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潛書(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 何山石譯注
- 3字
- 2025-05-29 16:41:47
上篇上
辨儒
【題解】
唐甄在《潛書》的開篇——“辨儒”篇中,對儒學兩個層面的問題進行了分析。
第一個問題,是“儒者計功”的問題,即儒家與事功之間的關系。唐甄通過與大瓠沈麟生之間的對話,不僅指出儒家之學會“因時而變”“不模古而行”,目的是“救其失”“致其真”,即儒學會通過自我更新來糾正自己的偏失,以適應社會的需要;而且,唐甄通過指出冉求、子貢等人在實際事務處理中的能力不足,以及嘲諷宋儒在面對金人侵入時的無能,來說明自己最重要的觀點:“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儒學,是負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深沉使命的學問,而非“若今之為學,將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篤厚者痹滯,簡直者絲棼。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儒學塑造的若是軟弱無能的一代,那儒學一定是敗人之學。
第二個問題,是“心”的運用問題。唐甄認為,心要不停地使用,才會變得強大:“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正如刀刃,越磨才越鋒利。平時所說的“治心”,其實也就是如何使用心的意思。唐甄更有見地的地方,不僅認為“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而且指出:“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見利思義,正心誠意,這是儒家修身的常道,但是,誠、信也是有不同的種類的,尾生之信與季路之信、襄公之義與文王之義便各不一樣。這一觀點,發前人所未發。唐甄又說:“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其實,這就是唐甄所標舉的“用心”“治心”準則。
佛者大瓠過唐子之門而入問焉①。唐子喜,炊麥食之,而與之言終日。
【注釋】
①大瓠(hù):即沈麟生,字筇在,安徽宣城人。明故監司沈壽岳之子,后祝發為僧,居姚江,名大瓠。唐子:唐甄自稱。
【譯文】
佛家弟子大瓠經過我的家門,進來問候我。我很高興,做了麥飯款待他,并與他談論了一整天。
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學道也。”唐子曰:“學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①;身者,人之表也②;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③,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務其本。諷誦三《詩》④,定卦⑤,索象⑥,秉《禮》⑦,道《書》⑧,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閑身也⑨,皆所以養心也;審人倫之則,探性命之微⑩,根于誠信之地,而往來仁義之涂。堯、舜雖遠,趨焉如躡其跡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為生民之師,死配先師之饗?,法言矩行?,流于無窮,豈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
【注釋】
①宗:根本。
②表:外表,儀容。
③易:改變。
④三《詩》:這里指《詩經》風、雅、頌三種內容。
⑤定:確定。
⑥索:研索。象:卦象,指卦所象征的事物及其爻位等關系。術數家根據卦象來預測天理和人事。
⑦《禮》:依據文意,這里應該是指五經中的“禮經”,“禮經”在漢時指《儀禮》,后來多指《禮記》。
⑧道:遵行,實行。
⑨閑:防止,限制。
⑩性命:中國古代哲學范疇,指萬物的天賦和稟受。
?趨:快步走。躡(niè):踩。
?先師:指孔子。饗:通“享”。祭祀,祭獻。
?法言:合乎禮法的言論。矩行:行為合乎規矩。
?孳孳(zī):勤勉、努力不懈的樣子。孳,通“孜”。
【譯文】
大瓠說:“您是天底下能夠明辨是非的人,但沒有學習儒家之道。”我說:“學習儒家之道是怎樣的呢?”大瓠說:“儒家之道,是治世的根本;身體,是人的儀容;人心,是萬事萬物的根本。君子想要改變世界,必須確立根本;想要端正他人,必須先要端正他們的儀容;要想使人向善,必須使他們在確立根本上用功。諷詠吟誦《詩經》中的風、雅、頌,確定卦的名稱,研索卦所象征的事物,秉持《禮》經中的禮儀規范,遵循《尚書》的觀念,符合《春秋》中關于邪正的標準,這些都是用來防范身體的,都是用來修養心性的。仔細審察人倫規范,探索萬物的天賦和稟受的精致微妙,根植于誠信之中,往來于仁義的大道上。堯、舜雖然離我們很遙遠了,向前追趕他們就如同踩著他們的足跡前進一樣,站立起來就如同與他們的影子合二為一。像這樣的人,活著可以做老百姓的老師,死了以后可以與先師孔子一同享受祭祀。他們的言論合乎禮儀規范,行為合乎規矩,流傳后世沒有窮盡,這難道不是得道的君子嗎?這就是古人為什么日夜勤勉、至死不倦的原因。”
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①;雖然,圣賢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②,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師既沒,群言乖裂③。自宋以來,圣言大興,乃從事端于昔④,樹功則無聞焉。不此之辨,則子之美言,猶為虛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興,百家盡滅,不誤于異聞;大賢先生,高世可法,功為不少矣;而子獨以為無功者,是何說也?”
