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金黃和小虎斑的愛情
- 飯團和三三的日常生活
- 焱蘅
- 7518字
- 2025-08-19 18:08:52
在村里讀完初中后,我回到了父母的身邊,他們住在離村里更遠的另外一個村。
那時候每次回到奶奶那座被歲月熏得發黑的老木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我最急切的目光,總是先掃過堂屋角落的柴火堆、暖融融的灶臺邊,搜尋著一個熟悉的、帶著虎紋的身影。
“小虎斑!”我輕聲喚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
在農村,貓的名字大多隨性得很,像隨口呼出的山風。
小虎斑、小金黃,名字的由來簡單直白,就是它們身上那抹最顯眼的顏色。
小虎斑是個女孩子,一身貍花條紋,黃黑相間,野性里透著點憨。
小金黃是男孩子,標準的橘貓,毛色溫暖得像秋日曬透的稻草。
它們走進我生命的日子,是在我讀初一那年。
家里的老貓生崽后,不知怎的,身體突然就垮了,不吃不喝,蔫蔫地躺了幾天,便悄無聲息地沒了氣息。
剛出生不久、還沒睜眼的小奶貓,沒了貓媽媽的奶和體溫,也跟著走了,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像幾團冰冷的小毛球。
奶奶家的房子是典型的舊式木屋。
粗壯的木頭柱子支撐著,頂上蓋著青黑色的瓦片。
中間是寬敞的堂屋,左右各一間廂房,地面是踩得結實、微微泛光的泥土地。
沒了貓的威懾,老鼠簡直翻了天。
它們大搖大擺在梁上跑酷,在墻角打洞,這里拱出一小堆新土,那里啃噬著柜子里陳年的衣物。
空氣里總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嚙齒動物的騷味。
爺爺奶奶看著被糟蹋的糧食和衣物,眉頭擰成了疙瘩。
“沒得貓硬是不行!”爺爺敲著旱煙桿,下了結論。“得去找一只來。”奶奶接口道,語氣不容置疑。
城里的貓是捧在手心的寶貝,為了解悶兒;而農村的貓,首要職責是“克鼠大將軍”,是活著的捕鼠器。
有趣的是,老兩口大概都太著急,又沒商量好,各自行動了。
爺爺在村東頭尋摸了一只,奶奶在村西頭也相中了一只。
結果,家里一下子來了兩只小奶貓!毛茸茸,怯生生,叫聲細弱得像剛抽芽的草尖。
奶奶看著兩個小不點兒,心軟了:“一只怕是養不活,孤單得很,都留下吧,做個伴兒。”
于是,在堂屋那方灑滿陽光的泥地上,小虎斑和小金黃——這對后來相伴半生的“貓夫妻”,完成了它們命運的初遇。
它們的脖子上,都被奶奶細心地系了一小截白色的布條,像系了個平安符。
小虎斑很快就顯露出了她的“霸主”地位。
喂食的小破碗一端過來,她總是第一個沖上去,喉嚨里發出低低的護食聲,小小的身子幾乎要把整個碗口都霸住。
小金黃則顯得“紳士”許多,他安靜地蹲在旁邊,琥珀色的眼睛巴巴地望著,等小虎斑吃得差不多了,喉嚨里不再嗚嗚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去,舔食碗底剩下的那一點點殘羹冷炙。
奶奶看著直樂:“喲,這小虎斑,兇得很,小金黃會讓她。”
它們的性格也大相徑庭。
小虎斑有點“宅”,喜歡在暖和的灶膛邊、或者在奶奶的舊棉鞋里蜷成一團打盹,對出門探險興趣缺缺。
小金黃則是個“浪子”,三天兩頭不見貓影,不知溜達到哪個草垛子后面,或是爬上哪棵老樹杈去追尋他的“詩和遠方”了。
天氣晴好的冬日,陽光慷慨地鋪滿屋前的地坪。
它們會并排躺在稻草堆上,攤開肚皮,把自己曬得蓬松柔軟,像兩塊吸飽了陽光的面包。
