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葉上的碎銀

董傘沉湖那日，馬踏湖的老葦子正抽著新芽，嫩綠色的葦葉上凝著隔夜的露水。王九公劃著葫蘆舟出湖時，木槳破開晨霧的聲音像撕裂棉紙，天剛蒙蒙亮，東邊的云縫里漏出點魚肚白，灑在葉尖的露水便像撒了把碎銀，簌簌地往下掉。他想起昨夜里湖邊的怪風，那風不是尋常的湖風，帶著股焦糊味，把神槐木的葉子吹得像無數巴掌在拍，“啪嗒啪嗒“響了整整一宿，驚得湖里的鯉魚都蹦到岸上來，鱗片在月光下閃著白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鏡子。

“這露水重得邪乎。“王九公蹲在葫蘆舟上，用船槳撥開水面，槳葉上掛著的水珠滾圓發亮，像串在木頭上的玻璃珠子。“往年這時候，葦葉上的露水能煎雞蛋，今年卻沉得能壓彎葦稈。“他抬頭望了望神槐木，樹冠在晨霧里若隱若現，樹干上那個磨盤大的靈芝疤痕泛著金紅，像塊燒紅的烙鐵，把周圍的霧氣都映得發燙。湖面上漂著層薄薄的油花，順著水流打著旋，聞起來有股甜膩的樹汁味。

湖面上漂著根槐木叉，叉齒上掛著半片紫紗。王九公瞇起眼，認出那是董傘的家伙什，去年七夕紫霞姑娘送的定情物。聽說那紫紗是用湖底千年紫蚌的殼磨成粉織的，姑娘家說這紗浸過七七四十九天的槐仙露，水里的冤魂見了都得繞道走。可眼下這半片紫紗浸在水里，紗面上用金粉繡的靈芝紋褪得發白，像塊被堿水泡過的舊帕子，邊角處還纏著些水草，隨著水波輕輕晃動。

“作孽喲。“王九公把葫蘆舟劃近，船底蹭到了什么軟乎乎的東西。他探身一看，水面下漂著團黑影，頭發像水草般散開，正是董傘的身子。少年穿著件藍布褂子，褂子上的盤扣掉了兩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那里本該有顆北斗痣，此刻卻只剩片模糊的紅印，像被水沖淡的血，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王九公的旱煙鍋從嘴里掉下來，砸在船板上，火星濺到水面，“滋“地一聲滅了。

二、葫蘆舟上的三圈

王九公劃著葫蘆舟在湖面轉了三圈，每圈都離神槐木近一些。第一圈時，他看見神槐木倒影里的樹干在淌水，不是露水，是金紅色的樹汁，濃稠得像麥芽糖，順著樹皮上的溝壑流進湖里，把一圈水都染紅了，像倒了桶豬血。第二圈時，湖里的金蝶突然全飛起來，密密麻麻的，在神槐木周圍繞著圈，翅膀扇動的聲音像無數把小扇子在搖，“撲棱撲棱“的，震得水面都起了漣漪。第三圈時，他終于看清董傘的臉，眉心那顆北斗痣亮得像顆晨星，七顆紅點連成線，把晨霧都照亮了，痣的周圍泛著圈白光，像給星星鑲了邊。

“這孩子...沉水時像片被風揉軟的槐葉。“王九公后來逢人就說，他把董傘撈上船時，少年的身子輕得像團棉花，唯有眉心的紅痣燙得嚇人，隔著布都能感覺到熱氣。“連最老的蒼鷺都撲棱著翅膀叫個不停，那鳥腿上綁著我十年前系的紅繩，活了七十年，從沒見過它那樣子，脖子伸得老長，翅膀撲打得水面啪啪響，像是在哭。“他蹲在船頭，用袖口擦著董傘臉上的水，少年的嘴唇發紫，眼睫毛上掛著水珠，像結了層薄冰。

