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蠻支金人 奎德林的吹玻璃匠
- 魔法壞女巫:西方壞女巫的一生
- (美)格雷戈里·馬奎爾
- 4849字
- 2025-06-03 10:32:32
第二年年初,只短短的一個月,多雨的天氣就緩解了盤桓已久的旱情。春天仿佛綠色的井水,從農舍屋頂潑下,澆灑在盤繞糾纏的常青藤和細繩花上,翻騰著漫過路邊的花草,悄然洇濕了樹籬。瑪蓮娜走進院子里,她穿著清涼,這是為了享受陽光灑在她蒼白的皮膚上的感覺,為了彌補她一整個冬天遺失的深度溫暖。艾芙芭已經一歲半了,她被綁在門口的椅子上,正用小勺子戳著早餐的鰷魚。“好好吃,別把那東西戳碎了。”瑪蓮娜柔聲細語地囑咐。自從把這孩子口中的懸帶摘下之后,她們母女之間對彼此的關注就與日俱增。讓瑪蓮娜驚訝的是,她有時候竟然會覺得艾芙芭可愛,像普通小孩一樣可愛。
清風拂過疫水湖,泛起陣陣漣漪,湖對面是蘆葦滸村黑魆魆的石造農舍和煙囪,遠方是死氣沉沉的綿延山丘——自瑪蓮娜離開她家族那幢豪華的宅邸,這就成了她眼前唯一的風景,也是可以反復承載她目光的唯一事物。她快要發瘋了,這個地方除了湖水和貧窮,再無其他。要是碰巧有一群精靈嬉笑打鬧著穿過院子,她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加入他們,求陪伴或求歡,再或者去殺殺人。
“你父親就是個大騙子。”她對艾芙芭說,“一冬天都在外面尋找自我,把我丟在家里,只有你做伴。快把早餐吃了,要是把飯弄到地上,別指望我再給你多盛。”
艾芙芭舀起魚來,很干脆地扔到了地上。
“你父親是個冒牌貨。”瑪蓮娜繼續說,“他作為一個虔誠的信徒,曾經的床上功夫特別棒,我就是這么知道他的秘密的。按說,神職人員應該對凡夫俗子的歡愉不屑一顧,不過你父親很享受午夜時分的摔跤戲碼。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咱們知道他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人,可千萬不能說破了,不然他會傷心的。咱們可不想讓他傷心,對吧?”說完瑪蓮娜爆發出一串大笑。
艾芙芭的表情如前,毫無笑意。她指著地上的魚。
“早餐。早餐掉地上了,喂蟲子吃了。”瑪蓮娜說。她稍稍放下春日長袍的領子,前過肩部位粉色的布料向內一旋,露出肩頭。“不如我們今天去湖邊散步吧?沒準你會溺水呢!”
可艾芙芭從來不會溺水,從來不會,因為她根本不可能靠近湖邊。
“也許我們可以乘船游湖,然后船翻了!”瑪蓮娜尖聲說。
艾芙芭歪著頭,像是在用心聽她母親在潘羅泊葉和葡萄酒的影響之下還能否說出一言半語。
太陽從一朵云后冒了出來。艾芙芭皺起眉頭。瑪蓮娜的長袍又往下掉了掉,雙乳從領口臟兮兮的褶邊之間跳了出來。
看看我在干什么,瑪蓮娜想,我因為怕被咬掉乳頭不敢給孩子喂奶,現在卻在給這孩子看我的奶子。我可是曾經的東哈丁玫瑰,是一代大美人!可現在我卻落得這般田地,陪伴我的只有我那扭來扭去、讓人頭疼的女兒,而我甚至不想讓她陪。她有著棱角分明的大腿、凸起的弓形眉毛、骨節突出的手指,壓根不像什么女孩,倒更像一只螞蚱。她馬上就該像其他孩子一樣開始認東西了,可她似乎不喜歡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她會推擠、破壞東西,也會輕輕咬東西,但無一例外,這些都沒有給她帶來絲毫樂趣。她好像身負一項任務——品嘗和掂量生活中所有的失望。要說失望這東西,蘆葦滸村管夠。望無名之神寬恕,她可真是個討厭鬼,真的。她就是個討厭鬼。
“今天我們也可以去林子里散步,采集所剩不多的冬季漿果。”瑪蓮娜為自己沒能調動出母愛而滿懷內疚,“咱們可以把采到的漿果做成派。漿果可以用來做派的吧?親愛的,你覺得怎么樣?”
