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孟

【題解】

從“尊孟”的標題即可見出，唐甄對孟子的歷史地位、學術思想、人格涵養等，有高度的評價和發自內心的尊敬。唐甄尊敬孟子，是因為孟子思想是唐甄思想的直接來源，唐甄是在對孟子的心性論、“四德”說等重要思想推演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人性論和儒者計功等思想觀念的。所以，唐甄在結構《潛書》全書時，在首篇《辨儒》篇之后，緊接著就安排了《尊孟》《宗孟》二篇。這樣的安排，正彰顯了孟子在唐甄精神世界中位置的重要。

唐甄是從如下幾個方面來表達自己對孟子的尊敬的。

第一，從程頤對孟子“非圣人”之論出發，引出孟子到底是不是圣人的討論。雖然孟子以“夫圣，孔子不居”為理由，對公孫丑“夫子其圣矣乎”的提問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但是唐甄認為，孟子身處戰國亂世，對齊國當時局勢的判斷，即“以齊王，猶反手也”之論，完全是圣人氣概。所以唐甄浩嘆：“嗚呼，豈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對孟子的圣人品格予以肯定。

第二，從孟子“仁”“仁政”之角度，再次申述孟子的圣人品格。唐甄對孟子之“仁”“仁政”深切認同：“天下莫強于仁。”并且，對“仁”作出了小、大這種概括性的量化區分，指出：“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無強不順，無詐不附。”最后，唐甄認為：“圣人致心。”孟子的仁政、孟子之所以成圣，均在乎孟子的政治理念能順乎民意，獲民心。

第三，由對孟子“圣人之得人心”的判斷進行延伸推論，指出圣人得人心，要“自賢才始”。唐甄指出，國家治理得好與壞，緊要處在乎使用好人才，要為人才發揮作用創設好的外部環境。

第四，對孟子“養氣而不動心”的涵養功夫作了闡釋，指出：“任天下之重亦然。氣大則心定，心定則才足，固歷險成功之道也。”氣大、心定、才足與任天下之重，從這條邏輯鏈就明顯看出，唐甄對孟子的養氣說是作了豐富和發展的。

所以，在“尊孟”篇中，唐甄既抓住了孟子思想中的關鍵詞，如成圣、仁政、養氣等，又帶著自己時代的獨特性，對孟子的思想作出了新的闡發與理解。

固哉程頤①！孟子曰：“我，圣人也②。”而頤也以為非圣人也。

【注釋】

①固哉程頤：句式仿《孟子·告子下》：“固哉，高叟之為詩也！”固，固執，固陋。程頤，字正叔，世稱伊川先生，河南人，北宋理學家。與其兄程顥合稱“二程”，同學于周敦頤，開創“洛學”，為理學發展奠定了基礎。

②我，圣人也：今本《孟子》中無此語。但是孟子一直自命為儒家道統之繼承者，《孟子·滕文公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孟子以“有為者”自居，被后人稱為“亞圣”，實際已經完成“成圣”理想。明清之人據孟子意及孟子實際的文化地位而出此語，亦為有據。

③而頤也以為非圣人也：程頤認為孟子非圣人，《二程集·遺書卷第二上·二先生語二上·元豐己未呂與叔東見二先生語》：“孔孟之分，只要別個圣人賢人。如孟子若為孔子事業，則盡做得，只是難似圣人。”

【譯文】

程頤是個固陋的人啊！孟子說：“我是個圣人。”但是程頤認為孟子并非圣人。

古人多實，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①，冉求之才七十②，其自許者，仲尼亦許之③。昔者公孫丑問于孟子曰④：“夫子其圣矣乎⑤？”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⑥！”不自謂不圣，而謝之以孔子所不居也⑦，蓋亦不敢自居焉云爾⑧。丑未之達也⑨，曰：“然則夫子安于顏淵矣乎⑩？”曰：“姑舍是?。”夫道之進也，舍其過跡?；階之升也，舍其過級?；舍之者，過之也?。過乎顏淵，是何人也？