橘黃和貍花的毛色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安逸得讓人心頭發暖。
而夜晚,則是我和它們的“秘密時光”。
農村的貓,極少有洗澡的待遇。它們身上總帶著些不請自來的“小伙伴”——跳蚤。
但這并不妨礙它們對我的被窩情有獨鐘。
冬天的夜晚,寒風在瓦縫里嗚嗚地鉆,被窩里冰涼。
這時,兩個暖烘烘、毛茸茸的小身體就會悄無聲息地鉆進來,緊貼著我的腿或腰,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團好。
不一會兒,那熟悉的、帶著節奏的“呼嚕嚕…呼嚕嚕…”聲就在被窩里響起來了。
那是貓滿足時才會發出的聲音,低沉、安穩,像一臺小小的、溫暖的引擎在運作。
這甜蜜的秘密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奶奶耳朵尖,或者她半夜起來添柴火,聽到被窩里異常的“轟鳴”。
“喊你不要帶貓兒睡,又把跳蚤帶進被窩了!還說沒帶貓兒睡,這是什么?”隨著奶奶一聲嗔怪,被子被猛地掀開,刺骨的冷空氣瞬間灌入。
兩個睡得正香的小家伙被驚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竄下床,瞬間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只留下我望著空蕩蕩、冷颼颼的被窩,和耳邊似乎還未散盡的呼嚕聲余韻,心里又好笑又有點悵然若失。
那時的日子,簡單得像山澗的溪水,清澈見底,流淌著細碎的快樂。
然而,就像山溪終究要匯入更大的河流,平靜的日子也總有波瀾。
小虎斑漸漸長大,經歷了數次生育。每一次,都是生命殘酷的考驗。
它生小貓的時候,身體笨重,行動遲緩。
小金黃似乎能感知到伴侶的不適和辛苦。
它變得異常體貼。它會耐心地給小虎斑舔毛,梳理它因懷孕而略顯凌亂的毛發,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它不再到處瘋跑,出去的時間短了,回來時,有時嘴里會叼著一只還在掙扎的螞蚱,或者一只小小的、羽毛未豐的鳥兒,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虎斑面前,像是在獻寶。
它依舊恪守著“女士優先”的原則,有好吃的,總是等小虎斑吃完才上前。
那份無聲的體諒、細心的照顧、沉甸甸的責任感,在兩只不會言語的貓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它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屬于它們的、單純的世界里,相依相伴。
可惜,命運并未垂憐這份深情。
小虎斑生下的孩子,一個都沒能活下來。
有的是先天不足,有的是在寒冷的冬夜沒能熬過去。
看著它一次次茫然地舔舐著冰冷僵硬的小身體,喉嚨里發出悲傷又困惑的低鳴,我的心也跟著揪緊。
小金黃會默默地靠過去,用頭蹭蹭它,仿佛在傳遞著無聲的安慰。
后來,我初中畢業,離開了這座山坳里的村莊,去更遠的地方讀高中。
離家,意味著與很多熟悉的事物告別,包括它們。
一次放假回來,奶奶告訴我:“小虎斑送到你大姑家去了。她那邊老鼠也多。”
我心頭一沉。大姑家離這里隔著好幾十個山頭,對貓來說,無異于天涯海角。
聽說,到了大姑家的小虎斑,徹底變成了一只“野貓”。
它神出鬼沒,很少歸家,仿佛對人類的居所失去了信任。
在那里,它也生過小貓,結局依然令人心碎——小貓還是沒能活下來。