【注釋】
①信:確實。
②模:模仿,因循。
③乖裂:分歧。
④端:端正。
【譯文】
我說:“您的話確實是漂亮;雖然這樣,圣賢的言論,會根據時代而變化,這是為了補救自己以前的不足;不因循古人而行事,這是為了探求真實。以前先師孔子去世后,各種不同的言論興起,這些言論矛盾分歧。自宋代以來,圣人的言論又興盛起來,從事學問研究的人比以往端正了,但是卻沒聽說他們建立了什么功業。不辨明這一點,那么您的美言,也如同虛言罷了。”大瓠說:“從宋代到明代,圣人的言論大為興盛,百家學說全部消亡了,人們不再被異端邪說誤導;那些大賢先生們,高超出世,值得效法,功勞可不少;而您獨獨認為他們沒有功勞,這是什么說法呢?”
曰:“吾聞魯哀公之時①,齊人大興師伐魯;季孫立于朝②,屬諸大夫謀帥焉③。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④。’于是季孫舉以為將⑤,與齊人戰。冉求不能將,魯師大敗,喪其戎車三百乘⑥,甲士五千人。季孫欲誅冉求,冉求懼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魯⑦,子貢請出救魯⑧。仲尼止之曰:‘吾道奚為此也!’子貢不聽,往說吳、晉之君⑨,困齊以存魯。吳、晉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⑩。田常大怒,以子貢來誅?。師薄于門?,魯之君臣系頸請降?,獻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釋之。當是之時也,魯幾亡。”大瓠驚曰:“吾于書傳未聞此也?,子于何而聞之也?”
【注釋】
①魯哀公:名蔣,一作將。魯定公之子,春秋末魯國國君,公元前494—前467年在位。
②季孫:春秋后期魯國掌權的貴族。
③屬:囑咐,托付。
④冉求:字子有,常稱為“冉有”,春秋時魯國人。孔子弟子。長于治理政事,曾為季孫氏家臣。
⑤舉:推薦,選用。
⑥乘:四馬一車為一乘。
⑦已而:不久,后來。田常:即田成子,春秋時齊國人,春秋末年實際掌握齊國政權。
⑧子貢:即端木賜,字子貢,春秋時期衛國人,孔子弟子。善辭令,曾經代表魯國游說齊、吳、晉、越等國,最后促成了吳國伐齊救魯。
⑨吳:春秋時期諸侯國,都吳(今江蘇蘇州)。晉:春秋時期諸侯國,初都繹(今山西翼城),后遷都新田(今山西侯馬)。
⑩私:暗中,不公開。
?來:助詞,相當于“是”,表示賓語前置。
?薄:逼近,靠近。
?系頸:系繩于頸,表示降服。
?書傳:著作,典籍。
【譯文】
我說:“我聽說魯哀公的時候,齊國人大規模發動軍隊討伐魯國;季孫氏掌握朝政,吩咐大夫們謀劃誰可以作為魯國的將領。大夫們都說:‘冉求可以作為將領。’于是季孫氏起用冉求為將領,與齊國人作戰。冉求不會帶兵,魯軍被打得大敗,損失戰車三百輛、士卒五千名。季孫氏打算處死冉求,冉求害怕了,逃到了楚國。后來田常想要討伐魯國,子貢請求出來解救魯國。孔子阻止他說:‘我的學說哪里是為了這個呢!’子貢不聽,前去游說吳、晉兩國的君主,讓他們圍困齊國以保存魯國。吳、晉兩國的君主不守信用,還反過來暗中向田常告密。田常大怒,將子貢抓來誅殺了。齊國軍隊逼近魯國城門,魯國君臣都系繩于頸請求投降,進獻三座城邑來緩解齊國的討伐,然后田常才放過他們。在這個時候,魯國差點滅亡了。”大瓠驚愕地說:“我從史籍文獻中從未聽說過這些,您是從哪兒聽說的?”