湖邊的李老三蹲在碼頭上，吧嗒著旱煙鍋，看著王九公把董傘的身子拖上岸。“那紫紗還掛在叉上呢。“他用煙鍋指著漂在水上的槐木叉，叉齒上的紫紗突然動了動，像條小蛇鉆進水里，又猛地竄出來，紗面上的金紋在陽光下閃了閃。“去年七夕，紫霞姑娘在神槐木下繡這紗，我親眼看見她把手指咬破，血滴在紗上，說要給董傘避災。“李老三的聲音哽咽了，旱煙鍋在手里抖得厲害，煙灰掉在鞋面上。

三、紫紗里的血珠

紫霞姑娘是在晌午時分到湖邊的。她穿著件紫襖，頭發用根槐木簪子別著，簪子上刻著朵靈芝紋。看見董傘的身子時，她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膝蓋一軟倒在王九公懷里，指甲掐進老人的胳膊。“那紫紗...我用紫蚌殼磨了七七四十九天...“她哆嗦著去摸董傘的眉心，指尖剛碰到紅痣，神槐木突然“咔嚓“響了聲，樹干上裂開道縫，金紅色的樹汁順著縫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洼，樹汁落在她手背上，燙得她猛地縮回手。

“姑娘節哀。“王九公把董傘的槐木叉遞過去，叉齒上的紫紗還在滴水，紗線濕漉漉地纏在叉上。紫霞姑娘接過叉，手指剛觸到紗面，那半片紫紗突然收緊，像條蛇纏住她的手腕，紗面上的金紋亮了起來，組成個北斗形狀。“這紗...本該護他的...“她的眼淚掉在紫紗上，淚珠滾過的地方，金紋越發亮了，像撒了把星星在紗上。

湖邊的張姥姥拄著拐杖走來，拐杖頭磨得發亮，看見紫霞姑娘手腕上的紫紗，突然“哎喲“叫了聲，拐杖戳在地上直顫。“當年紫霞仙子繡定情帕子時，也是血滴在上面，帕子就活了，能自己織出花紋。“她摸著紫紗上的金紋，那紋路突然動了動，像條小魚游進紫霞姑娘的袖口，袖口立刻鼓起個小包，又慢慢消下去。“這孩子的魂，怕是跟這紗拴在一起了。“張姥姥的眼睛紅了，用袖口擦著眼淚，袖口上還沾著今早磨豆腐的豆渣。

四、神槐木的淚痕

董傘下葬那日，神槐木的樹干上全是淚痕。王九公帶著村里人在樹下挖坑，鐵鍬碰到樹根時，樹身突然抖了抖，金紅色的樹汁從疤痕里涌出來，把坑底都染紅了，樹汁落在鐵鍬上，“滋滋“地冒著熱氣。“這是神槐木在哭。“張姥姥跪在樹下，用手接了捧樹汁，那汁液暖烘烘的，像剛熬好的麥芽糖，放在鼻尖聞，有股槐花的甜香。

紫霞姑娘把董傘的槐木叉插在墳頭，叉齒上的紫紗在風里飄，紗尾掃過新填的墳土，留下道紫痕。她走時沒回頭，可村里人都說，看見她的紫襖后襟上多了片濕痕，形狀跟董傘眉心的北斗痣一模一樣，濕痕周圍的布料發皺，像是被火烤過。“姑娘把自己的魂拴在紗上了。“王九公望著神槐木，樹冠上的葉子全變成了紫色，在陽光下像無數片紫紗在飄，風一吹，葉子摩擦的聲音像有人在小聲哭。

五、湖底的北斗

七天后，王九公夜里巡湖，月亮被云遮著，湖面上黑漆漆的。他劃著葫蘆舟經過神槐木時，看見倒影里的湖底在發光，那光不是月光，是從水底冒出來的。他把船劃過去，水面下有個北斗形狀的光團，每顆星都像顆紅痣，在水里一閃一閃，光團周圍有無數金蝶繞著圈飛，翅膀上的光映在水面，像撒了把碎金子。

