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功

【題解】

《性功》篇同樣講述人性的功用，與上一篇《性才》篇可視為互相補充、豐富的關系。

唐甄首先論述了儒家有三大境界：上倫、次倫、下倫。對每一倫的特點他均有形象生動的描述，諸如上倫如日、次倫如月、下倫如星等，均具匠心。

以日、月、星喻儒家三倫，能自然過渡到對“心”的作用的論述：“以象取喻，日月星有異體；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之間的聯結紐帶，就是一個“明”字。圣賢的功用，就是能用心中的光明，照亮世界。“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孔子等人，心如太陽；孟子等人，心如月亮。

唐甄以絲帶為喻，來說明若將人性與其功用割裂，那人性將不再成為人性，正如將絲帶割裂成兩半，絲帶就不再是絲帶了：“修身治天下為一帶，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

對儒、釋、道三家的社會治理功用，唐甄從人性的作用方面也進行了比較分析，認為：“釋惟明死，故求真心寶性，以天地山河為泡影。老惟養生，故求歸根復命，以萬物百姓為芻狗。儒惟治世，故仁育，義安，禮順，智周，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即所成性，離之無以盡性。”唐甄肯定儒家才能治世，才有實功，這才是盡性。

最后，唐甄指出了學習與人性發揮功用之間的關系：“學能盡性，四通六格，備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無盡水，石無盡火。”如果做不到廣大精微，就“成一才，專一藝”，破除自己的狹隘，有益于社會治理，這也能體現人性的功用。

儒有三倫①：大德無格②，大化無界，是為上倫，上倫如日；無遇不征③，無方不利，是為次倫，次倫如月；己獨昭昭④，人皆昏昏⑤，其倫為下，下倫如星。亦有非倫，非倫如螢；螢不可亂星⑥，不必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無有隱象；堂房奧窔⑦，無有隱區；青黃錯雜，無有隱色；上倫如斯。月之上升，九州道涂可見⑧，諸方車馬可行，眾農耒耜可施⑨，鳥獸棲伏可興；次倫如斯。星體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遠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無所賴；不如樹燭可居⑩，不如懸燈可導；下倫如斯。

【注釋】

①倫：類。

②格：限制，局限。

③遇：遇合，投合。征：征驗，成效。

④昭昭：明白，顯著。《老子》言：“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⑤昏昏：糊涂，愚昧。

⑥亂：擾亂。

⑦奧窔（yào）：室隅深處，亦泛指堂室之內。

⑧涂：道路。

⑨耒耜（lěi sì）：耒、耜為獨立的兩種翻土農具，此處泛指農具。

⑩居：居住，安居。

【譯文】

儒家有三大境界：廣大的德沒有限制，廣大的教化沒有界限，這就是上等的境界，上等的境界就如太陽；只要與君主遇合，就能取得成效，沒有哪個方面是不順利的，這就是中等的境界，中等的境界就如月亮；獨獨自己明白，其他人都糊涂，這就是下等的境界，下等的境界就如星星。也有無任何境界的，這種就像螢火蟲；螢火蟲的力量連星星都擾亂不了，所以不必去辨析它。大陽一升起來，天地山河，萬象都不會隱藏；大堂房屋深處的角落，也不會有隱蔽的區域；青與黃等顏色錯雜顯現，沒有隱藏的色彩；上等境界就是像這樣的。月亮上升，九州大地上的道路清晰可見，各個方向的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所有農民都可以使用農具耕種，棲息著的鳥獸可以高飛；中等境界就是像這樣的。星星并不是不明亮，它明亮但不向外發光；即使發光也不是不能照亮，只是照得不遠；既不能代替太陽，也不能幫助月亮，萬物都不依賴它；比不上樹立的蠟燭可以讓人安居，比不上懸掛的油燈可以替人引路；下等境界就是像這樣的。

以象取喻①，日月星有異體；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則為星，及物則為日月。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即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即能照一國；能照一國，即能照東西南北億萬里。照一室，即一室之耳目心身遂②；照一城，即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國，即一國之耳目心身遂；照東西南北億萬里，即其耳目心身無不遂。為星之明者，智盡經緯③，學窮度數④，何讓日月；品絕塵垢⑤，體立峻潔，何讓日月；孰不尊其賢，仰其德！雖賢雖德，無尺寸之光以臨下土，以惠營作飛走之類⑥。

