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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蠻支金人 地理:看得見和看不見的

從弗雷克斯在石斯帕爾角遇見奶媽的馬車開始,奶媽就絮叨了一路。腰疼、腎虛、足弓塌陷、牙齦酸痛、臀胯肌肉酸痛……聽著這些,弗雷克斯只想說,你怎么不說說你膨脹的自我?盡管他已經告別社交生活有一陣了,但他知道,這么說話實在粗魯。奶媽一直緊緊抓著馬車的座位,等終于到達了蘆葦滸村附近的陋居,她才氣鼓鼓地走下車。

瑪蓮娜帶著感人的羞怯上前迎接弗雷克斯。“我的護胸甲,我的脊梁骨。”她喃喃道。一個寒冷的冬天過去之后,她的顴骨更突出了,皮膚變得粗糙,像是被畫家的鋼絲刷刷過一樣。不過話說回來,她本人的確一直都長得像蝕刻版畫一樣。她以往一定會不吝親吻,熱忱地迎接他,但這次她一反常態,變得沉默寡言,讓弗雷克斯有些不安,最后他意識到,陰影中還有一個陌生人。相互介紹之后,奶媽和瑪蓮娜就忙活晚飯去了,弗雷克斯拿出一些燕麥,喂給辛苦拉車的可憐老馬。喂完馬之后,他坐在春夜的院子里,這才終于和女兒團聚。

看他靠近,艾芙芭變得格外小心。他從小袋子里掏出特意為她削的一個木頭小玩意兒,那是一只小鳥,有著精致可愛的喙和抬起的雙翅。“你看,法芭拉。”他輕聲說(瑪蓮娜討厭這個小名,所以這名字就只有他在叫:這是他和艾芙芭建立的私密的聯結,是父女之間對抗全世界的契約),“看我從森林里給你帶什么來了,這是一只小小的楓林鳥。”

孩子接過鳥兒,輕輕地摸它,還把鳥頭放到了嘴里。弗雷克斯以為他會不可避免地聽到木頭斷裂的咔嚓聲,他不想發出失望的嘆息,所以強作鎮定。可艾芙芭竟然沒有咬下去,只是吮吸了幾下,就把它從嘴里拿了出來,開始盯著它看。現在,這東西變得濕漉漉的,更有生命力了。

“喜歡吧?”弗雷克斯說。

她點點頭,開始吮吸鳥兒的翅膀。趁她分了神,弗雷克斯把她拉到雙膝之間,把蓄著卷曲絡腮胡的下巴探進她的頭發里,輕輕蹭著——她有股肥皂味和木頭燃燒時的煙味,聞起來還像烤面包的焦邊,總之,那是一種健康好聞的氣味。他邊聞邊閉起眼睛。回到家真好啊。

整個冬天,他都住在格雷芬首山迎風坡上一座被遺棄的牧羊人小屋里,祈禱,齋戒,或探查內心,或超然物外。為什么要去那兒住著呢?因為在家里,在疫水湖畔這個容易讓人犯幽閉恐懼癥的山谷中,他總感覺人們在嘲弄他。時龍講述了一個關于墮落的牧師的故事,雖然造謠中傷的意圖很明顯,但之后人們便把那個故事和他家生了個畸形嬰兒聯系到了一起,并且得出了他們自己的結論。從此以后,他們便不愿參加他的禮拜儀式了。就這樣,他開始斷斷續續地過上了一種隱士的生活,這既是一種苦修,也是在為其他事——接下來要做的事做準備。可他接下來要做什么呢?

他知道,這不是瑪蓮娜當初嫁給他想過的那種生活。因為家族背景,弗雷克斯原本的計劃是被提拔為教士代表,甚至成為主教。他想象過,有朝一日,瑪蓮娜會成為教眾中備受敬重的夫人,負責主持節日晚宴、慈善舞會和主教的茶會,她一定會非常幸福。可現在,他借著火光,看到她對著一鍋魚,用擦絲器擦著最后那根過了一冬而蔫了吧唧的胡蘿卜——她日漸消瘦,在寒冷幽暗的湖畔,艱難經營著一段婚姻。弗雷克斯感覺,她并不十分介意他隔三岔五就離家別居,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體驗到迎接他歸來的喜悅。

