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潛書(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 何山石譯注
- 6290字
- 2025-05-29 16:41:48
宗孟
【題解】
“宗孟”之所宗,即唐甄認為要以孟子的人性論為宗。
《宗孟》篇首先指出,人性與萬物具有相通的特性,人只有從物性中見到人性,使人性符合物性,才算是真正了解什么是人性。性具萬物,人性與物性相通相合,是唐甄人性論思想的基礎。
《宗孟》篇的論述思路,是從性具萬物、人性與物性相通這一基礎出發,結合四德、人心、良知諸說,向前延伸探析,最后落腳于政事。所以,唐甄論人性,力避凌虛蹈空,而是將對人性的探討引入實功這樣的層面,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人性論。
《宗孟》篇指出,像《系辭》《中庸》這樣的典籍論人性,常人很難抓住要害,準確理解什么是人性。但孟子一針見血指出:“人性,就是仁、義、禮、智這四種品德。”除了這四種品德外,人性不是什么其他東西。人性是仁、義、禮、智四德,而這四德也是人心。唐甄指出,孟子認為人皆有人心,四德不是由誰給我們的,而是人心天生就有此四德。這樣,人性、人心與仁、義、禮、智四德之間的關系,就非常清晰了。四德是人心,那人心又是什么呢?人心就是人生而具有的良知,就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如此一來,人性、人心與良知,就具有了等同的關系。唐甄接著又指出,孟子認為人獲得良知,貴在自我獲得,而不能只依賴他人傳授。
人性、人心、良知都已經具備了,如何治理天下?唐甄是通過孟子講述的一個簡單事實來作說明的。孟子認為,只有讓老百姓的物質生活富足,才能談教育、感化以及獎賞與懲罰等。所以,依唐甄之意,統治者如果講人心、人性與良知,最終目標就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個目標實現了,就是真正懂得了人性。唐甄就是以這樣的邏輯,將論人性延引至論政事的。
在《宗孟》篇的最后,唐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只有將仁、義、禮、智四德推行于天下,天下才會成為有人心、人性與良知的天下,天下才會真正得到良好的治理。傳心、傳性就是傳道,這是始自堯、舜時代的傳統。
性具天地萬物①,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真見天地萬物在我性中,必真能以性合于天地萬物,如元首手趾②,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謂之能盡性也。
【注釋】
①性具天地萬物:孟子高度關注人性,其“性善論”人所熟知,在《孟子·滕文公上》之開篇即言:“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在《孟子·告子上》中,孟子也說:“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盡心上》曰:“萬物皆備于我矣。”也就是說,一切事物的本性我都具備了。又《孟子·盡心上》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知性、知天,這其實就是在人性與萬物之間,架起了匯通的橋梁。
②元:首,頭。《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先軫)免胄入狄師,死焉。狄人歸其元,面如生。”杜預注:“元,首。”此處“元”與“首”同,均指人的頭。手、趾:代指人的四肢等身體部位。
【譯文】
人性具有與天地萬物相通的特性,人沒有不知道這一點的,也沒有人不這么說的。但是,一定要真正見到天地萬物都體現在人性中,一定要真正使人性與天地萬物的特性都相符合,就像人具有頭、手、腳等部位一樣,都能夠隨心所欲地支配調動。只有這樣,才算是透徹理解人性了。
《系辭》《中庸》①,廣大精微,入而求之,雖有其方,難得其樞②。性本在我,終日言性,而卒不識性之所在③,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④。孟子則告之曰:“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⑤。”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據焉。
【注釋】
①《系辭》:亦稱《系辭傳》,分為上、下兩部分,是對《周易》進行闡釋的“十翼”中最重要的兩篇。《系辭》中論性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庸》:傳為子思所作,原為《禮記》一書中的第三十一篇,南宋朱熹將其編入《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四書”之一。《中庸》言“性”者更多,諸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②樞:樞機,樞要。
③卒:最終。
④罔:不。
⑤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唐甄此語,實為孟子思想之概述。《孟子·告子上》載孟子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唐甄之語承此而來,所以有“孟子則告之曰”的說法。
【譯文】
《系辭》與《中庸》這樣的典籍,包涵廣大,精義入微,到這些典籍中尋求人性,雖然方向沒錯,但難以得其樞要。人性本來就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整天都在談論人性,但最終都不知道人性在什么地方,所以探求人性的人就不知所措了。而孟子就告訴我們:“人性并不是其他的,就是仁、義、禮、智四種品德。”因此,探求人性的人才找到了依據。