【注釋】

①取喻：作為比方。

②遂：滿足。

③經緯：指經書和緯書。經，一般指儒家經典，如《詩》《書》《易》《禮》《春秋》《孝經》等。緯，即緯書，是漢代依托儒家經義宣揚符箓瑞應占驗之書。因為是相對于經書而言的，故稱緯書。緯書內容附會人事吉兇，預言治亂興廢，頗多怪誕之談；但對古代天文、歷法、地理等知識以及神話傳說之類，均有所記錄和保存。《易》《書》《詩》《禮》《樂》《春秋》及《孝經》均有緯書，稱“七緯”。

④度數：本義指測算，此處可指數學、天文等測度、歷算之學。

⑤絕：斷絕。塵垢：塵穢與污垢。

⑥惠：施惠。營作：經營勞作的人。飛走：飛禽走獸。

【譯文】

以物象來作比方，太陽、月亮、星星都各有自己的形體；用心來作比方，太陽、月亮、星星唯有一點與心相同，那就是明亮。心能照亮自身，就是星星；能照亮萬物，就是太陽、月亮。發出太陽、月亮一樣的光亮，能照亮一間房子，就能照亮一個城市；能照亮一個城市，就能照亮一個國家；能照亮一個國家，就能照亮億萬里的世界。能照亮一間房子，則這間房子里的人的耳目身心都能得到滿足；能照亮一個城市，則這個城市里的人的耳目身心都能得到滿足；能照亮一個國家，則這個國家里的人的耳目身心都能得到滿足；能照亮億萬里的世界，則這個世界里的人的耳目身心無不都能得到滿足。有星星般光明的人，智慧能在經書與緯書上充分發揮，學問能窮盡天文歷算，有這種光芒的人與日月相比也不遜色；他們人品高潔，脫離了俗世的污穢與塵垢，立身高潔，與日月相比也不遜色。這樣的人，誰不尊敬他們的賢能，誰不敬仰他們的德行！但這種賢能與德行，沒有一點光亮照臨世界，來施惠于勞作的人以及飛禽走獸之類的生靈等。

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為星，可以為月，可以為日。胡乃為星而不為月①，不為日？堯、舜、仲尼為日，禹、文、伊、周、顏淵、子輿為月，后儒為星。辯者恒謂：“圣賢無位，不可校功②。仲尼、子輿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為夜之日，子輿為晝之月。謂二圣人無功，猶夜處而論日，謂日無光；晝處而論月，謂月無光。謂后儒得位亦有功，猶晝處而論星，謂星亦可照萬方。

【注釋】

①胡乃：何乃。

②校功：計較功業。

【譯文】

天有三種光明，人心也有三種光明。人心中的三種光明，可以使自己成為星星，也可以使自己成為月亮，成為太陽。為何要成為星星而不成為月亮，不成為太陽？堯、舜、孔子是太陽，大禹、周文王、伊尹、周公旦、顏回、孟子是月亮，后來的儒生是星星。舌辨之士經常說：“圣人與賢能的人不在其職位上，不可以計論功業。孔子、孟子有什么功業呢？”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了！孔子是黑夜中的太陽，孟子是白晝中的月亮。說兩位圣人沒有功業，就好比待在黑夜中談論太陽，說太陽是沒有光的；在白晝中談論月亮，說月亮是沒有光的。說后世的儒生取得職位也是有功業的，就好像在白晝而談論星星，說星光也可以照耀天下。

今之制度，朝賓之服①，必束絲帶。絲帶之長五尺，綴以錦包②，綴以佩刀，綴以左右疊巾③，繞后結前而垂其穟④，斯為有用之帶。若有愚者，割五尺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圍之不周，結之不得，綴之不稱，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則雖為美帶，割之遂不成帶。

【注釋】

①朝：上朝。賓：迎賓。

②綴（zhuì）：裝飾。

③疊巾：巾的一種。

④穟（suì）：稻、麥等穗上的芒須，這里指須狀物。

【譯文】

現在的制度，上朝和迎賓的衣服，必須系上絲帶。絲帶長為五尺，以織錦做的荷包點綴，還以佩刀裝飾，左右兩邊用疊巾裝飾，絲帶從身后繞向身前，打上結，讓絲帶的穗垂下來，這算作是有用的絲帶。假若有愚蠢的人，將五尺的絲帶割為兩條二尺五寸的絲帶，拿著到市場上去售賣。這時帶子圍腰一周不夠，打結也打不了，想掛上飾物也掛不了，買東西的人一定恥笑這個人，不會買他的絲帶。這樣雖然是一條很美的絲帶，割斷了就不再成為好的絲帶了。