艾芙芭還不會說話,但她點了點頭,然后扭動身子要下地。瑪蓮娜開始玩一種擊掌游戲,但艾芙芭根本沒注意。這孩子一邊咕噥一邊指著地面,蹬著優雅的大長腿,極力表達自己的想法。接著,她朝著通往家庭菜園和雞舍的大門比畫了一下。
門柱旁倚著一個男人,扭扭捏捏,面有菜色,皮膚仿佛黃昏時分的玫瑰,呈現出一種柔和、朦朧的紅色。他的肩膀上和背上掛著幾個小皮包,手上拿著一根手杖,凹陷的面部透著一種危險的帥氣。瑪蓮娜發出尖叫,但馬上又忍住,聲音瞬間低了下來。很長時間以來,她身邊只有一個哼哼唧唧、蹣跚學步的奶娃娃,沒和其他人交流過。“我的天哪,你嚇了我們一大跳!”她大聲說,“你是想找個地方吃早餐嗎?”她疏于社交太久了。舉例來說,此時此刻,她不該像這樣雙乳暴露明晃晃地盯著對方看,可她竟然沒顧上把長袍扣好。
“請原諒一個陌生的外鄉人突然出現在夫人的門前。”男人說。
“當然可以原諒了。”她不耐煩地說,“進來,讓我看看你——進來吧,進來!”
艾芙芭生下來之后還沒有見過幾個外人,她用勺子遮住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偷瞟對方。
男人走上前來,一舉一動透著疲憊和笨拙。他的腳踝和雙足腫脹,與之相比,腰顯得比較纖細,肩膀也略單薄,可脖子又格外粗,好似是機床上加工出來的,另外,恐怕四肢的加工時間太短了。他把幾個皮包放下,那雙手看起來好似有獨立思想的兩頭野獸,特別寬大,也特別好看。
“我只是個迷路的旅人。”男人說,“我從康寧斯坡下村來,翻山越嶺才來到此地,花了兩個晚上,想在三棵死樹村找家旅館住下,好好休息。”
“你確實迷路了,拐錯了彎。”瑪蓮娜說,她決定不去多想對方顛三倒四的話,“沒事,我給你做一頓飯好了,你可以趁這個機會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她開始用雙手梳理頭發。曾幾何時這一頭秀發珍貴得如銅絲一般。至少那時的頭發是清爽的。
這個男人身材勻稱,體形健美。摘掉帽子之后,一綹綹出油的頭發掉了出來,紅得好似日落。他脫掉上衣,在水泵旁簡單清洗了一下,瑪蓮娜注意到了他的腰身,不由得感嘆再次看到有腰的男人真好(至于可憐的弗雷克斯,他在艾芙芭出生后的一年多里,身子就圓了起來)。難道所有奎德林人的皮膚都是這種讓人賞心悅目的灰撲撲的玫瑰色?瑪蓮娜了解到,此人名叫龜心,來自鮮為人知的奎德林國的坳沃。
終于,她還是不情不愿地系好袍子,擋上了胸部。艾芙芭大聲吵鬧,想下地,那位訪客把她從椅子上解開,一下子將她拋起,然后又將她接住。驚訝之余,孩子開心地歡呼了一聲,于是龜心便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把戲。瑪蓮娜趁著他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將地上沒動一口的鰷魚迅速撿起來,沖掉上面的土,撲通一聲扔進雞蛋、搗爛的芋頭根之中,心想艾芙芭可別突然開口說話,讓她下不來臺。要知道,小孩子就愛干這種事。
艾芙芭對眼前的男人著了迷,她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哭鬧,就連他走到長凳前坐下,開始吃飯,她都沒有發出不情愿的哼唧聲。她爬到男人光滑、沒有汗毛的兩條小腿(因為他脫掉了綁腿)之間,臉上帶著一種滿足的傻笑,發出某種只有她自己聽得懂的聲音。瑪蓮娜發現自己竟然對一個不滿兩歲的小女孩起了嫉妒之心。她也好想坐在龜心雙腿之間的地上啊。
