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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頭撞南墻

洛杉磯縣驗尸官辦公樓有著山墻石、紅磚和高窗,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巴黎的小歌劇院,而不是設有停尸臺和冷藏箱的倉庫。這棟頗具布扎藝術風格[1]的大樓建于1909年,坐落在博伊爾高地[2]的南加州大學健康科學校區的邊緣,這片近乎城鎮大小的校區正是凱克醫學院的所在地。健康科學校區距洛杉磯南部的南加州大學主校區約有11公里。這棟驗尸官辦公樓和卡門·普里亞菲托在帕薩迪納的豪宅的設計都出自同一建筑師之手。那個被人用輪床運出酒店客房的姑娘也是首先在這里接受了“體檢”。“莎拉”有沒有因吸毒過量而死?按德文汗的說法,死亡這個可能性不能排除;這個女人一直在呼吸,沒錯,但她渾身都是癱軟的。如果她沒能活下來,那么尸體肯定會送到驗尸官手中,而尸檢自不可免。如此一來,普里亞菲托、帕薩迪納警方和南加州大學所面臨的問題將更加棘手。

我花了幾天時間才確定是否有符合莎拉形貌的人在吸毒過量事件后的幾周內因毒品而死。在詢問驗尸官辦公室時,我延長了莎拉死亡的時間線,因為這個女人有可能在死前還曾茍延殘喘過一段時間。這家機構拖了很久才作出回應,這并不出人意料。他們要為1000多萬人提供服務,其服務人口是美國驗尸機構中最多的,而且當年就收到了約1.8萬份死亡報告,進行了3300次尸檢。長期以來,這里面臨著資金和雇員不足的窘境。死人沒法開展太多政治游說,所以花錢聘請更多病理學家自然不會是縣監事會[3]的優先事項。

我在等待這家驗尸機構回復時還開始檢索《洛杉磯時報》的公共記錄數據庫——LexisNexis、Accurint和TLO——以尋找有關普里亞菲托的信息。其中并沒有針對他的刑事訟案,唯一被披露的相關法律事件是他的妻子最近提出的離婚申請,她是一位精神病學家,名叫珍妮特·派恩。這很能引發人的好奇心。離婚記錄可以提供有關配偶一方或雙方的豐富資料,包括性格特點、經濟狀況、性行為、暴力傾向、吸毒、酗酒以及其他惡習——這些行為方式很可能會造成康斯坦斯酒店中出現那種場面。有些離婚檔案會因為雙方的不斷爭斗而積累得像書一樣厚實。但派恩的申請文件很薄,缺乏細節,并未提供任何有關酒店、出軌或吸毒過量的內容。都是“片湯話”。

隨后,我收到了驗尸官辦公室的回復:根據一份嚴肅的統計數據,在康斯坦斯酒店事件發生后的幾周里,有不少洛杉磯年輕人死于車禍、自殺和謀殺,當然,也有死于吸毒過量的。但沒有一名死者與德文汗所描述的“莎拉”有絲毫相似之處。

因此,接下來要直面帕薩迪納警方了。與南加州大學對質之前先找警方,這是個策略性決定。對那些與正面的報道無關的問題,南加州大學校長馬克斯·尼基亞斯及其麾下的行政人員一直都未曾正面、積極地回應過《洛杉磯時報》的詢問,因為這些詢問可能涉及不那么積極的新聞,而不是那些助推該校提升其全國聲譽的熱情洋溢的文章。我不得不權衡一番,先聯系南加州大學會不會降低我讓警察開口的可能性?在這種復雜的局面下,我必須考慮到南加州大學和帕薩迪納市政當局的關聯,至少是表面上的關聯。在某些方面,這座擁有14.1萬人口的城市似乎就像是這所大學的一個衛星校區。和這所學校一樣,帕薩迪納也是洛杉磯精英階層的一處早期堡壘,如今已從一片果園地逐漸發展成氣候溫暖的度假小城,同時它也是這個蓬勃發展的南加州都會圈里最早的富人社區之一。【1】帕薩迪納市的一條大道——橙林道——曾因列于其道旁的豪宅而被稱為“百萬富翁街”。帕薩迪納的山谷狩獵俱樂部也是洛杉磯地區最早的私人社交俱樂部之一,在1890年開創了后來的玫瑰花車大游行。【2】