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國日蹙①,竄于吳、越②。其后諸儒繼起,以正心誠意之學匡其君③,變其俗。金人畏之④,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傷一卒,不廢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趨⑤,金人倒戈而走⑥。遂北取幽州⑦,西定西夏⑧,東西拓地數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聞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為戲也!”
【注釋】
①蹙(cù):困窘,窘迫。宋國:指宋朝(960—1279)。
②竄于吳、越:指北宋被金所滅,趙構南逃,先于南京(今河南商丘)稱帝,后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史稱南宋。吳、越,指春秋時期吳、越故地,今江、浙一帶。
③匡:輔佐,輔助。
④金:朝代名,女真族完顏部領袖阿骨打創建,建都會寧(今黑龍江阿城南)。
⑤卷甲:卷起鎧甲,形容輕裝疾進。
⑥倒戈:倒拖武器,指軍隊敗逃。
⑦幽州:宋、金時期的幽州地理范圍大體包括今北京、天津及河北北部部分地區。
⑧西夏:我國古代少數民族黨項族拓跋氏建立的政權,建都興慶府(今寧夏銀川),宋人稱之為西夏。
【譯文】
我說:“這兒還有呢:從前宋朝國勢日益窘迫,被迫逃竄到吳、越一帶。之后眾多儒者相繼興起,用正心誠意這樣的學說來匡扶君主,改易風俗。金人畏懼他們,不敢南下侵犯。于是宋朝北上征伐金國,沒有殺戮一個士兵,也沒有使一個士兵受傷,沒有耗費一支箭,沒有投刺一根矛。宋朝的軍隊輕裝迅速前行,金國的軍隊倒拖著武器逃跑。于是在北邊奪取了幽州,在西邊平定了西夏,在東西方向之間拓展疆地數千里,給先帝留下的國土面積增加了十分之二三。您聽說過嗎?”于是大瓠大笑著說:“您太會開玩笑了!”