“我從未和奎德林人打過交道。”她說,聲音有點大,似乎高興得過了頭,幾個月的獨居生活讓她一時把禮貌拋到了腦后,“以前我家從來不會招待奎德林人吃飯,倒不是說我家宅邸附近的田地間住著很多奎德林人,據我所知,可能一個都沒有。人們都說,奎德林人陰險狡詐,嘴里沒有一句實話。”
“若是奎德林人總是謊話連篇,那你指望一個奎德林人要怎么回應你的這條指控呢?”他微笑著看著她。
她瞬間像熱面包上的黃油一樣化了。“你說什么我都相信。”
他跟她講述了坳沃那個窮鄉僻壤的生活——房屋如何在沼澤中漸漸漚爛,人們如何采集蝸牛與黑暗草,還有公共生活與敬奉祖先的習俗。“所以你相信你的祖先與你同在?”她提出了這么個問題,“我不想瞎打聽,只是對宗教感興趣。”
“夫人相信祖先與你同在嗎?”
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被稱為“夫人”又是那么美好,她一時間無法認真思考他的問題。她挺了挺胸。“我的直系祖先肯定離我不遠,”她承認,“我是說我的雙親——他們還在世,不過對我來說跟死了也沒兩樣,因為我對他們沒什么興趣。”
“他們死后可能會常常來拜訪夫人呢。”
“我可不歡迎他們,還是算了吧。”她哈哈大笑,發出趕人的“噓”聲,“你是說他們的鬼魂嗎?最好還是別來找我。如果說人死后會去另外一個世界,那么我得說,和這個世界一樣,最糟糕的事莫過于父母來訪了。”
“確實有死后的世界。”他篤定地說。
她頓時感到一陣寒意,趕緊把艾芙芭抱起來,緊緊擁在懷里。艾芙芭在她臂彎中窩成一團,柔弱無骨。她既不哭鬧,也沒有回應這個擁抱,只是因為這不熟悉的被觸碰的感覺,變得軟趴趴的,沒了氣力。“你是預言家嗎?”瑪蓮娜說。
“龜心是個吹玻璃匠。”他說。他似乎是認真的。
瑪蓮娜突然想起了她做過的那些夢,那些充滿異國風情的地方,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想象出來的世界。“雖然嫁給了一個牧師,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人死后會去另一個世界。”她坦言。其實她沒想提及自己的婚姻狀況,盡管孩子的存在暗示著她結婚了。
不過龜心已經結束了聊天。他放下餐盤(沒吃鰷魚),從背包里取出一口小鍋、一根管子、幾袋沙土、蘇打灰和其他礦物。“龜心想對夫人的熱情款待表示感謝,可以嗎?”他問道,她點頭認可。
他在廚房生起火來,把整理好的原料混在一起,擺好各種器皿,用折起來裝在一個專門的小袋子里的特殊抹布清潔了一下吹管的吹嘴。艾芙芭像個土塊一樣乖乖坐在一旁,綠色的小手摸著她綠色的腳趾,干瘦的小臉上滿是好奇。
瑪蓮娜從未見過吹玻璃,同樣,她也從未見過造紙、織布和把原木砍成一段段樹樁。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場面,就好像關于那座巡回演出的鐘在當地的故事讓她的丈夫陷入了職業癱瘓,現在都還沒完全走出這個困境,盡管他已經嘗試過了。