一個多世紀后,帕薩迪納已然成為南加州大學教職工和行政人員的家園,也是那些任職于洛杉磯市中心的律所、銀行和經紀公司的富裕校友與捐資者們的一塊定居之地。帕薩迪納市議會中有不少南加州大學的畢業生。【3】1999年至2015年,該市市長還曾在這所大學教授法學。帕薩迪納市的各所昂貴的私立高中都為南加州大學輸送著養料。這所大學的名字出現在帕薩迪納的亞太博物館中,幾十年來,該校還一直管理著帕薩迪納市享譽全球的工藝美術建筑的杰作——甘博故居[4]。凱克醫學院在帕薩迪納設有一家治療中心。南加州大學校長的宅邸則位于鄰近的圣馬力諾市,那里可以說是帕薩迪納的一個更為富裕的附屬地。這座殖民時期的豪宅有8間臥室和11間浴室,矗立于帝王宮苑般的約2.8公頃的景觀園林之中,其中一部分土地還是美國陸軍上將喬治·史密斯·巴頓捐贈的。【4】巴頓的外祖父是洛杉磯第二任市長,父親也是洛杉磯的地方檢察官。尼基亞斯常在這座莊園里招待和籠絡本地的權力掮客,也會在此取悅來自華盛頓特區的外國資本。

總而言之,我們似乎有理由斷定:如果帕薩迪納市政府特別注意和關心其職權范圍外的一家私立機構,那一定就是南加州大學了。所以我不得不假設,致電南加州大學或去打聽普里亞菲托的情況會促使該校聯系市政府里的某個友好的、有影響力的熟人,哪怕只是為了比我的報道搶先一步。而這很有可能導致周圍的人都不敢發聲。

這時的我依然認為摸清這起吸毒過量事件的基本情況花不了太長時間。南加州大學可能不會給我的報道提供什么幫助,但他們也不能否認這起吸毒過量事件發生過。他們可以自稱并不知道普里亞菲托就在這起事件的現場,不過考慮到德文汗給尼基亞斯的辦公室打過電話,這也會顯得十分牽強。我認為,一旦我向尼基亞斯及其管理層道出我所知的情況,他們無論怎么否認都無關緊要了。他們將不得不說明普里亞菲托在這起吸毒過量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這是不是導致他辭去院長一職的原因。

不然他們能怎么辦?

一個周二的下午,我驅車前往帕薩迪納,把車停在了市政廳對面的一個計時停車場里。這座市政廳是當地的另一枚建筑瑰寶,建于20世紀20年代的城市美化運動[5]期間。在它那地中海式拱門上方六層樓的高處架設著一個以魚鱗狀瓷磚覆蓋的穹頂,其宏偉足以媲美一座州議會大廈。委托興建這座市政廳的政客們承諾,它將“配得上一片布滿鮮花和陽光的土地”。90年后,它的優美和富麗仍昭示著這座城市的管理者本應有的優雅風度。但帕薩迪納官方難免有其不足。這里發生過頗有爭議的警察槍殺黑人事件。2014年底,市政廳本身也成了一處犯罪現場,當時市政廳公共工程局的一名分析師被控從市政金庫挪用了360多萬美元。這一挪用公款行為持續了多年。【5】