修身治天下為一帶，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萬物為一帶①，取致中和割育萬物，不成育萬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歸仁為一帶②，取克己割天下歸仁，不成天下歸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撻秦、楚為一帶③，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撻秦、楚，不成制梃撻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

【注釋】

①致中和育萬物：《禮記·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②克己天下歸仁：《論語·顏淵》曰：“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何晏《集解》：“馬曰：‘克己，約身。’孔曰：‘復，反也。身能反禮，則為仁矣。’”

③孝悌忠信制梃撻秦、楚：《孟子·梁惠王上》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譯文】

修養身心與治理天下就像一條絲帶，只修養身心，將修養身心與治理天下割裂開，不僅不能治理天下，也不能修養身心。達致中和與養育萬物，就像一條絲帶，只選取“致中和”，而將“育萬物”割裂掉，不僅不能養育萬物而且也不能致中和。約束自己與使天下之人歸向仁德就像一條絲帶，只選取約束自己，而將使天下之人歸向仁德割裂掉，不僅天下之人歸向仁德實現不了，就是約束自己也做不到。孝、悌、忠、信與制作棍棒這樣的武器攻打秦國、楚國，就像一條絲帶，只選取忠、信、孝、悌，割裂制作棍棒攻打秦國、楚國，不僅達不到制作棍棒攻打秦國、楚國的目的，也不能做到孝、悌、忠、信。

若續所割二尺五寸之帶還為五尺之帶，可圍，可結，可綴，兩端之穟蕤然①，而中有續脊②，終不成帶。大道既裂，身自為身③，世自為世；此不貫于彼，彼不根于此；強合為一，雖或小康，終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氣，如生成之絲；身世一治，如織成之帶；不分彼此，豈可斷續！

【注釋】

①蕤（ruí）：通“緌”，指纓綬等下垂的飾件。

②續脊：指連接處的隆起部分。續，連接。脊，指物體中間高起的部分。

③身：自身，個體。

【譯文】

假若將兩條二尺五寸的絲帶連接起來，還原成為一條五尺長的絲帶，可以圍著腰身，可以打結，可以裝飾，兩端的穗一樣低垂，只是中間連接處有隆起的地方，最終還是不能成為一條好的絲帶。大道已經被割裂開來，個人是個人，社會是社會，社會與個人不能貫通，個人不能扎根于社會。強行將兩者捏合到一起，雖然有可能達到小康的水平，但最終不能實現天下大治。像這樣的原因是什么？個人與社會是一氣貫通的，如自然界中生長成的絲；個人與社會是一起治理的，就如絲織成的絲帶。彼此不能分離，哪能隨意割斷或者接上！

又譬織帶者引五尺之絲于機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緯織，仍為散絲，但結尾端，亦豈成帶！以織所起喻本，以織所止喻末。工專于本，不能使未織之半自然成帶；學專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群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萬形萬性，如一器一水，萬器萬水。器雖有萬，水則為一；于己必盡，于彼必通。

【譯文】

又比如，織絲帶的人將五尺長的絲放置到織機上，但只織成二尺五寸長的絲帶，另外的二尺五寸長的絲不加緯線，仍舊是散開的絲，只是在末端打個結，這樣哪能成為絲帶呀！將開始織絲帶比喻成根本，將織成絲帶比作末端。工匠專心于根本，不能使沒有織好的那一半自然而然地變成絲帶；學者專心于根本，不能使沒有被教化的人自然而然得到治理。像這樣是什么原因呢？一個形體有一種特性，一萬個形體有一萬種特性，如同一個碗里裝一碗水，一萬個碗里裝一萬碗水。碗雖然有一萬個，水卻只有一種水。所以對于自己必須充分發揮人性，對于他人又要實現人性的相通。

是故道無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豈有二治；通所難通，豈為一治！父子相殘，兄弟相仇，夫婦相反，性何以通！天災傷稼，人禍傷財，凍餒離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盜賊忽至，破城，滅國，屠市，燬聚①，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己性，無救于世，可為學人，不可為大人②；可為一職官，不可為天下官。

