大、影響更深遠的人物會聚到一處。你不能同時屬于這兩類人。”
“我們的孩子可不一定是個小人物。”
“現在可不是跟我辯論的時候。今天我要專注于我神圣的工作,難道你想讓我分神嗎?我們面對的可是蘆葦滸真正的邪惡。要是我對此視若無睹,我都無法面對自己。”他的態度特別認真,而她就是因為這股認真勁兒才愛上了他;不過,當然了,她也會因此恨他。
“危機總會有,而且會反復出現。”她就剛才的話題說了最后一句,就另起了話頭,“可你兒子的出生只有一次,如果非說我肚子里這種翻江倒海的感覺預示著什么,我想那就是兒子會在今天出生。”
“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她扭過身去,好讓他看不見她憤怒的表情。
可她終究沒辦法一直生他的氣。或許這是她的道德缺陷。(她通常也不太在意什么道德缺陷,本來,丈夫是牧師這個事已經足以激發一對夫妻關于宗教的許多思考了。)就這樣,她一聲不吭,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弗雷克斯細嚼慢咽地吃著早餐。
“是魔鬼。”弗雷克斯嘆了口氣,說,“魔鬼要來了。”
“別在我們的孩子即將降生這天說這種話!”
“我指的是蘆葦滸的誘惑!瑪蓮娜,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啊!”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說道,“弗雷克斯,我不需要你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但你多少也得關心關心我啊!”她哐啷一聲將平底鍋扔在墻邊的長凳上。
“好吧,我也一樣。”他說,“你覺得我今天要對抗的是什么?我要如何說服我的信眾不去盲目崇拜那套令人眼花繚亂的把戲?今晚回來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輸給了吸引力更強的事物。你今天倒是可能收獲一個孩子,我卻要面對失敗。”他說這些的時候還是一臉驕傲的樣子。對他來說,為了崇高的道德關懷而吃了敗仗,雖敗猶榮。生孩子這種充斥著血肉與哭叫的亂糟糟的活動怎么能與之相提并論?
終于,他吃完飯,站起身,準備出門了。湖上刮來一陣風,吹散了幾道炊煙的頂端。瑪蓮娜想,它們好像水打著漩流向下水口,形成一道道向中心聚攏的纖細的螺旋紋。
“親愛的,保重身體。”弗雷克斯說。這雖是一句溫暖的話,但他從額頭到腳指頭,每個毛孔都透著面對公眾時的嚴肅勁兒。
“知道了。”瑪蓮娜嘆道,腹中的孩子打了她下腹一拳,她又得趕快去屋外上廁所,“保持神圣,我會想你的,我的主心骨,我的護胸甲。還有,小心別丟了性命。”
“請無名之神保佑。”弗雷克斯說。
“我也保佑你。”她這句話多少有些瀆神了。
“你去保佑值得的人與事吧。”他回答。現在,他是牧師,她是罪人,這樣的角色安排她其實并不怎么喜歡。
“再見。”她說,然后轉身走向臭烘烘但能讓人放松的屋外廁所,并沒有站在原地揮手,目送他沿著通往蘆葦滸的路大步流星地離去。
注釋
[1]一種獨特的芭蕾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