“是董傘的魂。“王九公伸手去摸，湖水突然變熱，像泡著溫泉。光團里飛出只金蝶，翅膀上用銀粉寫著“善“字，停在他的旱煙鍋上，翅膀扇動時，煙鍋里的煙灰都飄了起來。紫霞姑娘的紫紗這時出現在湖邊，紗上的金紋組成了句話：“吾血為引，喚天地之靈。“王九公認得這是董傘留給湖邊人的話，寫在片槐葉上，被他夾在《湖靈譜》里，那槐葉現在還夾在書里，只是葉脈變成了金紅色。

“孩子沒走，“他摸著紗上的字，那字突然鉆進他的掌心，留下道熱痕，“他跟神槐木合為一體了。“湖底的光團這時晃了晃，像在點頭，周圍的金蝶飛得更歡了，翅膀扇動的聲音像在鼓掌。

六、葦葉上的預言

那年秋天，馬踏湖的葦葉上都出現了北斗紋。采葦的細妹子說，她看見葦葉上的紋路會變，早上是董傘的笑臉，眼睛彎彎的，中午是紫霞姑娘的紫紗，在風里飄，晚上就變成神槐木的疤痕，像道紅口子。“這是預言。“張姥姥把帶紋的葦葉收起來，夾在《湖靈譜》里，書頁上全是往年記的湖邊怪事，紙頁都被手磨得發亮。“說有天董傘會回來，帶著建木魔尊的善念。“

紫霞姑娘從此住在神槐木下，用泥巴和樹枝搭了個窩棚。每天天不亮，她就用槐木簪子在樹皮上刻字，簪子在樹皮上劃過的聲音“沙沙“響，像蠶在吃葉子。村里人路過時，能聽見她在跟樹說話，說的都是董傘的事。“去年今日，他在湖邊教我捕魚，“她的聲音輕飄飄的，飄進湖里，水面上就會冒出串泡泡，泡泡破了有股槐花香，“說叉魚要對準魚眼，可我總叉到尾巴。“

七、紫紗魂歸

三年后的七夕，神槐木突然開滿了紫花，花朵像小喇叭，掛在枝頭，風一吹就“叮叮“響。紫霞姑娘站在樹下，身上的紫襖跟花一個顏色，襖子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她伸手摸了摸樹干，神槐木突然裂開道縫，董傘的槐木叉從里面伸出來，叉齒上的紫紗像活了般，纏在她的手腕上，紗面上的金紋亮得刺眼。“你看，“她對圍過來的村里人說，眼淚掉在紫紗上，“他回來了。“

那天夜里，馬踏湖的湖水都變成了紫色，像倒了桶染料。王九公劃著葫蘆舟在湖面轉，看見湖底的北斗光團變成了棵小槐樹，樹干上有七個疙瘩，像董傘眉心的痣，樹根扎在湖底的淤泥里，樹冠卻冒出水面，葉子是紫的，在月光下閃著光。“這是槐仙轉世。“他把這事記在《湖靈譜》里，筆尖劃過的地方，紙上滲出金紅色的樹汁，把字都染亮了。

八、生生不息

如今的馬踏湖，每到董傘沉湖的日子，葦葉上的露水都會變成金紅色，像撒了把碎金子在葉尖。紫霞姑娘的紫紗掛在神槐木上，風吹過時會發出笛聲，調子是董傘教她的《槐仙引》，笛聲輕飄飄的，像有人在耳邊唱歌。王九公的孫子說，他見過紗上的金紋變成個少年，眉心有北斗痣，穿著藍布褂子，在神槐木下跟紫霞姑娘說話，兩人的影子映在湖里，晃啊晃的。

“活著的人要記住。“王九公常對村里人說，他坐在神槐木下，指著樹上的紫紗，旱煙鍋在手里轉著，“董傘沒走，他在湖里，在葦葉上，在神槐木的樹汁里，看著咱們呢。“湖里的金蝶這時會飛過來，停在他的旱煙鍋上，翅膀上的“善“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葦葉上的碎銀，也像董傘沉湖那日，眉心那顆亮得像晨星的北斗痣，照著馬踏湖的水，照著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