我從停車場走過一個街區,來到了帕薩迪納警察局總部,它那粉刷過的高大弧形門廊恰是對市政廳外觀的一種致敬。【6】檔案室大廳隔絕了日光。里面有一條長長的接待窗口,上面裝設著一些閃爍的對講機,窗后坐著一位女士,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她朝著樓內狹窄的過道里呼叫了某人,幾分鐘后,特蕾西·伊巴拉警督從一扇安全門后走了出來。伊巴拉是該局的資深警員,也是其媒體發言人,她看起來并不樂意見我。【7】也許是因為我沒打招呼就直接上了門——我并沒有事先打個電話或發封電子郵件。也許是因為《洛杉磯時報》跟帕薩迪納市政當局和警察工會打過一場漫長的官司,只為了拿到一名手無寸鐵的19歲黑人男子被槍殺的記錄。【8】《洛杉磯時報》最終贏得了這場戰斗。【9】我告訴伊巴拉我需要什么資料,首先就是有關這次吸毒過量事件的事故或犯罪報告。我提出的理由是,這份報告應該是現成的,很容易找到。不過這位警督寸步未讓,她只是說會查下此事。我只能空手而歸。

從警察局總部步行到帕薩迪納消防局的行政辦公區只需三分鐘,消防局在一棟帶有棋盤格窗戶的低層商用樓里租用了一塊空間。消防局是必去之地,因為他們參與過那次搶救,但鑒于有關病患隱私的相關法規存在,我就算去了也不太可能打探到多少消息。我告訴那個在辦公區接待訪客的女人,我想和消防局局長或者能代表他的人談談。他們都不在,但這位女士給了我消防局媒體聯絡人麗莎·戴德里安的電郵地址。我回到車里,用手機給她發了一封電子郵件,【10】還標注了“緊急”:“你好。我需要上個月的一次救護行動的相關信息,好為一篇報道收尾。我只是在尋找一些可向公眾發布的基本資料。”

說我正在給這篇報道收尾,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有些一廂情愿,但我確實決心盡快將其發表,以防其他新聞媒體四處嗅探。我在這條消息的末尾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她在一個小時內就打給了我。戴德里安給我提供了這次急救的一些細節,包括此事與吸毒過量有關、事發地點、當天諸事的發生時間,以及這名女子被送往的醫院——亨廷頓醫院。料并不多,沒有任何當事人的名字。但當天諸事的發生時間很重要,因為它們與德文汗告訴我的時間幾乎完全吻合,精確到了分鐘。我對這起3月4日發生的事件及其后續了解得越多,德文汗的話就越可信。

當天傍晚,接近18點30分之時,我收到了警察局的一名督導——梅麗莎·特魯希略發來的電子郵件。【11】她寫道:

普林格爾先生,我從伊巴拉警督那里獲知了你對6PA0021560號事件的申請。隨信已附上你所需要的事故[報告]的修訂[6]副本。

哇哦!我真沒指望伊巴拉會這么快就公開這份報告——即便她最終會公開。帕薩迪納警察局會主動提高透明度嗎?他們也煩透了被人起訴嗎?在閱讀附件之前,我甚至都問過自己當晚還來不來得及依據這份警方的報告在《洛杉磯時報》網站上發布一篇報道。時間很緊——在發布之前,我還必須聯系普里亞菲托和南加州大學——我也不得不擔心潛在的競爭。如果伊巴拉向帕薩迪納的兩家報社都發送了這份報告,那怎么辦?或者發給了廣播電臺?一名醫學院院長卷入了吸毒過量事件,所有人都會喜歡這種故事。

隨后我打開了這份附件……不用急了。這并不是警方報告,而是一份呼叫服務日志,記錄了警方以援助單位的身份對急救電話做出的響應。這份文件包含了兩頁的呼叫時間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首字母縮寫和縮略語,敘述只有一小段。【12】報案方的名字經過了修訂——被涂掉了。但日志中有幾處提到了“吸毒過量”“吸過量”或“吸過”,還有一處把“冰毒”拼錯了。

其中并沒有足以讓我寫出一篇報道的更多細節。只字未提有可能涉及的罪行。

這份日志中有四行都寫著“Disposition: RPT”(處理:報告)、“Dispo: RPT”(處理:報告)或“Closed dispo:REPORT”(不公開處理:報告)。所以肯定有人提交過某份關于此次吸毒過量事件的報告。這份呼叫服務日志能看作報告嗎?這會顯得很奇怪——在一份報告里用標注指代這份報告本身?我覺得這有可能,畢竟官僚機構內部的溝通方式都很古怪,往往讓人摸不著頭腦。