唐子曰:“非戲也,請為子正言之可也:求、賜之學多疾①,宜若無功者;諸儒之學,如錫百火②,可為百世師,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業相遠也!吾嘗宦于長子矣③:聞上黨之參④,天下之良藥也;命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⑤,其色堊然而白⑥,曰:‘是物之生,其變也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羸弱之疾⑦。’異哉!一山谷,一根葉,一雨露,昔為良藥,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后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
【注釋】
①疾:不足。
②錫:銀白色金屬,富有延展性,在空氣中不易起變化。
③長(zhǎnɡ)子:縣名,在今山西東南部。唐甄在此地有短期為官的經歷。
④上黨:縣名,即今山西長治。
⑤槁(ɡǎo):枯槁,干枯。
⑥堊(è):白色泥土,可用于粉飾墻壁。
⑦羸(léi)弱:瘦弱。
【譯文】
我說:“并不是開玩笑,請讓我跟您嚴肅地講講這點:冉求、子貢的學問有很多不足,沒有功業好像也是情理中的事;諸位儒家學者的學術,如同錫,經過上百次淬煉,可為百世師表,有功業好像也是情理中的事。但實際上,他們的得失正好相反,功業也相差很遠!我曾經在長子縣做官:聽說上黨出產的人參,是天底下的良藥;命令行醫之人呈獻上來,發現人參的外形干枯細長,顏色像白色泥土一樣白。行醫之人說:‘這種人參的生長,經歷變化的時間太久了,食用它雖然對身體也有補益,但卻無法使人瘦弱的毛病被治愈。’奇怪啊!一樣生長在山谷中,一樣長著同樣的根葉,一樣經受雨露的澆灌,以前出產的是良藥,現在卻不是什么好的藥草。古代的儒者,就是以前上黨的人參;后世的儒者,就是現今的上黨人參。”
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①,湯不必定夏②,文、武不必定商③,禹不必平水土④,棄不必豐谷⑤,益不必辟原隰⑥,皋陶不必理兵刑⑦,龍不必懷賓客遠人⑧,呂望不必奇謀⑨,仲尼不必興周⑩,子輿不必王齊?,荀況不必言兵?。是諸圣賢者,但取自完?,何以異于匹夫匹婦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請為貴本之譬:彼樹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糞之?。其不憚勤勞者,為其華之可悅也,為其實之可食也。使樹矣不華,華矣不實,奚貴無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煬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無長不實;人之有心,無運不成。若今之為學,將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篤厚者痹滯,簡直者絲棼
。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
【注釋】
①舜:名重華,史稱虞舜或舜。五帝之一,傳說中我國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盟的賢明首領。其事跡可參閱《尚書·堯典》《史記·五帝本紀》中的相關記載。有苗:古國名,也稱作三苗。
②湯:即成湯,商朝的開國國君。夏桀無道,湯伐之,遂有天下,國號商,都于亳。
③文:周文王姬昌,周武王之父,為周王朝的奠基者。武:周武王姬發,西周王朝的開國君主。
④禹:名文命,鯀之子,又稱大禹、夏禹。奉舜命治理洪水,三過家門不入,成為代代傳誦的佳話。舜死后即位,建立夏朝。其事跡詳見《尚書》之《大禹謨》《禹貢》等篇。
⑤棄:即后稷,為周族之先祖。相傳后稷的母親姜嫄踐天帝足跡,感應懷孕而生下后稷。因為后稷一生下來就被棄養,所以又名為“棄”。舜任命棄為農官,教民耕稼,所以又稱之為“后稷”。
⑥益:即伯益,舜時東夷部落的首領。曾擔任虞官,掌管山林川澤。相傳伯益助禹治水有功,禹想讓位給伯益,伯益避居箕山之北。原隰(xí):廣平低濕之地。原,寬廣平坦之地。隰,低濕之地。