【注釋】

①燬：同“毀”。焚毀，毀壞。聚：村落。

②大人：指德行高尚、志趣高遠的人。《孟子·告子上》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譯文】

所以說治理之道，不能簡單說沒有兩種治理方法，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治理方法。如果以自己的人性與他人的人性相貫通，哪會有兩種治理方法的說法；如果能與難通的人性相通，又哪會只有一種治理方法的說法！父親和兒子互相殘害，兄弟之間互相仇視，夫妻反目，人性如何能相通！自然災害傷害莊稼，人為災禍損害財物，饑寒交迫，人心離散，不能互相保衛守護，人性又怎么能相通！盜賊忽然之間就來到了，城池被攻破，國家被滅亡，街市被屠戮，村落被焚毀，人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人性如何能相通！只是洞明自己的人性，不可能拯救天下，可能成為一個精通學問的人，不能成為一個德行高尚的大人；可做一個具體的官，不能成為一個治理天下的官。

天地初辟，有道無德①，有治無政，清靜淵默，各養其身。黃帝谷神之書②，老聃稱述，傳為道宗。運及堯、舜，生人日眾，情欲日開，不能與鳥獸雜處。黃帝所治，不復可治；政教乃起，學問乃備。使五谷為食③，五行為用④，五教為序⑤，五兵為衛⑥，心原身矩⑦，以溉生匡俗⑧。至于釋氏，則又大別。斷絕塵緣，深抉本真⑨。知生死流轉之故，立不生不滅之本。

【注釋】

①有道無德：《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唐甄這里正是借用了這一觀點，道家重道，認為失道以后才求助于德，失德以后才求助于仁。

②谷神：古代道家用語。谷和神本分用，后多并稱。《老子》中說：“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又：“谷神不死。”《列子·天瑞》引“谷神不死”句，謂出自黃帝書。對“谷神”的解釋，較為復雜，如有觀點認為“谷”指山谷，“神”指一種渺茫恍惚的無形之物，“谷神”就是指空虛無形而變化莫測、永恒不滅的“道”。也有人認為“谷”是“生養”之義，“谷神”指生養之神，亦即“道”。

③五谷：五種谷物。所指不一。《周禮·天官·疾醫》曰：“以五味、五谷、五藥養其病。”鄭玄注：“五谷，麻、黍、稷、麥、豆也。”《孟子·滕文公上》：“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趙岐注：“五谷謂稻、黍、稷、麥、菽也。”《楚辭·大招》：“五谷六仞。”王逸注：“五谷，稻、稷、麥、豆、麻也。”

④五行：水、火、木、金、土。我國古代稱構成物質的五種元素，古人常以此說明宇宙萬物的起源和變化。

⑤五教：五常之教，指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種倫理道德的教育。《尚書·舜典》曰：“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孔安國《傳》：“布五常之教。”

⑥五兵：五種兵器。所指不一，如戈、殳、戟、酋矛、夷矛。后泛指軍隊。

⑦原：根本，根源。矩：規矩，規范。

⑧溉：灌溉，養育。匡：匡扶。

⑨抉：挖掘。本真：本體真如之理。

【譯文】

天地剛剛開辟，有大道但沒有德行，有治理但沒有政令，清靜無為，靜淵沉默，人們各自修養自己的身心。黃帝修身養性的著述，老聃稱頌它，傳述它，最后流傳為道家的根本宗旨。世運到了堯、舜的時候，人口日漸增長，人的感情欲望也日益開張，不能和鳥獸等動物混雜居住了。黃帝所主張的治理方法，后代人不能再用了；政令和教化開始興起，學術思想也開始齊備。將稻、黍、稷、麥、菽五谷當成食物，將金、木、水、火、土五行作為應用，將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教作為人倫秩序，以戈、殳、戟、酋矛、夷矛五種兵器裝備的軍隊作為國家的保衛，以心為本源，以身為矩范，來養育眾生，匡正時俗。到了佛家這里，又有了很大的區別。與紅塵俗世斷絕關系，深入挖掘本體真如之理。懂得死生輪回不絕的道理，確立超脫生死的本心。

老養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①，校是非者愚。釋出天地外，老出人外；眾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亂②，非老釋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鑰③，專歸于儒。故仲尼、子輿言道德必及事業，皇皇救民④，辀轉亂國⑤，日不寧息；身既不用，著言為后世禾絲種⑥。