去當面采訪一次或許能弄清這一點。我致電伊巴拉,要求采訪警察局局長菲利普·桑切斯。我想問他為何沒有就此事撰寫并出具一份犯罪報告。伊巴拉表示,康斯坦斯酒店發生的這起事故可能就是緊急醫療事件,不在警方職權范圍之內,所以沒有理由出具犯罪報告。這個說法似乎不太對勁。普里亞菲托呢?他并沒有吸毒過量,但他入住的酒店房間里發現了違禁藥物。這不足以認定他涉嫌犯罪嗎?這難道不需要出具一份報告嗎?這些都是我準備向桑切斯提出的問題。除非他不愿接受采訪,果真如此的話,我認為這就意味著他很清楚協助我的報道對他自己、警察局或市政府沒什么好處。如果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那么這位局長應該很樂意和我談談。

但有此推測并不代表我能這么將其公布。我能證明普里亞菲托就在這起吸毒過量事件現場的唯一根據就是德文汗的那份不具名陳述。這還不足以讓我發布公開報道。

是時候把球踢給南加州大學了。

在理想情況下,我會先收集更多信息,迫使以尼基亞斯為首的管理層澄清普里亞菲托的情況,比如某位證人證實了德文汗向我述說的內容。我會追問我在南加州大學的線人,探詢他們有可能聽聞的任何消息。我會在網上搜索與此事有關的帕薩迪納警察和救護人員的姓名及其社交媒體賬號,用這些信息在《洛杉磯時報》的數據庫里翻查他們的住址,然后上門拜訪。但這需要時間,我自問并無時間。我不得不假設,我對警察的詢問將沿著包括市政府部門在內的指揮鏈向上飛傳,直抵南加州大學。這可能會讓人們——包括競爭媒體——議論紛紛。除了帕薩迪納的各家報社和電視臺,我還擔心南加州大學的學生報紙和新聞網站。這些孩子聰明伶俐、足智多謀,在報道自己的學校時也會咄咄逼人。他們肯定想知道這位醫學院的院長為何會毫無征兆地在一個周四的下午辭職。我必須加快行動速度。

我首先致電給南加州大學行政部,詢問普里亞菲托突然辭去院長一職的情況。我并沒有透露我知道那起吸毒過量事件,但我強調,我對他辭職的原因存有疑問。尼基亞斯及其親信未給我任何回復。

隨后,我突然收到了普里亞菲托的一封電子郵件,而我還沒有聯系過他。【13】郵件題為“卸任院長事宜”,內容如下:

我從南加州大學的同僚處得知你一直在打聽我辭去醫學院院長一職的情況。我想直接聯系你,讓你知道我的決定完全出自我自己。我做出這一決定的時機與生物技術行業的一個獨特的、時間有限的機會有關,我期望不久就能與其他人分享這一消息。南加州大學慷慨地給了我一段假期,讓我去探尋這一良機。總之,我已當了將近十年的院長。這很棒,但當這些機會出現時,我也做好了準備,要伸手去抓住它們。

當然,郵件中也沒有提及那個姑娘或康斯坦斯酒店的那起吸毒過量事件。

我突然想到,若是普里亞菲托不相信尼基亞斯會和他統一口徑——或者南加州大學會袒護他——那么他決不會發出這封電子郵件。

我從沒指望過南加州大學會給予我協助。這個判斷是基于我早先對南加州大學所作的報道,包括對皮特·卡羅爾和帕特·哈登的調查,以及針對南加州大學的橄欖球賽場——洛杉磯紀念體育場展開的一次更廣泛的調查。馬克斯·尼基亞斯及其身邊人的做派更像是躲在地堡里的企業高管,而不是學術機構的當家人。他們更喜歡以沉默和保密的方式跟我過招。他們很少接受采訪,對于我的書面質詢,他們的回答也大體以摳字眼的方式仔細剖析,意在瓦解我的報道。毫無疑問,他們并不認為跟我這個卑微的記者打交道有何必要,因為他們代表著洛杉磯“真正的權力”。

