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槐記：馬踏湖生靈錄》槐下歸魂：三世代的露水姻緣

董傘沉湖那日，馬踏湖的老葦子正抽著新芽，嫩綠色的葦葉上凝著隔夜的露水，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銀。湖面上漂著他染血的槐木叉，叉齒上還掛著半片紫紗——那是去年七夕紫霞姑娘送他的定情物，用湖底千年紫蚌的殼磨成粉織的，說是能避水鬼。撈尸的王九公劃著葫蘆舟在湖面轉了三圈，才在神槐木倒影里看見少年的身子。他后來逢人就說，那孩子沉水時像片被風揉軟的槐葉，眉心那顆北斗痣亮得像顆晨星，驚飛了滿湖白鷺，連最老的蒼鷺都撲棱著翅膀叫個不停。

一、心核破繭：老槐樹的產褥

神槐木的樹洞在第七日滲出金紅樹汁，黏糊糊的像新熬的麥芽糖。最先發現的是放鴨的劉老漢，他看見樹汁順著皸裂的樹皮流進湖里，把半湖蘆葦都染成了赤金色，鴨子游過都沾了一身金粉，下的蛋殼上全是靈芝狀的花紋。夜里守湖的李老三舉著松明火把去瞧，只見樹洞里蜷著個光身子娃娃，臍帶還連著樹根，眉心長著七顆連串的紅痣，像極了董傘六歲出天花時的模樣，只是那痣排成北斗形狀，在暗處會發出微光。

“以吾血為引，喚天地之靈！“——這是董傘留給湖邊人的最后一句話，寫在一片槐葉上，被王九公夾在祖傳的《湖靈譜》里。那葉子至今還新鮮著，脈絡里凝著金紅色的絲線。董傘他娘生他時難產三天，也是對著神槐木念了這句禱詞，據說當時樹干上冒出水珠，落在產盆里就化了，孩子落地時不哭，只是對著樹笑。如今神槐木的根系在湖底盤成七道彎，王九公用竹篙探過，說那形狀像極了女人的子宮，暖烘烘的，把少年的魂魄焐在里面。他摸著樹干上新生的紋路，那紋路彎彎曲曲，像蟲子爬過的痕跡，卻正好是“槐仙咒“的字樣，和當年齊桓公筑湖時，石匠們在堤岸石頭上刻的符一模一樣，只是這紋路會隨著日頭變化，早晨是金色，中午變血紅，夜里就成了墨黑。

建木虛影顯形那晚，湖面上漂滿了金蝶，翅膀薄得像蟬翼，卻怎么也捉不住。七十八歲的張姥姥坐在輪椅上數了一宿，說共有三百六十五只，是董益、董耳、董傘三代人的魂魄在結親。金蝶翅膀上用朱砂寫著“善““生““護“三個字，據說是用他們的心頭血點的，落在蘆葦葉上就成了蟲蛀的紋路，落在鴨蛋上就成了靈芝狀的斑點。有只金蝶飛進了王九公的窗縫，停在他孫子的額頭上，第二天那孩子出的水痘都長成了槐樹葉的形狀，沒留一點疤。

二、葦蕩生息：湖神的花名冊

神槐木復蘇那年，馬踏湖的藕節里都長著人形的空洞，白白胖胖的像個小娃娃。采藕的細妹子在最深的泥里挖到個藕娃娃，眉眼像極了老輩人說的姜小白，就是齊桓公沒稱王時的模樣。她把藕娃娃供在神龕上，家里的米缸就沒缺過米。這年的蓮蓬也怪，每個蓮子上都有個小孔，對著光看能看見人影晃動，像是有小人在里頭打盹。張姥姥說那是沉睡千年的神木精魂，等著轉世投胎呢。

湖底的青銅鼎是秋后撈魚時發現的。九座鼎沉在湖心，撈網撞上時發出“當啷“聲，像撞著了廟鐘。鼎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王九公戴上老花鏡看了三天三夜，認出是“槐仙咒“，只是筆畫都像蟲子爬過，有些地方還缺了口。鼎里盛著七彩的淤泥，聞著有股甜香，撒在稻田里能讓稻穗長得像高粱，米粒兒都是七彩的，煮出來的飯會冒熱氣，像在講故事。最奇的是鼎身映出的影子，明明是鼎，映在水里卻成了個年輕后生的模樣，手里拿著個水瓢在澆地，后來才知道那是建木魔尊年輕時的樣子，還沒成魔的時候，是個頂好的種樹人。

