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

【題解】

《法王》篇的主題非常集中，就是對清初反王陽明學說的思潮予以反駁，肯定王陽明的歷史地位與學術成就，主張取法王學，成就功業。所謂“法王”，即可理解為“師法王陽明”。

唐甄開篇就指出，王陽明有圣人之學與圣人之才，其歷史地位僅次于孟子，這是對王陽明極高的評價。

《法王》篇抓住“心”這一關鍵詞，對王陽明的學術成就進行評述。唐甄指出，無論是古人還是孔子的忠、恕之道，都是在“心”上用功，心才是本質，忠、恕等都是外在的表現。如果“心亡”，則百事皆廢。這其實與唐甄在《辨儒》篇中提出的心的作用在于心的運用之觀點遙相呼應。而王陽明的學說，正是抓住了“心”這一根本，認為人人皆有心，而心皆有良知。孩童有，普通人有，后羿、寒浞、盜跖這樣的惡人也有。良知是黎明時太陽升起前的那道亮光，保有了這抹亮光，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人人都能成就圣賢功業。

唐甄還認為，王陽明的過人之處，還在于能在心中一以貫之地保有良知，所以為政行事均光明磊落，無有不成，這一點可以與周公比肩而立。可惜的是，當時的統治者并沒有充分認識到王陽明的價值，其圣人才干終無用武之地。

陽明子有圣人之學，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無能及之者。

【譯文】

陽明先生有圣人的學識，有圣人的才能，從孟子之后，沒有人能超過他。

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①。即心為忠②，即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無智無愚，皆可舉趾而從之③。然易實不易。蓋世降日下，古之風也淳，今之風也薄；古之習也淺，今之習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鏡蒙塵；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既亡，客心篡入而為之主④。嗜欲內膠，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猶登山網魚，入水羅雀也。求忠恕非即心乎？然而有間⑤。忠恕為用，心為質，無質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聞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誤焉，以影為形；轉而既焉⑥，以假為真。如以石為玉，雕琢之工，雖巧雖勤，終為惡器，非質故也。

【注釋】

①仲尼之教，大端在忠?。赫Z本《論語·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p>

②即：靠近，貼近。

③舉趾：抬起腳趾，比喻容易、輕松做到。

④篡入：侵入，用強力奪取。

⑤有間：有距離。

⑥轉而：接著。既：窮盡。

【譯文】

孔子的學說，就大的方面來說，就是忠和恕。最大限度地接近人心就是忠，最大限度地接近人就是恕，這是容易懂得、容易做到的事；無論是聰明還是愚蠢的人，抬腳趾就能跟從著做的。但說容易，實際并不容易做到。大概是世風日下，古代民風淳樸，現在的民風澆?。还湃朔e習很淺，今人積習太深。所以古人的心，只像是鏡子上蒙了點灰塵；今人的心，就像明珠投進了大海。人的本心喪亡了，外來思想就很容易侵入本心并且成為主宰。嗜好與欲望在體內膠纏著本心，本心被分隔開。以這樣的本心來謀求忠與恕，如同爬到山頂去打魚，潛入水中捉麻雀。謀求忠與恕不就是接近人的本心嗎？然而兩者之間還是有區別的。忠、恕是從使用方面而言的，本心才是本質；沒有了本心這一本質，哪來忠、恕這些“用”呢！古人的本心在，所以謀求忠就能做到忠，謀求恕就能做到恕?，F在的人本心已經死了，所以謀求忠不能做到忠，謀求恕不能做到恕。諸多儒生在這個問題上的言論，都各有道理。假使聽到他們言論的人，以已經死亡了的本心去謀求符合他們的言論，這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把影子當成了真實的形體；接著窮盡全力，把假的當成真的。這就如同把石頭當成寶玉，雕琢的工匠雖然靈巧勤勞，但最終只能雕琢成粗劣的器具，這就是石頭本質上非玉的緣故。

陽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①，會眾圣人之學，宗孟子之言，而執良知以為樞。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非教之愛親而然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愛親之心而仁無不周，充敬兄之心而義無不宜，則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漢之源，非積潦之水②，豈有竭焉而不達于海者哉！