他想得入了神,胡子扎到了艾芙芭的脖子。她“啪”的一下捏斷了木頭小鳥的雙翅,把那東西當口哨一樣叼在嘴上。她七扭八歪地掙脫他的懷抱,跑向探出來的房檐上掛著的透鏡,狠狠拍打它。

“住手,你會把它弄碎的。”她的父親說。

“沒事,她弄不碎。”那個來自奎德林的旅者本來在水槽前洗洗涮涮,見狀丟下手中的活兒,走過來說道。

“她剛剛才把她的玩具弄壞了。”弗雷克斯指著斷掉的木頭小鳥說。

“這說明她喜歡兩半兒的東西。”龜心說,“我覺得是。小女孩拿著碎成幾塊的物件玩更好。”

弗雷克斯沒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他知道,因為幾個月沒有聽到別人的聲音,乍一聽到他的聲音,反應會比較遲鈍。幾天前,小旅館的跑堂翻過格雷芬首山,給他捎來奶媽要他去石斯帕爾角接她的消息。當時,跑堂誤以為弗雷克斯是個野人,因為他口齒不清、蓬頭垢面。弗雷克斯背誦了一小段《奧茲亞特》,才讓對方相信他是個文明人。他背的那句是“被遺棄的綠地,無盡樹葉之地”,因為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句子。

“為什么說她弄不碎?”弗雷克斯問。

“因為我吹的就是弄不碎的玻璃。”龜心回答。他對弗雷克斯微微一笑,并沒有冒犯的意思。艾芙芭把那塊閃閃發亮的玻璃當成一個玩具,圍著它直打轉,同時試著用手去抓它投下的影子、反射的光線,還有它不甚完美的表面跳動的光芒,就好像這是一場游戲。

“你要去哪兒?”弗雷克斯問。龜心也不約而同地開口問道:“你是哪兒的人?”

“我是蠻支金人。”弗雷克斯說。

“我以為蠻支金人都不如我或者你長得高呢。”

“佃農,農場主,他們的身高確實不如你我,這你說得沒錯,”弗雷克斯說,“不過祖上要是和貴族聯姻過,這種家族的后嗣就矮不了。你呢?你是奎德林國來的?”

“對。”奎德林人說。洗過之后,他的紅發逐漸干了,變得蓬松,好似頭上籠罩著一層光圈。弗雷克斯看到瑪蓮娜大大方方地請過路人來家中沐浴,很開心。也許這代表她終于適應了鄉村生活,因為眾所周知,奎德林人算是社會底層了,只能說勉強還能歸入人類的行列。

“不過我明白,”奎德林人說,“坳沃是個小地方。離開那兒之后,我才知道有山,而且山外有山,站在脊椎骨一般綿延起伏的山中,放眼望去,這是個太過遼闊的世界。模糊的遠方刺痛了我的雙眼,我怎么看都看不清。所以,求求你,先生,給我講講你知道的世界吧。”

弗雷克斯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躺著的雞蛋。“我上過相關的課,”他說,“這個圈就是奧茲,我們在這兒畫個叉吧,”說著他便在橢圓里畫了一個叉,“你大概可以把它看成切成四塊的派。最上面是吉利金國,其中有各種城市、大學和劇院,也就是他們說的文明生活,還有工業。”他按順時針方向繼續講,“東邊是蠻支金國,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這兒呢,是農田,是奧茲的面包籃子,南邊的山脈除外,也就是我畫道道的部分,在西哈丁地區,你爬的就是這里的山。”他又彎彎曲曲地畫了幾根線條,“奧茲中央正南是奎德林國,我聽說那兒是不毛之地,沼澤遍布,土地不利耕種,而且蚊蟲滋生,悶熱難挨。”龜心聽了似乎有些迷茫,但還是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就是西邊了,被人們稱為溫基國。我對那里知之甚少,只聽說那兒氣候干旱,人煙稀少。”

“周圍呢?”龜心說。

“北邊和西邊是砂巖沙漠,東邊和南邊是斑石沙漠。人們常說沙漠的沙子有如致命的毒藥,其實這不過是大家廣為接受的一種宣傳罷了。這個說法有助于把來自夷兀和窟牛的入侵者擋在門外。蠻支金是個令人向往的農業國家,物產豐富,吉利金國也不差。你看這兒,上面的格利谷,”——他在東北角吉利金和蠻支金接壤的地方寥寥畫了幾根線——“這里有翡翠礦,還有著名的格利谷運河。至于生活在格利谷的人是吉利金人還是蠻支金人,我想在這個問題上大家是有爭議的,我個人也沒什么結論。”

龜心手掌微蜷,將雙手伸到地上的畫的上方,就好像在仔細看這張“地圖”。“那這兒呢?”他說,“這里有什么?”