對那座體育場的調查給我上了一課,讓我了解了南加州大學在這座城市占有多大的分量。這座公有的碗形體育場與南加大校園只隔著一條博覽大道,它是洛杉磯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一處國家歷史地標。1932年和1984年的夏季奧運會曾在這里舉辦。在多年的時間里,它曾是公羊隊、洛杉磯突擊者隊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橄欖球隊的主場,洛杉磯道奇隊和洛杉磯閃電隊也曾短暫地將其作為主場。約翰·菲茨杰爾德·肯尼迪在這座體育場發表過1960年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當選演說,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在這里主持過彌撒,吸引了十萬名信徒。2011年,我與同事安德魯·布蘭克斯坦和林榮功二世發表了一系列報道,揭露了這家體育場的管理層從一些演唱會籌辦人和一家體育場承包商那里收受數百萬美元賄賂和回扣的事情。其管理層還將體育場的業務交給了他們各自名下的公司,向工會領導輸送了一箱箱現金,還在按摩、高爾夫球賽、豪車以及其他福利上花費了數萬美元公款。此后,林榮功二世和我還揭露,這家體育場曾有人允許一名色情片制片人在球場上進行夜間拍攝。我們的報道共引發了六起訴訟案,【14】導致一大批人選擇認罪答辯或無異議抗辯。[7]這樁丑聞表明了肆無忌憚的驚人腐敗仍然盛行于這座“天使之城”,揭露洛杉磯陰暗面的紀實作品并沒有過時。它還給尚未牽涉任何不法行為的南加州大學提供了一次展示其政治影響力的機會。

一直以來,南加州大學都只是這個體育場的一家租用方,特洛伊人隊與運營該體育場的政府委員會[8]簽訂了租賃協議,可以在那里進行比賽。但南加州大學一直很渴望能掌控這一產業,此時恰逢我們的發現讓該委員會的委員們顏面掃地,于是這所大學便對他們展開了游說。委員當中混雜著一些能代表洛杉磯市、縣、州的民選官員和委任官員。南加州大學和尼基亞斯對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能施加影響。正當我們的報道如火如荼之際,在該委員會主席、好萊塢制片人大衛·伊斯雷爾的推動下,南加州大學獲得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為期99年的體育場主租約[9],僅次于完全擁有。伊斯雷爾的主席之位最初是由州長阿諾德·施瓦辛格任命的。當該委員會準備將體育場移交給南加州大學之時,尼基亞斯接受了這位前任州長的總計2000萬美元的捐贈和籌款擔保,以建立那家名稱曖昧的南加大施瓦辛格國家與全球政策研究所。南加州大學還給這位影星出身的政治家授予了教授頭銜。教職員們私下里對此頗為嫌惡。2003年,就在施瓦辛格準備競選州長之時,《洛杉磯時報》就報道了他的性騷擾史。【15】那還是“#MeToo”[10]運動興起五年前。尼基亞斯對施瓦辛格有一種“向錢看”式的包容,這讓女性教職員們大為震驚,但她們對此也無可奈何。尼基亞斯擔任校長已有兩年,我在這所大學的線人告訴我,尼基亞斯的管理宗旨已經明確表明了他不會容許自己受到公開指責。

委員會以8票贊成、1票反對的表決結果將主租約(一段時間的延擱使得租期縮短到了98年)授予南加州大學,相應地,南加州大學須在近期對體育場投入至少7000萬美元予以修繕,經過這次計劃中的翻新之后,該體育場的估值將達到6.5億美元。這份租約把從門票、特許銷售權、停車費和體育場廣告媒介中獲得的所有收入都交予了南加州大學,換取100萬美元起的年租金。這所高校還分得了該體育場數百萬美元冠名費中的95%。南加州大學同意,該校通報的所有來自體育場收益都會分予政府一小部分。熟知這類交易的專家都預測該大學將十分謹慎,決不會讓賬面出現盈利。