【注釋】

①“陽明子以死力格外物”幾句：王陽明在二十來歲的時候，受朱熹的影響，用《大學》中“格物”的方法，去研究事物，據說“格”庭院前的竹子七天，也沒有弄清楚竹子的事理，最后還為此生了場大病。后來，王陽明經歷了所謂的“龍場悟道”，悟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即理”，一切理和道都在我們的內心，格物，就是使心所能感覺到的事歸于“正”，“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

②積潦（lào）：亦作“積澇”。成災的積水，洪澇。

【譯文】

陽明先生下死力氣想去弄懂外界事物的理，但很久都沒有弄懂，才不再向外物探求，而反過來向內心探求。一旦內心省悟，匯集眾多圣人的學問，以孟子的學問為宗，而將良知作為關鍵。像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沒有不知道愛自己的父母的，并不是因為有人教育他們愛父母孩子才這樣做的；等到孩子長大了，沒有不知道尊敬他們的兄長的，并不是有人監督他們去尊敬兄長他們才這樣做的。天底下的孩子都這樣。心中充滿著愛父母之情，那么仁德就會無所不到；心中充滿著尊敬兄長之情，那么道義就沒什么不合宜的。古往今來的圣賢們都不外乎這樣。所以良知，就像是長江、漢水的源頭，不是洪澇之水，哪里會有干涸的時候而到達不了大海呢！

天之生人，有形即有心。有耳必聽，有目必視，有鼻必聞，有口必嘗，有手必持，有足必行。聽者心聽之，視者心視之，聞者心聞之，嘗者心嘗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無缺，則知心全而無缺。堯、舜無缺，我亦無缺。是故雖夫婦之愚，是非自見，必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善惡自見，必不以善為惡，以惡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從于惡，是豈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國①，義心自在；盜跖殺人②，仁心自在；卯酉晝晦③，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說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無所見，不辨東西；雞再號，顧望一方，微有爽色④，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見端也；良知者，心之見端也。執此致之，直而無曲，顯而無隱，如行九軌之途⑤，更無他岐⑥。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陽明子以良知輔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復起，必不易陽明子之言矣⑦。此真圣人之學也。

【注釋】

①浞（zhuó）：即寒浞，上古傳說中的人物。本為寒國宗族，輔佐寒國君伯明氏，后被廢棄。后羿奪取帝相之位以代夏，號有窮，任寒浞為相。寒浞殺后羿自立，后夏代遺臣靡輔帝相的兒子少康滅掉寒浞。事見《左傳·襄公四年》。羿：即后羿，上古夷族的首領，善射。因喜狩獵不理民事，為其臣寒浞所殺。事見《尚書·五子之歌》《左傳·襄公四年》等。

②盜跖（zhí）：相傳為古時民眾起義的領袖，名跖，“盜”是當時統治者對他的貶稱。

③卯酉：卯時是日出前，酉時是日落后。晝晦：白天夜晚。

④爽色：明亮的顏色。

⑤九軌之途：四通八達的大道?！吨芏Y·考工記》曰：“經途九軌?！毖源蟮揽扇菁{九軌。

⑥岐：同“歧”。分支，分岔。

⑦易：輕視。

【譯文】

上天降生人，有了形體就有了人心。有了耳朵就一定會聽，有了眼睛就一定會看，有了鼻子就一定會聞，有了嘴就一定會嘗味道，有了手就一定能拿東西，有了腳就一定可以走路。聽，是心使人聽；看，是心使人看；聞，是心使人聞；嘗，是心使人嘗；拿，是心使人拿；行，是心使人行。人的形體完整無缺，那就懂得心靈會完整無缺。堯、舜是完整無缺的，我也是完整無缺的。所以雖然匹夫匹婦是愚笨的，但是非之心自然能分辨出，一定不會把是當作非，而將非當成是；善惡之心也自然能分辨出，一定不會將善當成惡，而將惡當成善。內心知道是正確的，而違背正確去心甘情愿聽從錯誤；內心知道是善良的，卻違背善良而跟從邪惡，這難道是內心本來就這樣嗎？這是因為利益欲望蒙蔽了內心。寒浞、后羿篡奪國家，但講道義的心本來就在；盜跖殺人，但講仁德的心本來就在；晝夜更替，但太陽的光明本來就在。自從良知學說產生后，天底下被黑暗遮蔽了內心的人，從這里又可以求得本心。如旅客在黑夜中行走，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辨不清東南西北；雞叫了兩遍，回頭朝某個方向看看，微微有一絲光亮，就知道太陽是從這里升起的。明亮的顏色是太陽要出現的征兆，良知是心靈表現的征兆。拿著這個去尋找良知，筆直而沒有彎路，光明正大而不隱晦，如同行走在康莊大道上，不會有任何其他岔路。所以說“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這樣的人”。說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這樣的人，是因為人都可以使內心明亮?？鬃佑弥液退韯摿⑷寮覍W說，如同砍倒茅草開辟出一條大路；陽明先生用良知說來輔助儒家學說，如同引領迷路的人找到路。如果孔子再次興起，一定也不會輕視陽明先生的話。這些都是真正的圣人學問。

