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財捏碎的紙條混著冷茶沉在盞底時，后堂的自鳴鐘正敲過三更。

他踹翻腳邊的檀木凳，凳腿撞在雕花木柜上，震得一摞茶餅“嘩啦啦”砸下來。

“王疤子！”他扯著嗓子喊，聲音撞在糊著綿紙的窗紙上，驚得檐下夜梟撲棱棱飛遠。

護院頭目掀簾進來時，臉上刀疤在燭火下像條活物。

他彎腰撿起塊茶餅，指腹蹭過表面的霉斑——這是上個月沒賣出去的陳貨，“東家可是要斷青禾村的根？”

趙大財抄起茶盞砸過去，瓷片擦著王疤子耳畔釘進墻里：“斷根？陳牧搶我茶商，奪我番客，老子要他身敗名裂！”他踉蹌著抓起桌案上的隴右輿圖，指甲在青禾村與張家莊之間劃出道深痕，“張石那老東西最近總往青禾村跑，陳牧的糧種、牛具都是他幫著湊的。燒了張家糧倉，再往青禾村灶房里扔半塊趙家火鐮——到時候人證物證俱全，看張石還敢不敢替陳牧說話！”

王疤子摸著臉上的刀疤笑了：“東家這招妙。張家莊的糧倉建在村口老槐樹下，柴火堆得比房梁高。小的這就去挑幾個手腳干凈的，后半夜動手。”

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趙大財盯著輿圖上被指甲戳破的窟窿，像看見陳牧倒在公堂上的模樣。

他舔了舔嘴角：“記得在火場里留半塊青禾村的磚——陳牧那茶磚不是刻著‘青禾’么？到時候讓里正撿了去，就是鐵證。”

張石是被救火的喊叫聲驚醒的。

他踩著鞋沖出門時，東邊天剛泛魚肚白，村口老槐樹下的糧倉正吐著紅舌頭，火星子竄得比樹梢還高。

“我的糧！”他踉蹌著撲過去，被村民死死拽住。

五十石新收的小麥，二十石用來換陳牧牛具的雜糧，全在火里滾成了黑炭。

他紅著眼眶踢翻腳邊的水桶，水濺濕了褲腿也不覺得冷：“誰干的？誰干的！”

里正舉著塊焦黑的磚湊過來，磚上“青禾”二字雖被燒得殘缺，卻還能辨出個輪廓：“老張頭，昨兒青禾村的人來借過打谷機，這磚...莫不是他們落下的？”

張石的手抖得厲害。

上個月陳牧帶著朱秀才來跟他商量“以糧換牛具”時，他拍著胸脯說“青禾村的娃我信得過”；前兒陳九送茶磚來試銷路，還給他留了兩塊說“等秋天收糧煮茶喝”。

可現在——他望著焦黑的磚，喉嚨像塞了團燒紅的炭。

“我找陳牧去！”他抄起頂草帽扣在頭上，轉身正撞上來人。

李若雪的騎裝還沾著晨露，馬靴上的泥點濺到張石褲腳。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不輕：“張伯，火起得蹊蹺。”她抬手指向糧倉后墻，“后墻根有半截麻繩，結扣是‘雙帆結’——我在隴西府見過，趙家護院捆貨箱用的就是這手法?！?

張石愣了愣，順著她手指看過去。

晨霧里，半截浸了水的麻繩搭在焦土上，繩頭果然盤著兩個緊匝匝的結。

他突然想起前天夜里，曾聽見墻外有馬蹄聲——當時只當是過路商隊，如今想來...

“郡主的玄甲衛昨兒就蹲在趙府后巷?！崩钊粞男渲忻鰝€泥印，“這是今早從趙府馬廄外撿的，沾著松煙墨——趙家茶行曬茶餅，灶房里總燒松枝?！彼龑⒛嘤“丛趶埵菩模皬埐粜盼遥胰菸也槿?。若真是青禾村干的，我親自帶陳牧來給您賠罪。”