【注釋】

①子路：即孔子學生仲由，見《辨儒》篇注。孔子很看重子路的政治才干，在《論語·公冶長》中說：“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

②冉求：字子有，又稱冉有，孔子學生，見《辨儒》篇注。在《論語·先進》中，孔子讓學生各言其志，冉求說：“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③仲尼亦許之：此謂孔子認可子路、冉求的才能。《論語·公冶長》載孔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又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

④公孫丑：孟子的學生。在《孟子·公孫丑上》中，公孫丑就孟子是否可稱圣人這個話題，與孟子進行了討論。

⑤夫子其圣矣乎：《孟子·公孫丑上》載公孫丑問：“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圣矣乎？”公孫丑認為，孟子既善于分析別人的言辭，又有德行，與孔子一樣兩者兼具，故問孟子是否亦為圣人。

⑥“孟子曰”以下幾句：《孟子·公孫丑上》載孟子言：“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孟子認為，孔子都不敢自居圣人，自己就更不敢了。

⑦謝：婉辭，推辭。

⑧蓋：虛詞，大概。

⑨丑未之達：公孫丑沒明白孟子的意思。達，理解，明白。《孟子·公孫丑上》載公孫丑言曰：“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公孫丑沒有明白孟子所說的話，故而又問：子夏等人有孔子的某些長處，冉牛等人不如孔子博大精深。孟子是哪一種人呢？孟子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姑舍是。”意思是“暫且擱置這種討論吧”。孟子自負極高，在《孟子·公孫丑下》中曾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所以楊伯峻先生認為，孟子于顏淵等人皆不屑，平生所愿，“則學孔子也”，其“姑舍是”之論，是委婉地表明自己的心志。

⑩安：安于，處于某種境界。

?姑：暫且。舍：放棄。

?過跡：走過留下的足跡。

?過級：經過的臺階。

?過：超過。

【譯文】

古人大多誠實，今人大多妄談，所以古人有自知之明，而今人卻沒有。子路有治理千乘之國的才能，冉求認為自己勝任治理方圓六七十里的國家，他們的自我稱許，孔子也表示認可。以前公孫丑問孟子說：“先生您已經是位圣人了嗎？”孟子回答說：“圣人，就是孔子也不敢自居，你這是什么話呀！”不說自己不是圣人，而以孔子也不敢自居圣人這個理由來婉拒，大概孟子也不敢自居于圣人罷了。公孫丑還沒理解孟子的話，接著說：“那么先生您與顏淵是處于同一種境界嗎？”孟子說：“我們暫時放棄這個討論吧。”人行進于大道上，他的足跡被拋在身后；人沿著臺階而上，他走過的臺階也留在身后。所謂“舍”，就是超過。能超過顏淵，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烏知其見麟則伏也①！麟，善獸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數其牙②。人之視之，謂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無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無所于伏而霸天下。

【注釋】

①烏：疑問詞，哪，何。

②指數：用手指點著數。

【譯文】

猛虎在深山中出現，百獸都感到恐懼，哪知道猛虎見到麒麟就會被其制伏。麒麟是仁獸，人可以用手拉著它的角，用手指數它的牙齒。人們看到麒麟，都覺得它們是老虎的口中肉，卻不知它們居然能降伏老虎，這是因為麒麟和老虎沒有相遇。圣人是麒麟，奸雄是老虎。世間沒有出現圣人，或者出現了圣人而不被重用，所以奸雄不能被降服才稱霸天下。

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強國七①。秦孝公發憤于西陲②，布恩惠，振孤寡，招戰士，明賞功③，西斬戎王④，南破強楚⑤，虎視六國，狙以濟之⑥。六國之人，君臣危懼，異謀并進，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篤于用賢⑦，韓昭侯明于治國⑧，趙武靈王以騎射雄北邊⑨。蘇代、陳軫之屬⑩，奇計莫測；白起、趙奢、樂毅之屬?，神于用兵，所向無敵。當是之時，人皆習兵而熟戰，以甲胄為衽席?，以行陣為博弈?。智謀之士，率而用之，張軍百萬?，轉戰千里，伏尸滿野，血流漂鹵?。七雄并角?，其勢不能相下。論者審當時之勢，以為雖太公復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則曰：“以齊王，猶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籍其土地人民之數?，稽首為臣?，誅賞惟命；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杜口而不能謀，投戈而不敢校；化狙為良，柔雄為雌，而后天下可定，齊可王也。嗚呼，豈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注釋】