而留在奶奶家的小金黃,在小虎斑被送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像是丟了魂。
它不再活力四射地往外跑,更多時候是趴在門檻上,望著小虎斑曾經愛趴的稻草堆,或者凝望著通往村外的蜿蜒小路,眼神空洞。
它在房前屋后焦躁地徘徊,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那叫聲悠長而凄惶,在寂靜的山村里回蕩,聽得人心頭發酸。
它似乎在執著地尋找著什么,一遍遍,不厭其煩。
我們人類告別,尚知去處,尚有書信電話可通音訊,縱隔千里,心里總存著一份念想。
可對于貓呢?一次分離,便是音訊全無,便是此生可能永不相見。那根無形的線,被粗暴地扯斷了。
我無法想象,在最初分離的那些日日夜夜,它們是如何度過的。
小虎斑在陌生的環境里警惕而孤獨地游蕩,小金黃在熟悉的地方徒勞地呼喚和等待。
那份刻骨的思念和失落,“相思成疾”四個字,恐怕都顯得太過輕飄。
兩年時光,在人的生命里不算長,對貓而言,卻已是漫長的歲月流轉。
兩年后,大姑家傳來消息:“不想養貓了,太野了,抓不住。”于是,小虎斑又被送了回來。
都說貓的記憶只有21天到40天。我不信。
若真如此,為什么小虎斑一踏進老屋熟悉的門檻,那雙因為流浪而略顯警惕的眼睛,就急切地在堂屋里搜尋?它的鼻子翕動著,捕捉著空氣中殘留的、哪怕極其微弱的氣息。
當它的目光終于鎖定那個趴在灶臺邊、身形有些佝僂的橘色身影時,它沒有猶豫,徑直走了過去。
小虎斑回來了,但它不再是以前那個會鉆進我被窩撒嬌的小虎斑。
棄貓效應在它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它變得異常怕生,眼神里多了疏離和戒備,人稍微靠近些,它就警惕地弓起背,隨時準備逃開。
它對人類的信任,仿佛在大姑家的漂泊中被消磨殆盡了。
更讓它黯然神傷的是,它千辛萬苦尋回的愛侶,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矯健陽光的“少年郎”。
在小虎斑被送走的這兩年,小金黃對自由的向往并未熄滅。
或許是對伴侶的思念無處排遣,或許是天性使然,它進行了一次異常漫長的冒險。
它出去了整整一個多月,杳無音訊。
奶奶嘆著氣,以為它終究是徹底走丟了,或者死在了外面。
她甚至用了村里古老的“喚貓”法子:抓一把米草,圍著火塘里的余燼,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嘴里念念有詞,據說這樣能讓沒被拴住、沒死的貓找到回家的路。
不知是古老的法子起了效,還是它心底那份對“家”的執念太過強大,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奶奶被一陣極其虛弱、斷斷續續的貓叫聲驚醒。
她披衣起床,拿著手電筒,循著聲音來到堂屋門口。
手電筒昏黃的光柱穿透雨幕,照向門外的臺階——那里蜷縮著一個幾乎不成貓形的身影。
是小金黃!
它渾身濕透,骯臟的毛發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像一塊被丟棄的破抹布。
更觸目驚心的是它的臉——一只眼睛完全瞎掉了,渾濁的眼珠可怕地耷拉在眼眶下的皮毛上,隨著它的顫抖微微晃動。
下顎似乎也受了傷,歪斜著,讓它連叫聲都變得扭曲而痛苦。
它虛弱得幾乎站不穩,只剩下那一點微弱的嗚咽,證明它還活著。
沒人知道這一個月它經歷了什么。
是遭遇了兇猛的野獸?還是落入了捕獸夾?或是被頑劣的孩子打傷?一切都是謎。
它拖著這樣一副殘破的身軀,是如何在荒野中求生,又是如何在電閃雷鳴的雨夜里,憑著殘存的記憶和本能,一步一步爬回了這個它曾經離開的地方?