紫霞姑娘的魂兒附在最高的槐葉上，那葉子比別的葉子都大，像把小蒲扇。月夜里路過神槐木的人，能聽見葉子沙沙響，像有人在彈月琴，調子是湖邊失傳已久的《槐仙引》。李老三的孫子半夜起來撒尿，看見那片葉子發光，光里有個穿紫襖的姑娘在梳頭發，梳下來的發絲落在湖里就成了銀魚。這年的銀魚都長著紫色的鰭，撈上來會掉眼淚，眼淚在木盆里聚成小靈芝，曬干了能治心口疼。有回王九公的老伴心口疼，就是用這眼淚靈芝治好的，她說那滋味又甜又澀，像年輕時的心事。

三、生命冊頁：輪回的蛙鳴

董傘的精魄鉆進神槐木那天，湖邊的王媳婦生下個眉心七痣的男娃。接生婆說這娃落地時不哭，只是對著神槐木笑，笑得滿屋子都是槐花香，連房梁上的燕子都飛下來轉圈。村里人都叫他“槐生“，說他是董傘托生，連腳丫子上的痣都排成北斗形，左腳五顆，右腳兩顆，正好是北斗七星的樣子。槐生周歲抓周，別的不拿，就抓了神槐木掉下來的葉子，放在嘴里啃得滋滋響。

湖底的祭壇是槐生周歲時顯形的。一場大暴雨后，湖水退了三尺，露出個圓形的石臺子，邊長九丈九，臺子上刻著蝌蚪文，每道紋路上都趴著金蟾，用手一碰就跳走，可一轉眼又回到原處。王九公翻出《湖靈譜》對照，說這是“生靈壇“，當年女媧補天時用過的，壇中央的凹槽正好能放下槐生的小腳丫。當娘的把娃抱到壇上，那小腳丫剛放進去，整個湖都在冒泡泡，像燒開的水，泡泡破了有股甜香，湖里的魚都蹦出水面，朝著祭壇搖頭擺尾。

建木魔尊的轉變是從春天開始的。先是幽冥界的老鴰都飛到馬踏湖，黑壓壓的一片，落在神槐木上，嘴里叼著焦黑的木片。王九公把木片拼起來，發現是建木的樹皮，只是上面長了金色的苔蘚，摸上去暖暖的。這年冬天，湖面上結的冰都帶著暖意，冰下的魚兒還在吐泡泡，泡泡破了有焦糊味，像老槐樹燒火時的煙氣。有膽大的孩子在冰上鑿洞釣魚，釣上來的魚肚子里都有塊焦木，說是建木魔尊吐出來的壞心思，扔回湖里就變成了泥鰍。

槐仙年鑒：馬踏湖風土志四、湖底圖騰：七鼎的呼吸

七根青銅柱是在槐生會走路時全部顯形的。頭年先冒出一根，像根大竹筍，第二年又冒出一根，直到第七年才全出來。每根柱子上都盤著石龍，龍嘴里銜著夜明珠，到了夜里就發光，把湖面照得像白天。夏天暴雨時，柱子會噴出七彩的霧氣，霧氣里有無數小人在跳舞，張姥姥說那是歷代靈芝轉世者的魂靈在開大會，穿的衣服都是各個朝代的樣式。湖水順著柱子的紋路流，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人在喘氣，槐生說那是神槐木在給湖水下奶呢。

祭壇的石壁上慢慢長出了畫，先是董益背著柴筐的樣子，柴火上還掛著個葫蘆，再是董耳教姜小白捕魚的場景，姜小白的褲腿卷得一高一低，最后是董傘墜湖的模樣，手里還抓著半片紫紗。這些畫會隨著節氣變化，春天是彩色的，夏天變翠綠，秋天成金黃，冬天就變成黑白。槐生常對著畫說話，說他夢見自己在畫里跑，腳下的路都是用槐樹葉鋪的，踩上去軟軟的，還有沙沙的響聲，像有人在他耳邊講故事。

五、紫葉傳聲：樹靈的密語

神槐木頂的紫葉成了湖邊的鐘，有急事時會發出“當當“的響聲。有年夏天發大水，葉子連著響了三天三夜，聲音穿云裂石，村里人都躲到神槐木下，看著洪水在離樹三尺的地方打轉，就是進不來，水面上還漂著不少活蹦亂跳的魚。夜里，紫葉的光映在水面上，能看見紫霞姑娘在光里劃船，船上載著無數亮晶晶的東西，像是星星碎了。第二天水退了，村里人在岸邊撿到不少亮晶晶的石子，放在屋里能驅邪。