為了讓租約條款更加誘人,委員會把體育館也添入其中,南加州大學后來將其夷為平地,為洛杉磯職業橄欖球俱樂部建了一座奢華的橄欖球場,這又為該校提供了一筆財源。

在委員會的表決中,唯一的反對票出自前洛杉磯警察局局長、市議員伯納德·帕克斯。帕克斯本人就曾是特洛伊人隊的球員,但他認為這份租約是在敲納稅人的竹杠,尤其是南加大附近的洛杉磯南部城區的居民,他們大多都不是白人,而且收入較低。他說這筆交易表明南加州大學知道如何“支使其校友去左右他人”,這些校友就是指南加州大學的董事以及那些擁有銀行貴賓賬戶和諸多人脈的畢業生。

“這基本上就是一個富人俱樂部,”帕克斯說,“一切只關乎名和錢。”

林榮功二世和我報道了涉及這一競技場的不正當交易,但公眾受到欺騙的情況并沒有引發太大抗議。這種溫和的反應在洛杉磯并不少見。一個由政治權貴組成的小型人脈網通常會千方百計地對南加州大學這樣的機構施以援手,使其不至于引來一大群直言不諱的質疑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洛杉磯確實沒有辜負其“躺平”的形象。

這個城市的民眾不會太嚴肅地去關注什么事情——如果他們真的關注過的話。

這讓馬克斯·尼基亞斯這種人的日子輕松多了。

在干調查記者之前,我當了30年的綜合報道撰稿人和洛杉磯分社總編。我報道過本地、州和全國的新聞,偶爾也發布國外的消息,我寫過各種突發新聞和長期的專題文章,主題既包括地震、騷亂、名人謀殺案的審判、樂池[11]表演,也有總統競選和北愛爾蘭的戰爭。我熱愛這段職業生涯的每一分鐘。但及至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期,隨著報紙行業在網絡的擠壓下不斷萎縮,調查性報道已經成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優先選擇。報社的調查性報道依然比其他所有媒體都要好得多,體量也大得多,而且這種情況肯定還會持續。因此,我認為是時候轉行做調查記者了,而調查性報道也逐漸成為我的專長。

這些調查很有挑戰性,但也頗能激發人的潛能。很多調查性報道我們只能運用智慧和說服力去揭露罪行乃至破案。但很多時候這是不夠的,我們無法獲得充足的確鑿信息來公布我們的發現,壞人也就由此逃脫了。但我們若是做到這一點,內心獲得的回報也是無與倫比的,因為我們為那些原本遭遇不公的人伸張了正義。在我發布突發新聞、撰寫專題報道的這些年里,我看到了很多沒有得到匡正的不公之事——不少手無寸鐵的人都受到了本應服務和保護他們的人與機構的壓迫。通過日常的新聞報道或較長的專題報道,讓公眾了解他們的苦難,這很令人欣慰。但以一個調查項目來扳倒惡棍所獲得的滿足感更是無窮無盡的。在我職業生涯的最后階段,這就是我作為一名記者的全部意義了。

我從一名內部知情人那里了解了很多南加州大學領導文化方面的情況,他在我報道體育場事件期間成了我的線人。他堅持徹底匿名,所以我給他起了個綽號——“湯米·特洛伊”,取自一尊樹立于校園中心的戴盔勇士銅像。他和我交流時非常小心,這突顯了南加州大學的員工對于公開抨擊學校管理層,尤其是抨擊尼基亞斯所感到的恐懼。為避免在我們的交流中留下任何痕跡,湯米會千方百計地使用前數字時代的手段——甚至不止于此。他不愿面談,認定那些與南加州大學有關聯的人發現我們的風險太高。他從來沒有給我發過電子郵件或短信——從來沒有——連秘聊(Signal)這樣的加密應用都沒用過,他對此毫無信任。他對一次性手機也心存疑慮,我曾提議給他配一部,被他婉拒了。湯米不允許我給他打電話,所有電話都是他打給我的,而且總是由一個被屏蔽的號碼打過來。他要給我送文件的時候會把它們擱在一間聯邦快遞的收發處,我就到那兒去取。文件都裝在一個信封里,上面有我的名字,但沒有他的。

