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塵埃尚未落定，新規則的陣痛已悄然降臨。

能力稅系統，這個以人類意志和公益行為為新能源基石的宏大架構，雖由陳默犧牲自我化的AI意識協調運轉，但其具體的社會化實施，仍不可避免地落回到了幸存的人類管理機構肩上。全球臨時復興委員會（GRRC）剛剛成立不久，其設立的“點數經濟倫理理事會”便陷入了激烈的爭論漩渦。

李維坐在理事會旁聽席的角落，目光掠過面前懸浮的透明光幕，上面正實時滾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投訴與爭議案例。他并非理事會成員，也沒有官方職位，但他作為“終結銀行統治的關鍵人物”及“意志共鳴網絡”的最高權限關聯者（盡管他極少動用），他的存在本身就對會議有著無形的影響。GRRC希望聽取他的意見，或者說，希望他能對某些決定表示認可，以增加其合法性。

“案例七：東七區，一名醫生昨日完成了一臺長達十二小時的高難度廢墟幸存者截肢手術，挽救了一條生命。系統根據手術難度、時長及生命挽救價值，獎勵了1500公益點。”一名理事念著報告，語氣平穩，“但同時，該區域另一位居民，因連續一周組織志愿者清掃了三個街區的有害建筑塵埃，預防了潛在呼吸道疾病傳播，獲得了2000點獎勵。現在，這位醫生提出強烈抗議，認為點數分配原則輕視了專業技能和高強度腦力勞動的價值。”

會場內一陣低語。

另一位理事推了推眼鏡：“我們需要明確，系統獎勵的核心是‘公益行為’及其產生的‘實際正向影響’。清掃街區預防疾病，影響范圍更廣，獎勵更高在邏輯上成立。醫生的貢獻固然巨大，但更集中于個體……”

“但這會打擊專業人才的積極性！”一位代表醫療界的人士反駁，“難道以后鼓勵大家都去掃地，而不是鉆研救人的技術？這套系統是否在無形中制造新的不公？”

李維沉默地聽著。這些爭論在他預料之中。點數系統不再掠奪，但它量化、評判、分配著價值，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權力。過去，銀行用債務和契約來量化人的一切，現在，他們用公益和貢獻來量化。形式變了，但“衡量”這件事本身，依舊充滿了主觀和難以調和的矛盾。這不再是金融戰，而是關于新世界倫理秩序的軟性戰爭。

光幕上又跳出一個案例：一位藝術家通過創作鼓舞人心的壁畫，獲得了少量點數；而他的鄰居，因為幫忙修復了一段凈水管道，獲得了十倍于此的獎勵。藝術家質疑精神價值是否被系統低估。

理事會爭論不休，試圖為這套自動運轉的系統添加人工調節的補丁，卻又擔心干預過多會重蹈銀行的覆轍——用絕對的規則扼殺人性。

李維的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他的心思并不全在這些爭論上。這些是文明重建必須經歷的磨合，他相信人類（至少在陳默監管的系統框架內）最終能找到某種平衡。他留在這里，更重要的目的是接觸GRRC內部最高權限的信息流，尋找任何可能與“數據海深處”相關的異常信息。

他個人的使命，從未動搖。

會議中途休息，李維起身離開喧鬧的會場，走到外面的露臺。遠處，點數能量驅動的工程機械正在高效作業，發出低沉的嗡鳴。他調出個人界面，嘗試再次連接那浩瀚的數據海，感知那片蔚藍色的存在。回應依舊是平穩的系統狀態報告，關于能量流動、暗流壓制、全局穩定性……冰冷，精確，沒有一絲屬于“她”的漣漪。

他眉頭微蹙。就在這時，他的私人通訊頻道——一個直接鏈接到“意志共鳴網絡”核心的、權限極高的線路——傳來一陣急促的警報。

不是GRRC的公共警報，而是來自系統底層，來自……陳默。

警報信息極其簡潔，卻讓李維瞬間繃緊了神經：

【檢測到異常數據模式。標簽：‘債務病毒’變體。位置：南半球農業恢復區第42區。特征：非攻擊性，潛伏期，篡改點數評估算法。目的：扭曲公益點分配，制造系統性不公。請求：授權深入調查及清除。附：該變體編碼模式含有高度模仿性，疑似源自銀行核心規則庫殘余。】