奶奶把它抱了進來,用破布擦干它冰冷的身體,放在灶膛邊最暖和的地方。
它虛弱得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大家都覺得,它大概熬不過這個晚上了。
但它活了下來。
像野草一樣,頑強地活了下來。
只是,它徹底變了。那只瞎掉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光明,耷拉的眼珠后來慢慢萎縮,留下一個空洞而丑陋的凹陷。
下顎的傷影響了它的咀嚼,吃食變得困難而緩慢。
它的身體大不如前,走路有些搖晃,大部分時間都懶洋洋地趴在有陽光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橘色雕塑。
更糟糕的是,它隔三差五就會嘔吐,吐出一些黃水或者未消化的食物殘渣,有時甚至能看到糾纏的毛球。
農村沒有獸醫,沒有寵物醫院,所有的傷痛和不適,都只能靠它自己硬熬,靠它那頑強的生命力去對抗。
小虎斑回來了,帶著一身防備和創傷。
小金黃活著,卻已身殘志堅,不復當年。
時間改變了它們的模樣,磨損了它們的健康,卻似乎未能磨滅它們對彼此的記憶和依戀。
小虎斑不再信任人類,但它認得小金黃。
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嗅聞著它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
小金黃雖然視力模糊,身體虛弱,但對靠近的氣息卻異常敏感。
當小虎斑的氣息靠近時,它沒有排斥,喉嚨里甚至會發出微弱的、類似當年安撫它的呼嚕聲。
它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追逐打鬧,更多時候是安靜地臥在一起,互相取暖。
小金黃會艱難地抬起不太靈活的頭,舔舔小虎斑頸部的毛。
小虎斑則會用頭輕輕蹭蹭小金黃殘缺的臉頰,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憐惜。它們互相依偎在柴火堆旁,在夕陽的余暉下,像兩座相互支撐的、沉默的山丘。
相濡以沫,成了它們余生最真實的寫照。
它們相伴了六個年頭。
六歲,對于農村散養的貓來說,已是步入老年。
那一年,小虎斑意外地又懷孕了。
我們都為它捏了一把汗,祈禱著能有奇跡發生。
它艱難地生下了小貓,躲在一個舊籮筐里,小心翼翼地守護著。
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不知事的小孩子發現了小貓崽,覺得好玩,竟把它們抓出來摔在了地上……脆弱的生命瞬間消逝。
小虎斑哀慟的叫聲撕心裂肺。
它圍著已經沒有氣息的小貓崽打轉,用鼻子不停地拱著,試圖喚醒它們。
從那天起,它徹底記住了那個孩子的模樣和氣味。
只要那孩子一出現,無論它在做什么,都會立刻警覺地豎起耳朵,然后飛快地躲起來,藏到最深的角落,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怨恨。
萬物有靈,那份失去幼崽的痛與恨,是如此清晰而尖銳。
命運的無常,如同山間的天氣,說變就變,毫無道理可言。
奶奶辛辛苦苦養了一窩小雞崽,毛茸茸的黃色小團子,嘰嘰喳喳滿地跑。這本是農家尋常的生機。
然而,有一天,奶奶發現,虛弱的小金黃,竟然拖著一只剛被咬死的小雞崽……也許是它身體太差,捕捉老鼠力不從心;也許是饑餓和本能的驅使,讓它對更容易得手的小雞崽下了口。這在農村是大忌。
“唉,這貓…不能留了,禍害雞仔。”奶奶看著被咬死的小雞,嘆了口氣,語氣里有無奈,也有決斷。
對于一生與土地和家禽家畜打交道的老人來說,保護辛苦養大的雞崽,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沒過幾天,小金黃就不見了。
奶奶只是淡淡地說:“送走了,送得遠遠的。”她說得很輕,像撣掉一粒灰塵。
這一次,它再也沒有回來。
小虎斑在空蕩蕩的老屋里焦躁地尋找著。
它跳上小金黃常趴的窗臺,嗅聞著他殘留的氣息;它在房前屋后一遍遍徘徊,喉嚨里發出一種不同于以往的、帶著困惑和焦慮的呼喚聲,一聲又一聲,在寂靜的山村里顯得格外凄清。