弗雷克斯不由得想,他指的是奧茲的上空有什么嗎?“無名之神的王國?”他說,“人死后去的另一個世界?你是統一教的?”

“龜心是吹玻璃匠。”龜心說。

“我是說宗教信仰。”

龜心垂下頭,避過了弗雷克斯的目光。“龜心不知該管這個叫什么。”

“我不了解奎德林人,”弗雷克斯說,他感覺面前的人有皈依的可能,便更起勁了,“盧林異教消亡之后,吉利金人和蠻支金人絕大多數都皈依了統一教。數世紀以來,奧茲大地之上統一教的圣殿和小教堂遍布。難道奎德林國什么都沒有嗎?”

“龜心不知道這是什么。”他說。

“可現在,可敬的統一教教徒大批大批地向享樂教倒戈。”弗雷克斯說著哼了一聲,“甚至開始信仰什么嘀嗒教,那都算不上一種宗教。對愚昧無知的人來說,這年頭什么都很精彩。古代的統一教修道士和靜默修女早就知道他們在宇宙中的位置了——承認生命之源令人敬畏,無法被命名——現在隨便來個身上有霉味的術士,大家都要去追著人家的袍子聞。享樂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唯我論者隨處可見!人人都講求個人自由和娛樂!就好像巫術中有什么道德成分一樣!符咒、街頭巷尾的戲法、彰顯工業力量的聲光秀、騙人的變形者!江湖騙子、通靈術師、懂點醫藥知識的游醫、只貪圖享樂的大騙子!就知道賣弄他們那些帶著土腥味的藥方、老丑婆念叨的格言警句和小學生的法術!真讓我惡心。”

龜心說:“要不要龜心給你拿水?要不要龜心扶你躺下?”說著他那像小牛皮一樣柔軟的指肚就放在了弗雷克斯脖子的一側。弗雷克斯打了個哆嗦,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大喊大叫。奶媽和瑪蓮娜端著一鍋魚,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口。

“我剛才用的是一種修辭手法,并不是真的惡心想吐。”他說。但異鄉人的關心讓他有所觸動,于是他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吃飯吧。”

就這樣,他們開始吃飯。艾芙芭沒怎么吃,而是把烤魚的眼睛戳了出來,一心一意想把它們安到斷了翅膀的木鳥頭上。奶媽慢吞吞地抱怨著湖上刮來的風太大,說自己冷,后背疼,消化不好。顯然,她放了個屁,離她只有幾英尺遠的弗雷克斯盡量動作隱蔽地往上風向挪動身子。他發現自己正挨著那個奎德林人坐在長凳上。

“你都聽明白了嗎?”弗雷克斯用叉子指著奧茲地圖。

“翡翠城在哪兒?”奎德林人說,只見魚骨從他雙唇之間冒出來。

“正中央。”弗雷克斯說。

“奧茲瑪在這兒。”龜心說。

“人們都說,奧茲瑪是奧茲任命的女王。”弗雷克斯說,“不過,在我們的心中,無名之神才是一切的主宰者。”

“無名之神如何主宰……”龜心開口道。

“吃飯的時候不講經論道。”瑪蓮娜大聲說,“龜心,從我們結婚之初就立下了這條家規,我們一直遵守著。”

“另外,我心底始終對盧林教有一份虔誠。”奶媽沖弗雷克斯扮了個鬼臉,“大家應該對像我這樣的老人多份寬容。陌生人,你知道盧林教嗎?”