仁能濟天下,以堯、舜為準;義能制天下,以湯、文為準;禮能范天下,以周公為準;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為準①。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②。
【注釋】
①五圣人:即指本段中提到的堯、舜、商湯、周文王、周公旦五人。
②四德:即仁、義、禮、智四德。
【譯文】
仁德能幫助治理天下,可以堯和舜來衡量;道義能幫助宰制天下,可以商湯和周文王來衡量;禮制能幫助規范天下,可以周公來衡量;智慧能幫助周濟天下,可以上面所說的五位圣人來衡量。必須要像這五位圣人一樣,仁、義、禮、智“四德”才能完全具備。
守隅而不能遍①,具體而不能充②,雖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為襲取,終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為仁義禮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仁義禮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豈有無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鑠③。”于是為仁義禮智者乃知所從焉。
【注釋】
①隅(yú):角落。遍:普遍。
②充:擴充。
③“仁義禮智非他”幾句:此處同為唐甄對孟子思想的概述,具體引文見上引孟子之語。
【譯文】
固守著一個角落而不能周遍全備,局限于具體事物而不能擴而廣之,即使有前賢的言行作為指引,遵照執行都是因襲獲取,最終不能成為自己的東西,也最終不能使我們的德行變得圓滿。因此,那些想加強仁、義、禮、智等人性修養的人,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孟子則告訴他們:“仁、義、禮、智并不是什么其他東西,就是人心。天底下怎么會有沒有人心的人呢?仁、義、禮、智這四德本來就是我們固有的,并不是由外部環境塑造的。”因此那些探求仁、義、禮、智的人就有規可循了。
心之為物,顯而至隱,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無窮;眾人之于四德也,致遠則泥①。寂寂焉主靜不動,屹屹焉屏欲如賊②;外專而內紛,外純而內雜,真偽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愛親,稍長知敬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違,毋作,因其自然,具備無缺③。”于是求心者乃知所從焉。
【注釋】
①泥(nì):阻滯,拘泥。
②屹(yì):山勢高聳,比喻堅固。
③“人生所同有者”幾句:此為唐甄對孟子思想的概述。《孟子·盡心上》言:“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又《孟子·公孫丑上》言:“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譯文】
心這種東西,既明顯又最隱蔽,既細微又至為廣大。圣人對于仁、義、禮、智四德,可以運用得出神入化,無窮無盡;但普通人運用四德,走遠一點就拘泥難行了。有人認為,心要安寂,注重靜止不動;更要像山一樣高聳堅固,摒棄欲望就如防止小偷一樣。這種做法,表面上專一而內里紛擾,表面上單純而內里雜亂,真假難辨,但最終不知道人心在哪里。所以探求人心的人又不知所措了。孟子就告訴這些人:“人天生都相同的地方,就是都有良知;小孩子知道愛自己的親人,稍微長大一點知道尊敬長輩。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心。從這‘四端’推廣開來去探求仁、義、禮、智四德,不違背,不造作,順其自然,就能完全具備而沒有缺失。”因此探求人心的人又找到依據了。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雜以嗜好,拘于禮義,雖為我所故有,如觀景模形①,明見其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造道之方無他,貴其自得之也②。父之所得,不可以為子之得;師之所得,不可以為徒之得。疾病在己,饑渴在己,為治,為療,宜飲,宜食,我自知之,未可專恃講習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從焉。
【注釋】
①景:同“影”。模:照原件描畫,摹寫。
②造道之方無他,貴其自得之也:語本《孟子·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譯文】
良知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不像外物,努力追求也可能得不到。良知不能得到的原因,并不是不努力;將個人喜好摻入其中,又受禮義的束縛,因此即使良知原來就為我們本身所具有,也如同看見物體的影子而去描畫它們原來的形狀一樣,明明看到事物的優良但又最終得不到這種優良,所以探求良知的人又不知所措了。孟子就告訴這些人:“到達道沒有其他方法,可貴之處就在于能夠自我獲得。父親得到了,不能當作兒子也得到了;老師得到了,不能當作學生也得到了。疾病在自己身上,饑渴由自己感受,該醫治,該療養,該吃,該喝,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只依靠別人的講述傳授而得到。”因此探求良知的人就知道依據什么了。
心體性德①,既已自修,天地萬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達。昔者堯舜治天下,風之則動②,教之則率,不賞而勸,不刑而革。后世風之而多頑,教之而多犯,賞之罰之而不以為懲勸,于是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堯舜之治無他,耕耨是也,桑蠶是也,雞豚狗彘是也。百姓既足,不思犯亂,而后風教可施,賞罰可行③。”于是求治者乃知所從焉。