⑦皋陶(ɡāo yáo):相傳是舜時掌管刑獄的官。《尚書·舜典》記載:“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兵:此處為“傷害”之意。
⑧龍:舜時為納言之官,掌管傳達王命。懷:安撫。遠人:遠方的人,關系疏遠的人,指外族人或外國人。
⑨呂望:即姜尚,俗稱姜太公。相傳呂望曾隱居于渭水之濱垂釣,等待賢明的君主出現。后為文王賞識,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后世亦稱呂望。
⑩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時期魯國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
?子輿:即孟子,名軻,字子輿。
?荀況:荀子,名況,世稱荀卿。荀子是繼孔子之后儒家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有《荀子》一書傳世。
?自完:自保,自全。
?壅(yōnɡ):在植物根部培土或施肥。
?候:古代的計時單位,五天為一候。
?煬(yànɡ):烘烤,烘干。
?委:舍棄。放:舍棄,廢置。
?韋(wéi)弱:柔弱。韋,去毛熟治的獸皮,柔軟的皮革。
?圜(huán):環繞。拘:拘泥。
?膠固:固陋,固執。
痹(bì):蔽,阻塞。
絲棼(fén):形容紛繁紊亂。棼,紛亂。
【譯文】
大瓠說:“我聽說儒者是不計較功利的。”我說:“不對。儒者之所以可貴,在于能平定禍亂、鏟除暴虐、安撫百姓。如果儒者不談論功利,那么舜就不必使三苗降服,成湯就不必去平定夏,周文王、周武王就不必去平定商,禹就不必去平治水土,后稷就不必使糧食豐收,伯益就不必開辟寬廣和低濕的土地,皋陶就不必去審理傷害他人這樣的刑案,龍就不必去安撫賓客與外族人,呂望就不必施展奇異的謀略,孔子就不必復興周代的禮制,孟子就不必輔助齊國稱王,荀子就不必談論軍事。所以這些圣賢們如果只知道保全自己,那么他們與普通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呢?您說‘心性是事物的根本’,請允許我用比喻的方式談一下何謂重視根本:那些種樹的人,在樹木根部培上厚土,早晚澆灌,每隔五天十天就施肥一次。之所以這樣不辭勞苦,是因為它們的花可以悅人眼目,它們的果實可供人食用。假若種了樹卻不開花,開了花卻不結果,為什么要看重這些無用的根呢,還不如挖掉它們的樹根一把火燒了。心性也是這樣。事情沒有成功,功業沒有建立,又為什么要重視這沒用的心性呢?不如舍棄這樣的心性而擱置它。樹木有根,不成長就不會結果實;人有心性,不運用成就不了功業。像今天這樣研究學問,將會使剛強的人變得柔弱,通達的人變得拘泥,忠信的人變得固執,篤厚的人變得麻木閉塞,率直的人變得紛亂。上天確實降生了這些人才,而這樣的治學則毀壞了他們。”
大瓠,儒者也,好學多聞,善為《楚》《騷》之辭①。其父不得其死②,逋于佛以免難者也③。他日,唐子往見焉,欲有所言,使權之也,乃大瓠則病且死矣。
【注釋】
①《楚》《騷》:指戰國時期楚國屈原所作的《離騷》,后泛指《楚辭》。
②其父不得其死:大瓠之父沈壽岳于順治十六年(1659)因反清被殺。
③逋(bū):逃竄,逃亡。
【譯文】
大瓠是一位儒者,他喜歡學習,見聞廣博,擅長寫作《楚辭》體詩賦。他的父親未能善終,他自己逃避到佛門之中以免除禍難。有一天我去拜訪他,有些話想對他說,讓他權衡一下利弊得失,然而大瓠卻已經生病去世了。
正心誠意,學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誠意,則為圣人;后之人正心誠意,則為拘儒①。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義則一義,誠則一誠。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雞卵素②,雉卵文③,此易辨也。雞卵與雞卵則無辨;其方伏之時④,視之無象,揣之無形,豈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則已異矣。伏雄者為圣人,伏雌者為鄙儒。有宋襄之義⑤,有文王之義⑥;有尾生之信⑦,有季路之信⑧;奚必戰于泓而后為襄公,戰于崇而后為文王哉!其終日默坐,終日事事,終日讀書,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種于中矣⑨。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注釋】