龜心搖搖頭。

“如果我們不能一邊吃飯一邊講經論道,那自然也不該聊亂七八糟的異教……”弗雷克斯說,但是奶媽仗著自己是客人,選擇性裝聾,繼續說她的。

“盧林是仙后,她從荒蕪的沙地上空飛過,看到了奧茲這片美好的綠地。她把女兒奧茲瑪留下,替她治理這個國家,發誓一旦奧茲陷入至暗時刻,她就會回來。”

“哈!”弗雷克斯說。

“少跟我來這套。”奶媽不屑地哼了一聲,“虔誠的弗雷克斯帕爾,我和你一樣有資格堅持我的信仰。至少我不像你,我的信仰不會給我惹上麻煩。”

“奶媽,控制一下你的火氣。”瑪蓮娜說,她其實樂得看奶媽說他。

“一派胡言,”弗雷克斯說,“奧茲瑪就在翡翠城治理國家,凡是見過她本人或她的畫像的人都知道,她是土生土長的吉利金人,和那兒的人一樣生著寬額頭,窄窄的一道門牙縫,蓬亂的金色卷發,喜怒無常——通常還是怒比喜多。吉利金人的特點她全都有。瑪蓮娜,你見過她,快告訴他。”

“是這樣,她的優雅自成一派。”瑪蓮娜承認道。

“仙后的女兒?”龜心說。

“又是胡言亂語。”弗雷克斯說。

“這才不是胡言亂語!”奶媽火了。

“人們認為她像鳳凰一樣,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弗雷克斯說,“重生又帶給人一次一次的驚喜。三百年來,奧茲誕生了歷任個性迥異的奧茲瑪。‘欺騙者’奧茲瑪是一位富有獻身精神的靜默修女,她住在修道院高塔頂上的房間里,喜歡把政令放在水桶中,從窗戶放下去。‘戰士’奧茲瑪征服了格利谷,至少控制了一段時間,強征了那里的翡翠,用來裝點翡翠城。‘圖書館館長’奧茲瑪的一生除了閱讀家譜就沒干過別的。除此之外,還有‘缺愛’奧茲瑪,她喜歡把貂當寵物養,為了鋪設黃磚路,對農民課以重稅,而且路到現在都沒修完,只能說,祝他們好運了。”

“現在的奧茲瑪是誰?”龜心問。

“事實上,”瑪蓮娜說,“我在翡翠城的社交季有幸見到了上一任奧茲瑪,我外祖父索洛普大人在那兒有棟獨立洋房。那年冬天,我年方十五,被帶到了那里,進入了交際圈。因為腸胃不好,她被稱為‘嘔吐者’奧茲瑪。她身形龐大,跟獨角鯨一樣,但打扮得很漂亮。我是在‘奧茲以歌傳情節’上見到的她,當時她和她的丈夫帕斯托瑞伍思共同出席了節日活動。”

“她現在不是女王了?”龜心困惑地問。

“她不幸誤食了老鼠藥,死了。”弗雷克斯說。

“一個說法是死了,”奶媽說,“還有一個說法是,她的靈魂轉移到了她的孩子——奧茲瑪·提培塔瑞伍思身上。”

“現任奧茲瑪的年齡和艾芙芭差不多。”瑪蓮娜說,“所以由她的父親帕斯托瑞伍思攝政。等到奧茲瑪·提培塔瑞伍思長大了,足以登上王位,這位仁君就會把權力交給她。”

龜心搖搖頭。弗雷克斯有點煩躁,因為他們把太多時間花在了探討世俗的統治者上,還沒來得及涉及永恒王國。奶媽開始做出消化不良導致的一系列反應,所有聞到了那股味兒的人都十分懊悔自己在場。

總而言之,就算有些惱火,弗雷克斯回到家還是很開心的。因為瑪蓮娜的美麗——今晚的落日下,她仿佛熠熠生輝——也因為坐在他身邊這個笑意盈盈、天然淳樸的龜心帶來的驚喜。也許是因為龜心在宗教信仰上一片空白,讓弗雷克斯產生了興趣,感覺有挑戰性,甚至備感誘惑。

“還有啊,奧茲大地下方有一條龍,它住在一個隱蔽的洞穴中。”奶媽對龜心說,“這個世界都是這條龍的一場夢,等它醒了,這個世界就會熊熊燃燒。”

“快閉嘴,別說這些迷信的胡話了!”弗雷克斯大叫道。

艾芙芭在不平整的地板上爬著。她齜著牙,發出咆哮聲,好像她知道龍長什么樣子,在模仿。綠色的皮膚讓她的模仿更加真切,就好像她是一條龍的孩子。她又吼了一嗓子。“哦,寶貝,別這樣。”弗雷克斯說,可她已經尿在地板上了,然后還上前聞了聞自己的尿,臉上浮現出既滿意又惡心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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