才成于學。三代以后，多過人之才，皆其生質，不由學問。更事多而識見敏①，亦可以定亂，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學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體未徹；如秉燭不能遠照，如汲井不能廣潤。故其所為，或壹于剛，或壹于柔，或長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遺于十，雖或小康②，終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無相也。

【注釋】

①更：經歷。

②小康：儒家理想中的所謂政教清明、人民富裕安樂的社會治理局面，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之治?？蓞⒁姟抖Y記·禮運》。后多喻指社會穩定，經濟發展良好。

【譯文】

才能因學問而成就。夏、商、周三代以后，有很多有過人才能的人，這些人都是天生聰明，不是由學問造成的。經歷的事情多而見識廣博敏銳，可以用來平定叛亂，也可以用來安定國家。這中間也有好學的人，但是只能遵從前人的觀點，中規中矩地行動，只能得到圣人學問的皮毛，對心之本體沒有透徹的理解；如同手持蠟燭不能照亮遠方，從井里打水不能大面積澆地。所以他的行為，要么只能剛強，要么只能陰柔，要么這方面有長處那方面就是短處，要么觸及一部分卻忽略更多的部分，雖然能給社會帶來小康，但最終不是好的治理。這就是為什么在周公以后就沒有好的輔相了。

陽明子專致良知，一以貫之，明如日月，涉險履危，四通八辟而無礙也。其見于行事者，使人各當其才，慮事各得其宜；處患難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①，卒保其功。跡其所為②，大類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為君者非悍則昏，為臣者非迂則黨。傾險之智③，接踵于朝；奄人之專，滔天無忌。惜陽明子之不為相也！若得為相，人主信任之專，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啟君之昏，化君之悍，散黨驅邪，不張皇而潛消④，而天下大治矣。此誠圣人之才也。

【注釋】

①委蛇（wēi yí）：隨順、順應貌。

②跡：考核，推究。

③傾險：狡詐狠毒。用來形容心邪僻險惡?！稘h書·息夫躬傳》曰：“夫議政者，苦其諂諛傾險辯慧深刻也。諂諛則主德毀，傾險則下怨恨。”

④張皇：堂皇，大張旗鼓。

【譯文】

陽明先生專門致力于致良知的學說，持之以恒，其光芒如同太陽和月亮一樣，涉險境，履危地，四通八達而沒有阻礙。體現在具體的行為處事中，使人人各盡其才，考慮事情無不恰當；在危難中能充分發揮自己的作用，碰上小人不喪失自己的正直；雖然道路曲折，但能順應自然，最終獲得成功?？季克乃魉鶠椋c周公很相似。明王朝統治天下，也是值得慨嘆的！做君主的不是彪悍就是昏庸，做臣下的不是迂腐就是結黨營私。邪僻險惡的奸詐智巧之人，在朝廷上一個接一個出現；宦官專權，罪惡滔天，橫行無忌?？上ш柮飨壬鷽]有成為宰相！他要是成了宰相，君主又完全信任他，就如同周成王對待周公那樣，一定能啟迪君主的昏庸，化解君主的彪悍，趕走朋黨，驅逐邪惡之人；不必大張旗鼓這些人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國家也能得到極好的治理。這確實是圣人的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