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是在月上柳梢頭時摸到青禾村村口的。

玄甲衛(wèi)的黑披風(fēng)被夜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腰間懸著的信筒撞在護心鏡上，發(fā)出細碎的響。

“陳先生。“他掀開門簾時，陳牧正就著油燈核對茶商的賬本，李若雪坐在八仙桌另一側(cè)，指尖繞著一縷墨發(fā)——那是她思考時的習(xí)慣。

陳牧抬頭，見裴元眼底凝著霜，信筒上還沾著草屑：“邊軍巡查到?jīng)芩A道，截了個往關(guān)中去的信使。“他將信筒往桌上一磕，封蠟“啪“地裂開，“這信蓋著尚書臺的火漆，您看看。“

李若雪先一步拾起信紙。

燭火在她眼尾跳動，看兩行字時，指尖突然收緊，紙角被捏出褶皺：“陳牧擅改稅制、私通番商......“她抬眼時眉峰微蹙，“趙大財把去年咱們推行的鹽鐵官營、茶稅分賬都編成了罪證，連吐蕃商隊來青禾村換茶磚的票據(jù)都抄了副本。“

陳牧接過信掃了兩眼，后槽牙輕輕咬了咬。

他想起上個月在茶坊里，有個吐蕃商人喝著新焙的青禾毛尖說“比邏些城的酥油茶香“，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生意往來，不想倒成了把柄。

“這信若到御前......“李若雪的玉牌在燭下泛著冷光，“圣上當(dāng)著滿朝文武說過'重農(nóng)抑商'，趙大財挑的罪名，剛好戳在痛處。“她伸手按住陳牧手背，“得搶在密信之前，讓長安知道青禾村的稅賦比隴右其他縣多繳三成——“

“郡主別急。“朱秀才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青衫下擺還沾著灶灰，顯然是從算學(xué)館趕過來的。

他推了推磨花的木框眼鏡，袖中滑出一卷寫滿數(shù)字的紙，“我剛算過，青禾村今年茶稅折糧能抵半個隴右道的軍糧。

可朝廷遠在長安，哪知道咱們的辛苦？“

他突然笑了，指節(jié)叩了叩桌上的密信：“不如學(xué)他們的法子。

趙大財能偽造咱們通番，咱們?yōu)楹尾荒茉焖ê俊?

陳牧抬眼：“證據(jù)？“

“雁門關(guān)去年有批突厥商人犯了邊禁，被咱們玄甲衛(wèi)截過賬本。“朱秀才從懷里摸出半塊焦黑的竹片，“趙記茶行的印鑒，我在那批賬里見過三次——說是買胡麻，實則是給突厥人送鹽巴。“他推了推眼鏡，“真真假假摻著寫，就算查起來......“

“好。“陳牧打斷他，指節(jié)在桌上敲了三下，“我來寫。“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

陳牧蘸墨時，李若雪悄悄退到窗邊，望著月光下曬茶的竹匾——那些新收的茶葉在風(fēng)里翻涌，像一片墨綠色的海。

裴元靠在門框上，拇指摩挲著劍柄的纏繩，聽見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突然覺得這文弱書生握筆的架勢，倒像在布一場軍陣。

“蕭若虹。“陳牧寫完最后一個字，抬頭時眼里有光，“帶玄甲衛(wèi)里最會飛檐走壁的，今夜就潛進關(guān)中。“他將偽造的密信折成鶴形，“把這信塞進遞鋪的官函堆里，要讓它比趙大財?shù)男旁缛斓介L安。“

蕭若虹從陰影里走出來，腰間的雁翎刀閃了閃：“是。“她接過信時，指腹擦過陳牧手背，涼得像塊玉，“趙大財?shù)男盼乙炎屓私亓耍F(xiàn)在該他嘗嘗等消息的滋味。“

三日后，長安來的快馬踏碎了青禾村的晨霧。

縣太爺?shù)膸煚斉e著黃絹圣旨，聲音發(fā)顫：“著隴右道暫緩陳牧案調(diào)查，另有要案待核......“

趙大財是在西市茶行里聽說的。

他剛灌下一盞冷茶，茶盞“當(dāng)啷“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賬房先生縮著脖子遞來新消息：“長安崔侍郎的家仆說，今早有密信參趙老爺私通突厥，連鹽巴的斤兩都寫得清楚......“

“放屁！“趙大財抄起算盤砸過去，檀木珠子崩得滿地都是，“去把王疤子叫來——“

“老爺。“伙計從門外探進頭，“玄甲衛(wèi)的人在門口，說要查去年的胡麻賬......“

趙大財?shù)哪標(biāo)查g煞白，癱坐在太師椅里。

他望著墻上空了的匾額位置，突然想起那晚玄甲衛(wèi)腰牌的冷光——原來從他起了放火的心思，就已經(jīng)掉進了陳牧的局。

陳牧是在茶坊門前聽見這消息的。

他望著伙計們往馬車上裝茶磚，蘇清瑤提著竹籃過來，籃里是剛蒸的棗糕：“隔壁村的張大娘說，今年要拿十石糧換咱們的茶種。“她把棗糕塞給他，“你嘗嘗，加了新曬的蜂蜜。“

陳牧咬了口棗糕，甜絲絲的。

山風(fēng)卷著茶香撲過來，他望著遠處漸起的塵煙——那是去吐蕃的商隊。

李若雪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手背：“長安的回信說，崔侍郎病了，最近不見客。“

“生意要做，官場也得懂。“陳牧笑了笑，把棗糕分給圍過來的孩童，“等這陣子忙完，該去看看新修的水渠了。“

話音未落，裴元的馬蹄聲就碾碎了茶坊的熱鬧。

他翻身下馬時，披風(fēng)上還沾著星夜的露水，手里攥著封染了朱砂的信：“百濟來的急信，金幼璃的筆跡。“

陳牧拆開信，月光下只一行字：“胡騎再動，非南即東。“

山風(fēng)突然大了些，吹得茶幡嘩啦啦響。

陳牧望著遠處的山影，喉結(jié)動了動——他想起慕容霜說過，突厥王庭最近在調(diào)兵，想起蕭若虹截獲的密報里提到的“秋高馬肥“。

“去把李郡主、蕭姑娘、慕容將軍都叫來。“他把信揣進懷里，聲音沉得像塊鐵，“今晚，得好好算算這'非南即東'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