張石望著她腰間晃動的隴西玉牌，喉結動了動。

那玉牌是先皇賜給隴西李氏的，刻著“忠武”二字，他小時候跟著爹去府城上香，見過老郡主戴著它懲辦過搶糧的流寇。

“成?！彼税涯?，草帽下的白發被風吹得亂蓬蓬，“我信郡主。可要是查出來...”他沒說完，轉身蹲在焦土前，撿了塊未燒盡的麥殼攥在手心里。

陳牧是在茶棧里接到消息的。

朱秀才的算盤珠子劈里啪啦響了半宿，賬冊上趙記茶行的“茶馬貿易備案”幾個字被紅筆圈了三道。

“東家你看?！敝煨悴磐屏送普粗铦n的眼鏡，“趙大財前天遞的備案，要把隴右到吐蕃的商路全劃到他名下。這章程要是批了，咱們的茶隊出不了隴山就得被截?！彼讣馇弥鴤浒干系娜掌?，“偏巧昨天糧倉就起火，您說這是巧合？”

陳牧捏著塊青磚茶，指腹摩挲著“青禾”二字的壓痕。

窗外山風卷著松濤聲灌進來，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馬三斤拍他肩膀時說的話：“茶商爭的不是茶，是路。”

“陳九！”他推開茶棧門，山雀撲棱棱從檐角飛起來，“帶二十個鄉兵，把新收的五十馱茶連夜押走。走南山古道，繞開趙府的茶棧?！?

陳九正擦著腰刀，刀鞘“當”地磕在木桌上：“東家，夜里走山路不安全！”

“越不安全越要走?！标惸翉膽牙锩龌鹫圩?，“趙大財要斷咱們的路，咱們偏要搶在他前頭把路踩實。”他點燃火折子，映得眉眼發亮，“你帶茶隊先走，我讓蕭若虹派玄甲衛在暗處跟著?！?

朱秀才已經鋪開紙墨，狼毫筆在硯臺里蘸得飽飽的：“東家，《隴右茶貿章程》我列了八條——交易稅按三成，商隊護費歸鄉兵，還有...哎，你等等！”

陳牧轉身時碰翻了茶盞，茶水在章程上暈開片濕痕。

他彎腰撿起，對著光看了看：“把‘商路共行’加進去。趙大財能備案，咱們就能立規矩——隴右的路，不是他趙家的私產?！?

第二日晌午，青禾村的大槐樹下圍了一圈人。

陳九的大嗓門震得樹葉直掉：“張家糧倉起火那晚，趙府的護院王疤子帶著五個弟兄出了門，后半夜才回來！”他晃著手里的酒葫蘆，“我在西市酒肆聽人說，王疤子昨兒請人喝燒刀子，說‘要讓青禾村脫層皮’！”

張石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還攥著那塊焦麥殼。

他突然拔高了嗓門：“我張家雖小，可也分得清是非！陳牧幫咱們改糧種，教水澆地，趙大財呢？”他指著街角趙記茶行的招牌，“他囤茶抬價，逼得咱們拿三斗糧換一斤茶！這火，定是他放的！”

圍觀的百姓哄然應和。

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擠進來，懷里的娃攥著塊青禾茶磚：“我家娃上個月餓肚子，是青禾村送的麥種！趙大財的茶行，我這輩子都不踏進去！”

陳牧站在老槐樹上掛的藍布下，看那片靛青在風里翻涌。

李若雪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腰間的玉牌閃著微光：“玄甲衛在趙府灶房找到了半塊火鐮，和糧倉里的燒痕對得上?！彼D了頓，“縣令那邊，朱秀才的章程已經遞上去了?！?

陳牧望著遠處山路上的茶隊，火把連成條游動的火龍。

山風卷著茶香撲過來，他突然想起馬三斤說的“青禾陳記”茶坊，想起吐蕃經幡下的茶香，想起更北邊漠北的駝鈴。

趙大財是在黃昏時得知備案被駁的。

縣太爺的朱筆在他的備案上畫了個老大的“否”，旁邊批注著“青禾村《隴右茶貿章程》已立，商路共行，不得私占”。

他摔了茶盞，砸了算盤，最后扯下墻上“茶行魁首”的金漆匾額，劈成了兩半。

殘片落在地上時，露出后面藏著的密信——是關中崔侍郎的回信，墨跡未干。

“陳牧小兒壞我商路...”他撿起筆，在信紙上重重寫了幾個字，“求大人做主，截了青禾茶隊...”

火漆印章按下去時，窗外的暮鴉正掠過屋檐。

他將信塞進信筒，喊來書童：“連夜送關中，找崔府的門房——”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狗吠。

書童剛跨出門檻，就撞進個黑影子里。

“誰？”趙大財沖出去時，只看見墻根下半截褪色的玄甲衛腰牌，在暮色里閃了閃，便消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