①拘儒:固執守舊、目光短淺的儒生。
②素:白色,無色。
③雉:野雞。文:花紋。
④伏(fù):指禽鳥孵卵。
⑤宋襄之義:宋襄,指宋襄公,春秋時宋國國君。公元前638年,宋、楚兩國戰于泓水,司馬子魚建議趁楚軍還沒有完全渡過泓水發動進攻,但宋襄公覺得應該講仁義,沒有聽從。楚軍渡河后,還沒有擺好陣勢,司馬子魚又建議趁機攻擊,宋襄公又不聽。宋軍喪失戰機,被楚軍打得大敗,宋襄公也大腿受傷,第二年就死了。
⑥文王之義:周文王在攻伐崇國戰前,要求軍隊進入崇都之后“毋殺人,毋壞室,毋填井,毋伐樹木,毋動六畜”。
⑦尾生:傳說中堅守信約的男子。《莊子·盜跖》篇言其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⑧季路:即子路,一字季路,春秋時魯國卞人,孔子弟子。性情剛直,好勇力,《論語》中說“子路無宿諾”,足見其極講誠信。
⑨中:指內心。
【譯文】
正心誠意,是學問的根本。古人能夠正心誠意,就成了圣人;后代人正心誠意,卻成了固執守舊、目光短淺的儒生。修養心性的方法,講的是不要追逐私利而要追求道義,不要巧詐而要注重誠信。道義就是那一種道義,誠信就是那一種誠信。誠信雖然只有一種,但具體卻有不同的形式。不要拿道義去跟利益爭辯,要拿道義與道義來爭辯;不要拿誠信去跟巧詐爭辯,要拿誠信與誠信爭辯。家養雞的蛋是白色的,野雞蛋是有花紋的,這很容易分辨。但家養雞蛋與家養雞蛋之間卻沒有區別;在它們剛被孵化時,是看不到小雞的形象,摸不到小雞的形體的,哪里有雌與雄的區分呢?但雌、雄實際上已經不同了。孵化雄性的是圣人,孵化雌性的是鄙陋的儒者。有宋襄公那樣的道義,也有周文王那樣的道義;有尾生那樣的誠信,也有子路那樣的誠信;為何一定要在泓水作戰以后宋襄公才成為宋襄公,在崇地戰斗以后周文王才成為周文王啊!他們整天默默地坐著,或者一整天做事情,或者一整天讀書,思慮所灌注的,內心所存想的,已經將宋襄公、周文王的區別播種在心中了。沒有能將雄的孵化成雌的,也沒有能將雌的孵化成雄的。
心之動也①,有愛惡是非之用,有忠信仁義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別若黑白,人未之知,己自知之。陽者伏于窮亥②,萌于微子③,是震雷澍雨之根也④。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馴暴服蠻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廚⑤,不傷蟄宿⑥,是澤覆四海之根也;義者不貪利,不蔽愛,不徇惡⑦,是誅暴亂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養也。善養則根生,不善養則根腐。
【注釋】
①心之動:即動心,謂思想、感情引起波動。動心是孟子論及的重要話題,《孟子·公孫丑上》中說:“我四十不動心。”《孟子·告子下》中說:“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②窮亥:夏歷十月建亥,亥為地支之終,故曰窮亥。
③微子:夏歷十一月建子,子為地支之首,故曰微子。
④澍(shù)雨:降雨。
⑤仁者不忍庖廚:此句意出《孟子·梁惠王上》“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君子不忍心看到牲畜死亡以及被宰殺的慘叫聲,所以要遠遠地離開廚房。庖廚,廚房。
⑥蟄(zhé):動物冬眠。
⑦徇(xùn):順從,依從。
【譯文】
內心的運動,既有表達喜愛與厭惡、正確與錯誤的作用,也包含著忠誠、守信、仁義等根本原則。有意義的守信一定不是愚蠢的,有意義的仁德一定不是懦弱的,有意義的道義一定不是拘泥的。它們之間的區別就像黑與白一樣,即使他人還不知道,自己卻已經知道了。陽氣伏藏于十月,萌發于十一月,這是打雷下雨的根本。守信的人不欺騙奴仆婢妾,不欺騙兒童弱小,這是馴化暴虐、降服蠻橫的根本。仁愛的人不忍心聽到廚房里牲畜被宰殺的慘叫聲,不傷害冬眠蟄伏起來的動物,這是恩澤覆被四海的根本;重道義的人不貪戀利益,不掩飾喜愛,不順從罪惡,這是誅滅暴虐、安定天下的根本。君子已經獲得根本,又會好好地保養它。如果能好好地保養,根就會生長;不善于保養,根就會腐爛。