①天下強國七：指戰國時期的七大強國，即齊、楚、燕、韓、趙、魏、秦，又稱“戰國七雄”。

②秦孝公：名渠梁，戰國時秦國杰出國君，秦國從西部崛起過程中的關鍵人物。在位期間，求賢納士，任用商鞅變法，獎勵耕戰，使秦國國力大增，為秦統一中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事見《史記·秦本紀》《史記·商君列傳》。西陲（chuí）：西部邊疆。

③“布恩惠”以下幾句：語出《史記·秦本紀》。振，救濟。

④西斬戎王：《史記·秦本紀》載秦孝公“西斬戎之獂王”。

⑤南破強楚：非秦孝公時事。據《史記·秦本紀》載，秦昭襄王七年“拔新城”，張守節《史記正義》釋此句曰：“《楚世家》云：‘懷王二十九年，秦復伐楚，大破楚軍，楚軍死二萬，殺我將軍景缺。’”之后秦國屢次用兵于楚，多有所獲。

⑥濟：幫助，輔助。

⑦燕昭王：名平，燕王噲庶子，公元前311—前279年在位。據《史記·燕召公世家》載，燕昭王于燕國國內混亂之際繼位，在位期間任賢使能，重用郭隗等人。

⑧韓昭侯：名武，戰國時期韓國的第六位國君。《史記·韓世家》記載，韓昭侯在位期間任用申不害“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⑨趙武靈王：名雍，戰國時期趙國第六代君主，公元前340—前295年在位。趙武靈王在位期間推行“胡服騎射”的改革，大大加強了趙國的軍事實力。依靠強大的軍事實力，趙武靈王吞滅中山國，大敗林胡、樓煩，開辟云中、雁門、代郡三郡，修筑長城，威震北方邊塞。事見《史記·趙世家》等。

⑩蘇代：蘇秦之弟，戰國時期縱橫家。陳軫（zhěn）：戰國時期齊國人，辯口利舌，為當時縱橫家之代表。

?白起：戰國時秦國名將，于秦趙長平之戰中坑殺趙降卒四十余萬。事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趙奢：戰國時趙國名將，被封為“馬服君”，其子即“紙上談兵”之趙括。事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樂毅：戰國名將，事燕昭王，曾率五國聯軍攻打齊國，以弱勝強，擊敗強大的齊國。事見《史記·樂毅列傳》。

?甲胄（zhòu）：指戰士穿的甲衣與戴的頭盔。衽（rèn）：古時睡覺用的席子。

?行陣：行軍布陣。博弈（yì）：指棋類游戲。

?張：擺開，展開。

?鹵：通“櫓”，大盾。

?角（jué）：競爭，較量。

?太公：見《辨儒》注。指姜子牙。姜姓，呂氏，名尚，字子牙，周王朝開國元勛。善用兵，相傳著有《太公兵法》《六韜》。

?以齊王，猶反手也：《孟子·公孫丑上》載，公孫丑問孟子：“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孟子回答說：“以齊王，由反手也。”孟子之意，憑借齊國的實力來統一天下，易如反掌，而管仲、晏子之功甚小。