我在我們的談話中沒有用過那個綽號,他不想讓我說出他的任何名稱,尤其是他的本名,以防有人無意中聽到,然后推斷出他正在與《洛杉磯時報》接觸。

湯米說話時常帶著一種嘲諷的口吻。“有六七個吧,”他給我講述帕特·哈登在各家公司董事會的兼職數量時說道,“那可是一大堆董事會啊。難怪他顧不上薩基的酗酒問題。可憐的帕特根本沒這個閑工夫。”當時特洛伊人橄欖球隊的教練史蒂夫·薩基西安正因酗酒狂歡而接受審查。

在我跟進普里亞菲托那一內幕消息的頭幾周里,湯米并沒給我透露什么訊息,但一想到他,我就很好奇尼基亞斯會不會在我們的新聞編輯部里也有內線。芬諾和我正盡力發表與哈登的慈善機構有關的文章——湯米正是這篇文章的消息來源之一——然而讓這篇文章通過高層編輯的審核比平時費了更大的勁兒。當時已在《洛杉磯時報》工作了22年的資深新聞人——達文·馬哈拉什于2011年底成為主編,他最終挑選了馬克·杜沃辛來接手二號職務——執行主編。在馬哈拉什和杜沃辛的領導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對南加州大學比較強硬的報道不僅會受到格外仔細的審查,而且很少能獲得優先報道的機會,這種模式正變得越來越固化。我早該想到那篇有關慈善機構的報道會遭遇阻礙。由于我忙于其他調查,此后我便把湯米提供的有關哈登忙于服務各企業董事會的內幕消息轉給了我們的體育部。體育部就此事詢問了哈登,并將其納入了一篇更長的問答報道,但僅此而已。我向我的主管、本地版編輯主任馬特·萊特提出了書面投訴,并通過電子郵件抄送給了杜沃辛。【16】作為投訴的一部分,我提請允許我為另一家新聞媒體自由撰寫一篇有關哈登公司糾葛的報道,因為《洛杉磯時報》似乎并不想給予這個話題應有的關注。

接著,我就去了杜沃辛的辦公室,直截了當地問他:“《洛杉磯時報》跟南加州大學是一個鼻孔出氣了嗎?”

杜沃辛一語不發,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萊特力勸我為《洛杉磯時報》撰寫哈登的報道,不要給別人當特約撰稿人。于是,我便開始與芬諾合作推進此事,后來我了解到,他也很難發布有關南加州大學的報道。【17】芬諾參與撰寫過一篇揭露薩基西安酗酒問題的報道,但馬哈拉什和杜沃辛似乎都無意發布。后來薩基西安未能在某次訓練時到場,哈登以他“身體有恙”為由讓他無限期休假,此后該文才得以刊載。【18】該報道發布幾個小時后,薩基西安就被解雇了。

芬諾之前寫過一份肯定會冒犯尼基亞斯的報道,那篇文章更加命運多舛。其中探究了特洛伊人橄欖球隊前運動員阿蒙德·阿姆斯特德的一份陳述,此人在21歲時心臟病發,起因是南加州大學的一名隊醫多次給他注射一種強效止痛藥。該報道稱,南加州大學的運動員經常會被注射這種名為酮咯酸的藥物。這名球員起訴了南加州大學和那名醫生,該校最終與其和解,而芬諾的報道就是基于這場訴訟中長達2000頁的宣誓陳述和其他法庭記錄。這份報道在芬諾的直屬編輯和體育部編輯手中過了一遍。初稿隨后交給杜沃辛,待其審批后就能發布。芬諾本以為這是例行公事,但事實并非如此。這份報道就在杜沃辛那里石沉大海了。他也沒告訴芬諾原因。他沒說這份初稿是否存在訛誤,或者是不是需要更多的調查。杜沃辛似乎是運用新聞編輯部的某種“擱置否決權”[12]扼殺了這篇報道。芬諾簡直不敢相信。但他當時還很年輕,尚屬《洛杉磯時報》的新手,自覺沒有資格對抗杜沃辛。他曾寄希望于體育部的編輯們能改變杜沃辛的想法,但他們也無能為力。