丹溪者①,昔之良醫也;治不得前溲者②,助其陰,餌以黃檗、知母③,烏知其用桂三分也④!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則不清;不可使如凝膠,膠凝則不并⑤。
【注釋】
①丹溪:元代名醫朱震亨,人稱丹溪先生。著有《格致余論》等。
②前溲(sǒu):小便。
③黃檗(bò):落葉喬木名,樹皮可做中藥,有清熱、解毒等作用。知母:中藥名,有清熱瀉火、滋陰潤燥的功效。
④桂:即肉桂。肉桂為常綠喬木,皮叫桂皮,可入藥,能溫腎補火,祛寒止痛。
⑤并:黏合。
【譯文】
丹溪是從前的一位名醫。他治療不能小便的患者,采取補陰的方法,給患者吃黃檗、知母這類性寒之藥,哪里知道他還用了三分性熱的肉桂呢!心是有靈性的東西。不用它的時候,也要常常存問它;小量地使用心靈就會有小的成功,大量地使用心靈就會有大的成功,靈活變通地使用心靈就會達到神的境界。不能讓心像停止流動的水那樣,水停止流動就不會清澈;不能讓心像凝固的膠那樣,膠凝固了就不能黏合東西。
昔者蜀之蔣里有善人焉①,善善而惡惡②,誠信而不欺人,鄉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與之千金③,賈于陜、洛④,以其處鄉里者處人,人皆不悅。三年,盡亡其貲而反⑤。斯人也,豈不誠善哉?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則?水止而膠凝,無桂以道之也,此所謂不出鄉里之善也。
【注釋】
①蔣里:蔣姓村落。
②善善:第一個善字是動詞,贊美、褒揚之意;第二個善字是名詞,善良的意思。惡(wù)惡(è):第一個惡字為動詞,憎恨之意;第二惡字是名詞,罪惡、邪惡之意。
③券:契據。
④賈(gǔ):做生意。
⑤貲(zī):通“資”,貨物,錢財。
【譯文】
從前,四川一個蔣姓村落里有個善人。他贊美善良而憎恨罪惡,誠實守信而不欺騙別人,鄉里人都信服他。有個富人不要借據就借給他千兩黃金。他用這筆錢在陜、洛一帶做生意,用他對待自己村里人的方式來對待別人,人們都不高興。三年過去,他耗盡了所有的資財回到村里。這個人難道不誠實善良嗎?他做好事卻耗光了別人的千金巨款。這是為什么呢?水停止了流動、膠凝固了,沒有像桂這樣的性熱之藥來引導,這就是所說的走不出鄉里的善。
昔者陽明子方少①,有后母而數行不善也②,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為不善!為善降之福,為不善降之禍。”于是遽改其行③,一朝而為賢母焉。是謂以狙待親④,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⑤,以奇用兵,而成禽寧定浰之功⑥。治心之用,于斯可見矣。
【注釋】
①陽明子:即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明代杰出思想家,心學的代表人物,提出“致良知”的哲學命題和“知行合一”的方法論。其著作《傳習錄》廣為流傳。
②數(shuò):屢次。
③遽(jù):立刻,馬上。
④狙(jū):狡猾,奸詐。
⑤乃:可是,然而。
⑥禽寧定浰(liàn):禽,同“擒”,俘獲,制伏。寧,寧王朱宸濠。明正德十四年,朱宸濠謀反,被王守仁生擒。浰,水名,在廣東和平西北。明正德十三年,池仲容據浰水稱王,被王守仁平定。
【譯文】
從前,陽明先生還小,他的后母多次做不好的事,陽明先生對此很憂懼。有個女巫到他家里來,陽明先生讓女巫告訴他的后母說:“現在有神靈對我說,母親你不要做不好的事!做好事就降給她福祉,做不好的事就降給她災禍。”后母于是馬上改變了自己的行為,很快就成了一位賢良的母親。這就是所說的用狡詐對待自己的雙親,君子是痛恨這種行為的。然而此后他也使用了這種方法,以奇謀用兵,成就了生擒寧王朱宸濠、平定池仲容據浰水叛亂的功業。修養心性的作用,從這就可以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