?籍：用名冊登記。

?稽（qǐ）首：古代的跪拜禮節。跪下并拱手至地，頭也至地。

杜口：閉嘴，閉口不說。

校（jiào）：較量。

【譯文】

以前，在孟子的時代，天下有七大強國。秦孝公在西部邊陲發憤圖強，廣布恩澤，賑濟孤寡之人，招募善戰之士，明確獎賞制度，向西斬殺西戎獂王，向南攻破強大的楚國，對其他六國虎視眈眈，以狡詐作為武力的補充。六國的國君與臣民都深感危險恐懼，各種奇異的謀略都被提出來，以應對西邊的秦國。燕昭王堅決貫徹任賢使能的政策，韓昭侯長于治國理政，趙武靈王以騎射稱雄于北部邊塞。蘇代、陳軫這樣的縱橫家使用奇謀巧計，高深莫測；白起、趙奢、樂毅這些名將用兵神鬼莫測，所到之處無人能敵。在這個時候，人們都練習用兵之法，熟悉行軍作戰，把鎧甲當枕席，把行軍布陣當成下棋游戲。那些有智慧謀略的人成為統帥，他們率領百萬大軍，千里征戰，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足以漂浮起大盾。齊、楚、燕、韓、趙、魏、秦七雄互相爭奪，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后學之人審察當時的形勢，認為即使姜太公重生，也不能輕易安定這種局面。而孟子則說：“憑齊國的實力稱王天下，易如反掌。”稱王天下，必定要使秦孝公、燕昭王、趙武靈王這些人，用簿冊登記好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數目，俯首稱臣，聽命等候懲罰與獎賞；使白起、趙奢、蘇代、陳軫這些人，閉上嘴巴不再出謀劃策，放下武器不敢再進行較量。使狡詐欺偽變為善良，雄猛柔化為雌弱，然后天下就可以平定了，齊國也就能稱王了。啊，難道不神明嗎！不是圣人，誰能做到這樣呢？

天下莫強于仁①。有行仁而無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②。水能載舟者也；其不能載舟者，水淺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無強不順，無詐不附③。謂仁勝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見形，智者見心。禮揖不格刃④，儒服不御矢⑤，形也。刃不我刺，反為我操；矢不我傷，反為我發，心也。

【注釋】

①莫：沒有。

②充：足夠。

③詐：奸詐，狡詐。

④揖：揖讓。格刃：以刀格殺。

⑤儒服：儒生的服飾。

【譯文】

天下沒有任何東西比仁德強。有些人施行仁德卻沒有功效，那是因為仁德的量還不夠的原因。水能夠托起船只。如果水不能托起船只，說明水太淺了。仁德能使人歸服。如果仁德不能使人歸服，說明仁德太小了。有大仁大德者，沒有強者不歸順他，沒有奸詐者不依附他。說仁德能平定天下，鄙陋的人都覺得好笑。愚蠢的人只能看到事物的外表，智慧的人才能洞見本心。禮儀揖讓不能抵擋刀刃，儒生的衣服不能抵御箭矢，這些都是外在的東西。刀刃刺不到我，反被我操控；箭矢傷不到我，反替我射出，這才是洞見本心了。

戰國致形①，圣人致心。何以見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輩②：孺子在幼③，婦人在內，黎民在土，三軍之士在將。此四者，恃以為國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賢才者，四者之舟車也；去之則四者皆去而國亡，歸之則四者皆歸而國興。

【注釋】

①戰國：指戰國列強。致形：帶來外表的服從。

②四輩：四種人。

③在：處于。

【譯文】

戰國列強只能使人們外表服從，而圣人卻能使人內心歸順。怎么看出來是這樣的呢？普天之下心向往之而身體不能前往的人有四種：幼小的孺子、居家的婦女、安居土地的百姓、聽命于將領的三軍戰士。這四種人是國家依恃的基礎，但他們都是雖然內心向往而身體卻不能前往的人。賢才是負載這四種人的船和車；趕走賢才這四種人就會離去，國家也就會滅亡；讓賢才回歸這四種人都會回來，國家就會興旺發達。

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賢才始。請于一室之中設為兩國之形：相彼之國①，君疑臣猜，征煩法峻②，老幼饑寒，夫妻離散。相此之國，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飽暖，養生送死無憾。彼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其從彼國乎③，其從此國乎？彼數子者，亦欲得君就功④，置田宅以遺子孫耳，豈樂處不測之朝，取難保之富貴哉！其來歸恐后⑤，無疑矣。賢才既歸，彼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斷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則為禽，歸則為侯，豈待計哉！“反手”之言誠然也。

【注釋】

①相（xiàng）：看。《說文解字》：“相，省視也。”