紫葉還會預報天氣，葉子發紫要下雨，發白要起霧，發紅就是有貴客來。有次來了個游方的道士，紫葉紅得像火，道士摸著樹干掉了淚，說他師父的師父曾見過神槐木開花，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花開時滿湖都是香氣，連天上的云彩都變成了槐樹葉的形狀。道士在樹下坐了三天三夜，走時留下一本破書，封面上寫著《槐仙經》，里面的字都是用槐樹葉拼成的。

六、魔尊回魂：焦木的新芽

建木魔尊的變化越來越明顯，先是幽冥界的黑風刮到馬踏湖就變成香風，風里有烤槐木的味道，接著湖底偶爾能撈到焦黑的樹枝，樹枝上卻長著嫩綠的芽，芽的形狀像小靈芝，摸上去毛茸茸的。王九公把芽栽在盆里，芽很快長成小樹，只是樹干還是焦黑的，像被雷劈過，可葉子卻是翠綠的，還會隨著日頭轉動。有天夜里，小樹開了朵花，像個小燈籠，照亮了整個院子，第二天花謝了，結了個槐豆莢，里面的豆子是金色的，磨成粉能治眼疾。

這年冬天，建木魔尊的影子第一次出現在湖面上。那天夜里月特別圓，湖面上映出個巨大的樹影，樹干上有無數眼睛在眨，槐生說那影子在對他笑，笑得湖水都暖了，冰面上冒起熱氣。第二天，湖里的冰全化了，長出許多奇怪的水草，葉子像人的手掌，掌心還有個小窩，下雨時能接雨水，水喝起來甜絲絲的。張姥姥說這是建木魔尊在賠罪，那些手掌狀的葉子是他的手變的，在跟湖水握手呢。

七、槐仙護佑：生靈的賬簿

神槐木完全復蘇后，馬踏湖成了活物，湖水會自己漲落，像人的胸脯在呼吸，早上漲潮時能聽見“呼嚕呼嚕“的聲音，晚上退潮時又像在嘆氣。蘆葦蕩里常有精怪出沒，有穿綠襖的葦姑，見人就躲，只留下一穗蘆葦；有戴紅帽的藕郎，喜歡跟小孩玩捉迷藏，找到他就送一節甜藕；還有背著貝殼的湖仙，殼上刻著花紋，說是湖底的地圖。這些精怪不害人，只是喜歡偷小孩的肚兜，偷去掛在神槐木上，說那是最好的祭品，掛過肚兜的樹枝會長得特別粗。

董傘的精魄成了湖神，誰家孩子落水，神槐木就會伸出枝條把人卷上來。有次李老三的孫子掉湖里，是一根特別粗的槐樹根把他托上來的，樹根上還有七個疙瘩，像人的手指。村里人都說，這是董傘在水里長出手腳了，以后就能在湖里走路了。如今湖邊的孩子下水前都會對著神槐木作揖，說：“槐仙哥，看好我。“水里就會冒出一串泡泡，像是答應了。

八、新荷初綻：輪回的胎記

槐生五歲那年，湖邊又添了個眉心有痣的女娃。這娃的痣長成北斗勺把的形狀，哭起來聲音像蛙鳴，“呱呱“的，卻一點不吵，反而像唱歌。接生婆說這是紫霞姑娘轉世，因為她出生時，神槐木頂的紫葉落了，正好掉在她的襁褓里，葉子上還有露珠，像眼淚。女娃的娘給她取名“紫葉“，希望她像那片葉子一樣，給湖邊帶來福氣。

建木魔尊的救贖在這年夏天到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后，幽冥界的建木突然倒了，倒下來的樹干變成一座橋，橫跨在馬踏湖和幽冥界之間。橋上長滿了金色的苔蘚，走在上面能聽見無數聲音在說話，都是被建木吞噬的神木精魂在訴苦。槐生和紫葉手拉手走過橋，看見橋那頭有棵焦黑的樹，樹干上有個大洞，洞里坐著個老爺爺，看見他們就哭了，說他等了三千年，終于等到有人來接他了。

馬踏湖的故事還在繼續。神槐木每年都會掉七片葉子，葉子落在湖里就成了船。槐生和紫葉姑娘常劃著葉子船去湖中心，那里有個永遠長不大的槐樹苗，樹苗的根須里埋著董傘的槐木叉，叉齒上還掛著半片紫紗，在水里飄啊飄，像極了紫霞姑娘的裙角。每當微風吹過，樹苗就會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說：“等我，等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