它找了好久,叫了好久,直到聲音嘶啞,最后只能沉默地趴在小金黃最后睡過的稻草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仿佛在等待一個永遠不可能再出現的歸影。
我再回到奶奶家時,小虎斑已經是一只真正的大貓了。
歲月和磨難在它身上沉淀出一種沉靜的氣質,貍花紋路依舊清晰,眼神卻比從前更加深邃,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疏離。
它還記得我,但那份親昵已大打折扣,只是遠遠地看著,或者在我放下食物時,才謹慎地靠近。
我和它相處了一周。
那一周里,我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彌補些什么,試圖溫暖它孤寂的晚年。
我把碗里最好的瘦肉挑出來,撕成細絲,放在它干凈的貓碗里(我特意給它洗了個小破碗當專屬餐具)。
家里煮了雞蛋,我偷偷把蛋黃摳出來碾碎喂它。
我給它用舊衣服和破紙箱做了個簡陋但還算暖和的貓窩,放在避風的角落。
我每天給它換干凈的清水。
它似乎感受到我的笨拙的善意。
雖然依舊不會主動蹭過來撒嬌,但在我喚它時,它會從藏身的地方探出頭,或者慢慢走過來。
陽光下,它伸展身體的動作似乎比之前放松了些,偶爾會在我腳邊不遠的地方躺下,瞇著眼睛曬太陽。
它的呼嚕聲,也比剛回來時清晰了一些。
看著它安靜地吃著蛋黃,看著它在簡陋的貓窩里蜷縮成一團,我的心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填滿。
我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貓,你越是珍惜,越可能失去。
就像那些被賣掉的小狗,像小金黃,像小虎斑那些未能長大的孩子。
正因為知道終將失去,反而更想在擁有的每一刻,都竭盡全力地對它好。
哪怕我的“竭盡全力”,在旁人看來是如此簡陋——幾塊肉,一個雞蛋,一個破紙箱,一個洗干凈的碗。
我蹲在它旁邊,看著它陽光下柔軟的毛發,輕聲說:“小虎斑,好好活。”它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我和小小的天空。
后來,小虎斑也病了。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它的食欲越來越差,給它精心留的瘦肉和蛋黃,常常只是嗅嗅,便懨懨地走開。
它那身曾經油亮、野性十足的貍花皮毛,漸漸失去了光澤,變得干枯、凌亂,甚至打結。
它趴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在最暖和的陽光下,身體也蜷縮得格外緊,仿佛要把自己縮進一個看不見的殼里。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曾經盛滿警惕或沉靜,如今常常半瞇著,眼神渾濁,蒙著一層疲憊的陰翳。
走路也變得遲緩、蹣跚,有時甚至需要停下來歇息好一會兒。
它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生病了就找個角落躲起來。
衰老和虛弱似乎耗盡了它最后的警惕和力氣。
它依舊選擇趴在老地方——堂屋門口那個能曬到太陽、又能看到小金黃曾經常趴的窗臺的角落。
只是,它的頭常常無力地耷拉在前爪上,呼吸也變得沉重而緩慢,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了力氣。
奶奶看著它,嘆口氣:“這貓,怕是要不行了。”
話語里帶著一絲無奈,也有一絲對生命自然流逝的默許。
農村的貓,能活到老死,已算善終。
沒有獸醫,沒有藥,只有聽天由命。
我們能做的,只是給它一個避風的角落,一碗干凈的水,在它愿意吃的時候,放上點它能吃得下的東西。
我每次回去,都蹲在它旁邊,輕輕撫摸它干枯的脊背,感受著它骨骼嶙峋的輪廓和微弱的體溫。
它偶爾會極其微弱地呼嚕一聲,或者費力地抬起眼皮,看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還有一點點熟悉的微光,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倦意。
我低聲對它說:“小虎斑,再曬曬太陽吧。”它便又緩緩閉上眼。