②征：賦斂征收。煩：繁多，此處指征收的賦稅繁多。

③從：跟從，跟隨。

④就：成就。

⑤恐后：擔心后面的事。

【譯文】

所以圣人想得到人心，要從使用賢才開始。請讓我們假設在一間房子里存在兩個國家：看看那個國家，君臣互相猜疑，賦斂征收煩苛，刑法峻酷，老幼饑寒交迫，夫妻被迫分離。再看看這個國家，國君明察大臣忠心，上下和睦平易，老幼能吃飽穿暖，撫養生者送別死者全無遺憾。白起、趙奢、蘇代、陳軫這些人，是想跟隨那個國家，還是想跟隨這個國家呢？這幾個人，也一樣想得到君主的賞識來成就一番功業，購買田地、房產留給子孫后代，哪里會樂于身處前途莫測的朝廷，去求取毫無保障的富貴呢？他們歸附之后擔心自己的后路，是毫無疑問的。這樣的賢才歸附后，秦孝公、燕昭王、趙武靈王這些人就像是斷了手臂，折了翅膀，無法自立自強。繼續叛亂就會被抓起來，前來歸附則不失封侯之位，難道這還需要盤算嗎？孟子“易于反掌”的言論確實正確啊。

孟子之道，在養氣而不動心①。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②，縱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③，廣若二三尺，豈不能措足哉④！然下臨千仞不測之淵⑤，使怯者過之，則驚眩而欲墜。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⑥。冶人致風之器⑦，南方以櫝⑧，北方以橐⑨。挈其橐而鼓之⑩，則風勁火烈，镕五金，鑄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錐之隙?，則抑之中虛，鼓之無風，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氣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則不能歷險；氣不充橐，則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氣大則心定，心定則才足，固歷險成功之道也。

【注釋】

①養氣而不動心：在《孟子·公孫丑上》中，孟子說“我四十不動心”，“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并對動心、養氣、知言都作出了解釋。是篇中，公孫丑問孟子：“不動心，有道乎？”孟子回答：“有。”然后，孟子對養氣與動心之關系進行論述，指出：“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可。”“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正是唐甄所說的“養氣而不動心”。

②衡：即“橫”，寬度。

③度：測量。

④措：放置。

⑤仞（rèn）：古代長度單位。《說文解字》：“仞，伸臂一尋八尺也。”周制八尺為一仞，漢制七尺為一仞。

⑥持：支持，支撐。

⑦冶人：冶煉工匠。

⑧櫝：本義指盒子，此處指鼓風用的箱狀工具。

⑨橐（tuó）：本義指口袋，此處指鼓風用的吹火器。

⑩挈（qiè）：用手提著。

?容錐之隙：容下尖利錐子的小縫隙。

【譯文】

孟子之道，主張養浩然之氣、不動心。現在人腳所踩的地方，寬不到兩寸，長不到七寸；這腳踩的二寸、七寸之外的地方，都是多余的地方。到山梁上量出一塊空地，寬兩三尺的樣子，難道放不下腳嗎？但是如果這山梁下邊是深不見底的千仞深淵，讓膽小的人從這山梁經過，他就會嚇得頭暈目眩而覺得馬上要掉下去。這并不是腳力小，而是因為內心的力量支持不了自己的腳。冶煉工匠用來鼓風的器具，南方人用風箱，北方人用袋狀鼓風器。提著袋狀鼓風器鼓風，風勁吹，火勢烈，各種各樣的金屬都能被熔化，從而制造出多種多樣的器具，鼓風工具的作用真是大啊。如果鼓風工具上有個錐子尖那么小的縫隙，那么推拉風箱桿就會感覺到風箱中間是空的，風鼓吹不出來，器具也就沒法制造出來。并不是鼓風工具沒有用，而是氣充滿不了風箱。心力不能支撐人的腳，則不能經過險要之地；空氣不能鼓滿風箱，就不能制造器具。承擔天下重任也是這樣。有浩然之氣才能內心安定，內心安定才能學問充足，這本來就是歷過險境、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