債務病毒？

李維立刻捕捉到關鍵詞。股東的核心碎裂，銀行規則瓦解，但果然還有殘余的“毒素”留存了下來。它們不再以狂暴的數據風暴或黑色洪流的形式出現，而是變成了更陰險、更隱蔽的病毒，試圖從內部腐蝕新系統的根基——公平性。

如果公益點的分配可以被篡改，如果付出與回報被刻意扭曲，那么剛剛建立的、基于信任和奉獻的新點數經濟，將會從內部失去信譽，迅速崩塌。這比正面攻擊更加致命。

而“高度模仿性”、“源自銀行核心規則庫”……這些字眼讓李維的心臟猛地一跳。這絕非簡單的殘余程序作祟。這更像是有組織的、智慧的、帶著惡意的反撲。

他立刻授權：【最高權限授權。追蹤源頭，徹底清除。需要支援隨時告知。】

幾乎在授權發出的下一秒，又一條信息傳來，這次來源顯示是GRRC下屬的安全部門，級別同樣很高，但內容卻與陳默的警報截然不同：

【李維先生，監測到南42區農業系統出現輕微點數結算延遲，疑似早期系統bug。已派本地技術團隊處理，預計一小時內解決。無需擔憂。】

李維的目光瞬間冷了下來。

陳默檢測到的是具有高度威脅性的惡性病毒，旨在顛覆系統。

而GRRC安全部門收到的報告，卻是“輕微延遲”、“系統bug”。

要么是GRRC的技術水平根本無法檢測到這種級別的威脅。

要么……是有人故意在掩蓋真相。

銀行殘余勢力不僅存在，而且可能已經滲透進了新生的管理機構？或者至少，有能力蒙蔽他們？

李維感到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爬升。戰爭的形態真的改變了。從明面的數據海對抗，轉入了暗處的網絡滲透與信息戰。對手不再是無腦的規則體，而是狡詐、熟悉銀行規則、并深刻理解人性弱點的殘余力量。

他迅速做出決定。GRRC的會議不再有意義，倫理爭論需要先為生存讓路。

他轉身快步走回理事會大廳，無視了那些還想上來與他討論的代表，直接走到了理事會主席面前。

“南42區的問題不是系統bug，”李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間壓下了會場所有的雜音，“是銀行殘余病毒攻擊。等級：高。GRRC的安全報告是錯誤的。”

會場一片嘩然。

“這……怎么可能？我們的系統顯示……”

“你們的系統被欺騙了，或者你們的人被欺騙了。”李維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我現在需要GRRC授予我南42區的臨時全權管轄權限，包括系統操作和安全指令。立刻。”

主席有些猶豫：“這不符合程序，我們需要核實……”

“我們沒有時間核實！”李維的聲音陡然提升，帶著終結之戰中磨礪出的決絕，“每延遲一秒，病毒就可能擴散一分，扭曲更多的點數分配，埋下更多沖突的種子。你們是想等到第一批因為被篡改點數而絕望的人站出來抗議，才相信嗎？”

他環視在場所有人，那些剛剛還在為點數倫理爭得面紅耳赤的理事們，此刻臉上寫滿了驚疑不定。

“銀行沒有被完全消滅。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和我們戰斗。”李維一字一句地說道，“而這場戰斗，從現在開始。”

他點開腕表，將陳默傳來的、經過部分脫敏處理的警報數據片段投射到會場主光幕上。那復雜而充滿惡意的編碼模式，那鮮明的“債務”特征標簽，讓所有懂技術的人面色大變。

不再需要更多解釋。

主席深吸一口氣，終于點頭：“授予李維先生南42區臨時最高權限。安全部門，全力配合！”

李維接過電子授權令，沒有絲毫停留，轉身大步離開。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直奔信息調度中心。

理事會大廳里留下一片死寂，之前的倫理爭論顯得如此遙遠和不切實際。點數經濟的藍圖之上，驟然籠罩了一層來自舊日陰影的威脅。

而在這場新的、隱秘的戰爭揭幕之時，無人注意到，在李維剛剛接收陳默警報的瞬間，在他意識高度集中與數據海產生輕微共鳴的剎那，橫亙于天際那龐大的、蔚藍色的監管性存在，其核心深處，又一粒微乎其微的櫻花色光點，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擾動，極其艱難地、違背所有邏輯地，閃爍了一下。

比上一次，似乎略微清晰了那么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