然后,在一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日子,小虎斑不見了。
不是像小金黃那樣被“送走”的不見,而是它自己離開了。
也許是最后殘存的本能告訴它,大限將至。
它不愿意在熟悉的人面前,在它守護了一生的老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它選擇了悄然離開,像一片枯葉,無聲無息地從枝頭飄落。
我們找遍了它可能去的地方:柴火堆深處、圈的角落、屋后長滿雜草的矮墻下……甚至沿著屋后的小路,往山腳的方向尋了一段。
呼喚它的名字,只有空曠的風聲回應。
奶奶搖搖頭:“貓兒要死,都會找個僻靜地方,不讓人看見的。別找了,找不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虎斑再也沒有回來。
那份等待和尋找的焦灼,漸漸被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涼意的失落取代。
它就這樣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地,無聲無息。
直到半個月后,住在我們家場壩下面的祖婆,兩家距離一分鐘都要不了的距離,她到奶奶家串門。
閑聊間,她像是想起什么,皺著眉說:“我家閣樓那個烘糧食的小間,這些天老聞到一股怪味,越來越沖鼻子。
今天上去看,哎喲,發現從放風車的木地板縫里,往下掉蛆蟲!白花花的,嚇死人!我拿竹竿捅了捅,好像…好像有只死貓卡在那縫里了,都爛了…看那毛色花紋,怕是…怕是你們家那只走丟的貍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冰冷的石頭砸中。
奶奶也愣住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唉…那估計就是了。”
我跟著祖婆去了她家。
那間小小的閣樓,低矮、昏暗,彌漫著陳年谷物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息,此刻又疊加了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祖婆指著一處靠近墻角、堆放舊農具的角落,那里的木地板有幾條寬寬的縫隙。
果然,能看到縫隙下方有些白色的蛆蟲在蠕動。
祖婆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小心地撥開上面的雜物和厚厚的灰塵,往里捅了捅。
借著閣樓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看到了。
在那狹窄、黑暗、布滿灰塵和蛛網的木地板縫隙深處,隱約蜷縮著一團小小的、已經變形的黑影。
那熟悉的、黃黑相間的貍花紋路,在腐敗和污穢中,依然能模糊地辨認出來。
它把自己塞進了這個最隱秘、最不為人知的角落,像完成了一個命中注定的歸隱儀式。
沒有驚心動魄,沒有轟轟烈烈。
這就是小虎斑為自己選擇的終點。
一個堆滿陳舊農具、布滿灰塵和蛛網、散發著谷物霉味和死亡氣息的角落。
它曾是那么驕傲的一只“母老虎”,也曾是飽經風霜、眼神沉靜的伴侶。
它的一生,充滿了失去:失去孩子,失去愛人,失去對人的信任,最終,連自己的生命也悄然熄滅在這無人知曉的黑暗縫隙里。
祖婆捂著鼻子,絮叨著要找人來清理。
我默默退出了那間充滿死亡氣息的閣樓,站在祖婆家院子里。
午后的陽光依舊明亮,曬得人皮膚發燙。
院角的雞在悠閑地刨食,遠處的山巒沉默著。
世界運轉如常,仿佛什么也沒發生。
只有我知道,那個曾經會霸道地搶食、會慵懶地曬太陽、會在我被窩里打呼嚕、會用盡全力守護它的小貓崽、會在失去伴侶后孤獨尋找和等待的身影……那個叫小虎斑的、有著漂亮貍花紋路的靈魂,永遠地消失了。
它最終,還是沒能等回它的小金黃。
它選擇在一個無人打擾的黑暗角落,帶著一生的故事和傷痕,安靜地化作了塵土。
像一粒被風吹走的稻殼,悄無聲息地,回歸了這片它曾奔跑、嬉戲、愛過也痛過的土地。
只是那閣樓縫隙里殘留的氣息,和祖婆輕描淡寫的一句“怕是奶奶家的”,成了它在這世間,最后的、帶著腐朽味道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