【注釋】
①體:謂生長成形。
②風(fènɡ):教育,感化。
③“堯舜之治無他”幾句:語本《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耕耨(nòu),指耕田除草,泛指耕種。耨,本義為小手鋤,這里作動詞,指用耨除草。彘(zhì),豬。
【譯文】
人心生出人性、四德,既然這些都已經自我修養好了,那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如何一并來治理呢?必定要與政事相結合才能達到。以前堯與舜治理天下,有所感化則天下都響應,有所教化則天下都遵從,不需要獎賞就能勸勉老百姓,不需要通過刑罰就能實現變革。但后世實行感化而頑劣的人更多,實行教化而犯法的人更多,無論是獎賞還是懲罰都不能達到懲勸的目的,于是那些治理國家的人又不知所措了。孟子就告訴這些人說:“堯與舜治理國家的方法沒有其他的,就是重視耕作,重視種桑養蠶,重視飼養雞、狗、豬這些動物。老百姓物質生活富足了,就不會想到犯上作亂,然后才可以施行感化、教化,獎賞與懲罰也就能實行了。”于是那些希望治理好國家的人又有據可依了。
學由自得,則得為真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見。仁義禮智俱為實功,直探性體,總攝無外,更無疑誤。措之于天下,人我無隔,如處一室,各遂其惡欲矣①。夫陰陽順逆,人氣所感。百姓既安,沴戾消釋②,則地無山崩水溢之變,天無恒旸恒雨之災③。萬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貫④,非異事也。
【注釋】
①惡欲:中國傳統有“七情六欲”的說法,惡與欲是“七情”中的兩種,如《禮記·禮運》中說:“何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②沴戾(lì lì):因氣不和而生之災害,引申為妖邪或瘟疫。沴,水流不暢,可引申為阻水的高地。戾,乖張,違逆。
③旸(yáng):日出,晴天。
④貫:通,相通。
【譯文】
學問如果由自我獲得,那么這種得就是真正的獲得;良知可以獲得,人的本心才能顯現。仁、義、禮、智四德都是實際功夫,都直達人性的本體,統攝全部人性,沒有任何遺漏,更沒有疑惑錯誤。將仁、義、禮、智四德推行于天下,則人與人之間沒有隔閡,就像同處一室一樣,各自的厭惡、需要等情感需求都能得到滿足。陰與陽是平順還是相逆,都是與人的氣息相互感應的結果。老百姓都安定下來了,妖邪或瘟疫全部消散,那地上就沒有山崩塌、水亂流的變故,天上就沒有長旱、長雨這樣的災難。萬物開始繁殖,都能順利生長。這些都是與人心相通的,不是什么奇異的事。
堯、舜以來,傳道皆以傳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雖知心而學之不一,求之不專,如天象全見而未執其樞也①。陸子靜讀《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奪②;陽明子專致良知,而定亂處讒③,無所不達。二子者,皆能執其樞者也。學問之道,必得所從入之門;若不得從入之門,誤由外入,不由內出。圣人之道,廣矣大矣。失其本心,徒睹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見涯涘④,其如己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萬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注釋】
①樞:星名,指北極五星的紐星。也指中心、樞紐、關鍵,下文中“皆能執其樞者也”,即此意。
②陸子靜讀《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奪:陸九淵,字子靜,號存齋。南宋哲學家,“陸王心學”的代表人物,因講學于象山書院,人稱“象山先生”。陸九淵主張“心即理”“發明本心”“尊德性”“踐履工夫”等,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在《陸九淵集》卷四十三“語錄上”中,陸九淵說:“吾之學問與諸處異者,只是在我全無杜撰,雖千言萬語,只是覺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議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正為本句句意。
③陽明子專致良知,而定亂處讒:陽明子即王陽明,見《辨儒》注。“致良知”是王陽明的核心思想。“良知”語出《孟子·盡心上》:“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本指一種天賦的道德意識。王陽明提出“致良知”的道德修養方法,認為良知即天理,存在于人的本體中。人們只要推極良知于客觀事物,則一切行為活動就自然合乎理,即自然合乎封建倫理道德的標準。王陽明也將這種“致良知”的功夫叫做“致知格物”。定亂處讒,指王陽明平定寧王朱宸濠的叛亂及后來遭人讒言。事見《明史·王守仁傳》。
④涯涘(sì):水邊,喻指界限、范圍。
【譯文】
自堯、舜以來,傳道就是傳心。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沒有不這么說的,但道最終不能得到顯明,是什么原因呢?是因為他們雖然了解人心但學習不能一以貫之,探求不能專心致志,就如同觀察天象一樣,全部天象都能看見,但沒有把握住北極五星的紐星。陸九淵讀《孟子》很有心得,在大的方面立起來小的方面就難以撼動了;王陽明專事致良知之說,平定叛亂處置讒言,沒有不成功的。陸九淵與王陽明二人,都是能執道之樞紐的人。治學有法,必須找到進入學問的門徑;如果找不到門徑,錯誤地由外面進入,便不能從內部出來了。圣人之道,廣博宏大。如果失去了圣人的本心,只看見圣人的外表,就如同泛舟大海,完全不見大海的邊際,這對自己的本性有何作用!對他人的本性有何作用!對萬物有何作用!對天地又有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