也不知是通過鼻子還是吹管,龜心哼出一個單調的音符,隨之吹出一個像是由滾燙的綠水做的形狀不規則的燈泡。那“燈泡”嘶嘶作響,熱氣騰騰。他知道接下來該拿這東西怎么辦,因為他是個擅長擺弄玻璃的巫師。艾芙芭向那東西伸出手去,瑪蓮娜不得不把她抱住,不然她的手一定會被燙傷。
一會兒的工夫,好像變魔術一樣,玻璃從半液體的抽象狀態逐漸硬化、冷卻,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
那是一個光滑的、不純凈的圓,是近似橢圓的盤子。在龜心一心撲在這東西上的時候,瑪蓮娜開始想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她仿佛清澈透明的液體,而后逐漸長出一層堅硬的殼子,殼內一覽無余,空空蕩蕩,而且還易碎。要是在以前,她可能會沉湎于自責之中。龜心拉著她的雙手接近那剛剛吹好的玻璃,但沒有讓手碰到玻璃那平滑的表面。
“夫人要和祖先對話吧。”他說。她本不想浪費精力去和另一個世界里早就故去的無聊的人聯絡,但他那雙大手攏住她的手時,她改變了主意。她用鼻子呼吸,想關住沒刷牙的嘴里早餐的氣味(水果、一杯葡萄酒,也許是兩杯來著)。她感覺自己可能要暈倒了。
“看玻璃。”他催促道。可她眼里只有他的脖子和覆盆子蜜色的下巴。
他用探尋的目光向她望去。艾芙芭來了,一只小手扶在他的膝蓋上,穩住身子,也往玻璃盤中看去。
“丈夫在附近。”龜心說。這是他通過玻璃盤做出的預言,還是問她的一個問題,不得而知。不過他繼續說:“丈夫騎著驢,帶著一個老婦人來見你。來見你的是祖先嗎?”
“是年邁的奶媽,大概。”瑪蓮娜說,她好像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大膽地學他說話,字句支離破碎的,“你真能從里面看到這些?”
他點點頭。艾芙芭也點點頭,但她在點什么頭呢?
“他到家之前我們還有多長時間?”她問。
“他今天晚上到家。”
一直到日落之前,他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們封了火,把艾芙芭用保護帶攔好,然后放在冷卻的玻璃前。這塊玻璃被他們用一根繩子吊了起來,好像掛起來的一面透鏡或者鏡子。這應該對她起到了催眠和安撫的作用,因為她竟然都沒有不經意地啃手腕或腳趾了。他們有意開著這間村舍的門,這樣一來,他們在床上也能時不時地往外瞟一眼,查看孩子的情況。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陽掛著,孩子無法看清光線昏暗的室內,不過她也沒有回頭去看過。龜心有種動人心魄的美。瑪蓮娜與他糾纏在一起,如龍似蛇,吻遍他的全身,摸遍他的全身,加熱、冷卻并塑造他的明亮。他填滿了她的空虛。
他們洗過澡,換好衣服,等晚餐差不多做好了,從半英里之外的湖畔傳來了驢叫。瑪蓮娜頓時臉色緋紅,龜心又專注地擺弄起他的吹管,再次展示吹玻璃的絕活。聽到驢子高低起伏的叫聲,艾芙芭扭頭朝那邊望去。青蘋果色的小臉上,她的兩瓣嘴唇幾近黑色,緊緊抿在一起。她又開始咬嘴唇了,咬著下唇,像是在思考,但沒有咬出血來;經過一次次試驗與失誤,她貌似已經學會了如何使用牙齒。她把手放到閃閃發亮的盤子上。這個小玻璃盤映照出天空最后的藍色,最后里面只剩下一汪銀閃閃、冰冰涼的水,好似一面魔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