《洛杉磯時報》編輯部已經變成了當權的編輯不容下級反抗的新聞編輯部。這實在是很像南加州大學。

直到這份報道被扼殺兩年后,芬諾才告訴我個中原委。如果他早點告訴我,我會感到憤怒,但也不會覺得意外。馬哈拉什毫不掩飾他對南加州大學和尼基亞斯的崇敬。在馬哈拉什坐穩主編交椅后很久,他邀我到他的辦公室聊天——這在此前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我們談到了市中心的經濟和文化復興,當時正值其蓬勃高漲之時。他把這場復興大體都歸功于尼基亞斯治下的南加州大學,我聽到后十分驚訝,這所大學在市中心并沒有什么主導性地位。他認為這所學校在很多方面都已經超越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如它在科學、醫學、技術以及如今的經濟發展方面的優勢——還用手指一一盤點了一遍。馬哈拉什的口音讓我想起了他的特立尼達背景,即便他是尼基亞斯的公關經理,他的溢美之詞也不可能比這更加熱情洋溢了。這讓我十分不安,以至于我一回到自己桌前就對他的話做了記錄,還開始研究他對于南加州大學的一些看法,結果發現其中謬誤百出。

所以我就明白了,再寫任何冒犯南加州大學的文章都有風險。我們對哈登治下的慈善機構的調查報道不得不經受編輯們的鐵手磋磨,以致拖延了好幾周。【19】我們最犀利的發現之一在最終編輯時還被砍掉了——這個發現就是,該基金會的納稅申報單顯示,一個死人在七年里都擔任著這家非營利機構的董事。但即使有了那次經歷,我也想象不到芬諾那篇有關止痛藥的報道也會被雪藏。

在追查普里亞菲托的內幕消息時,我很慶幸自己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注釋

[1]布扎藝術(Beaux-Arts)是一種由巴黎美術學院教授的、學院派的新古典主義建筑晚期流派。它是一種混合型的建筑藝術形式,主要流行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其特點是融入了古羅馬和古希臘的建筑風格。強調建筑的宏偉、對稱、秩序性,多用于大型紀念性建筑。

[2]博伊爾高地(Boyle Heights)是洛杉磯市的一個街區,位于洛杉磯河以東。

[3]縣監事會(County board of supervisors)是監督縣政府的機構,會通過投票來參與地方的立法和預算等工作,職能相當于市議會。

[4]甘博故居(Gamble House)建于1908年,由著名的格林與格林建筑事務所(Greene and Greene)設計,代表了典型的美國工藝美術建筑風格,如今已成為美國的一處歷史地標。

[5]城市美化運動(City Beautiful Movement)是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的很多歐美城市為恢復市中心的良好環境和吸引力而開展的城市“景觀改造運動”。

[6]此處的修訂(redacted)是指將某些需要保密的字句涂掉。

[7]認罪答辯是指被告為換取輕刑而認罪。無異議抗辯則是指被告不認罪但放棄申辯。

[8]即洛杉磯紀念體育場委員會。

[9]主租約是一種租賃形式,它賦予承租人在租賃期間對租賃物的控制權和轉租權,而所有權人仍保留法定所有權。

[10]由美國好萊塢制作人哈維·韋恩斯坦性侵事件引發的一場反性騷擾運動。

[11]舞臺前面樂隊伴奏的區域,有矮墻跟觀眾席隔開。

[12]擱置否決權(pocket veto)是美國總統對國會兩院通過的法案所行使的一種職權。根據美國憲法規定,國會兩院通過的法案須經總統簽署方能生效。如果在國會休會期間,總統對法案既不簽署也不退還,則該法案不得成為法律,這種情況就被稱為擱置否決或口袋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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