【注釋】

①誣：虛假，虛妄。

②一：或者。

③筦鑰：鑰匙。筦，同“管”，古稱鑰匙。

④皇皇：惶恐、彷徨不安的樣子。

⑤辀（zhōu）轉：周游，謂四處游說。辀，車轅。用于大車上的稱轅，用于兵車、田車、乘車上的稱輈。

⑥禾絲種：稻谷與蠶的種子，比喻極有價值的東西。

【譯文】

道家主張養生，佛家主張洞明生死，儒家主張治理天下。三家的主張各不相同，不能夠相貫通；想捏合三者的一定是虛妄，比較三家對錯的人也一定很愚蠢。佛家跳出天地之外，道家跳出人世之外；普通眾生既不能跳出天地之外，也不能跳出人世之外。天下安定或者天下大亂，并不是道家與佛家有能力治理的。所以，治理天下的鑰匙，就專門交給儒家了。所以，孔子、孟子談論道德就一定會涉及政事與功業。他們為拯救萬民彷徨不安，在亂國中四處游說，一天也得不到休息；自身在當時既然不能被任用，就著書立說為后世留下有用的種子。

釋惟明死，故求真心寶性①，以天地山河為泡影②。老惟養生，故求歸根復命③，以萬物百姓為芻狗④。儒惟治世，故仁育，義安，禮順，智周，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即所成性，離之無以盡性。譬如一家，門庭房廩，童仆婢妾，諸器畢具，乃為主人；若棄其廣宅，棲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盡性，何以異是！

【注釋】

①真心：佛教用語，指真實無妄之心。寶性：佛教用語，即如來藏，指不失真如清凈之性。佛經《究竟一乘寶性論》，簡稱《寶性論》，名即本此。

②泡影：佛教中的泡和影，為常用語，用來比喻事物的虛幻不實、生滅無常。

③歸根復命：《老子》曰：“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④以萬物百姓為芻狗：語本《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譯文】

佛家洞明了生死，所以追求諸佛如來真心、寶性，將天地山河等萬物視為夢幻泡影。道家思考保養生命，所以強調回歸本根，復歸天命，把天下萬物與百姓都當成稻草扎成的狗。儒家思考治理天下，所以用仁義去養育，用道義去安定，用禮儀去和順，用智慧去周濟，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就是他們實現人性的依賴，離開這些就談不上充分發揮人性了。比如一個家庭，大門、庭院、房子、倉廩、仆人、奴婢，各種器物都具備，這樣才能成為主人；若丟棄了這個大宅子，住到曠野中，這就不能叫主人了。舍棄治理天下而求充分發揮人性，與這有何差別！

今于其內致精，于其外若遺若忘。天地山河，忘類泡影；萬物百姓，遺等芻狗；名為治世，實非治世，即非盡性。儒嘗空釋而私老。究其所為，吾見其空，未見其實；吾見其私，未見其公。

【譯文】

現在的人，追求內心修養的精致、純粹，對外面的事功好像完全遺忘。天地山河，如同泡影一樣被忘掉；天地萬物與百姓，如同草狗一樣被遺棄。這名義上是治理天下，實際上完全不是治理天下，也就是沒有充分發揮人性。后世儒家曾認為佛家空無而道家自私。推究這兩家的所作所為，我看到了他們的空無，沒看到他們的實功；我看到了他們的自私，沒有看到他們的公正。

學能盡性，四通六格①，備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無盡水，石無盡火。夫井僅容甕，石大如棗，何以無盡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甕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棗之石，水火本自無盡，非井石能不盡。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無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無盡水者自若，石之無盡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廣，故其濟亦廣；石之藏火廣，故其用亦廣。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廣，知其廣不能致其廣。守耳目，錮智慮，外勛利，怵變異，守己以沒；不如成一才，專一藝，猶有益于治。破其隘識，乃見性功。

【注釋】

①六：天、地、東、南、西、北六個方向，即六合。格：到。

【譯文】

學習能充分發揮人性，通達四面八方，到達六合之外，這些能力都具備于我一個人。比如在井中取水，在石頭上取火，井里的水不會枯竭，石頭上的火花也不會窮盡。井的大小只能放下一個壇子，石頭只有棗子那么大，為什么能做得到取之不盡呢？這是因為將自然界的水注入了只能放下一個壇子那么大的井中，將自然界中的火都藏在一個只有棗子那么大的石頭里，水與火本來是無窮盡的，并不是井與石頭能取之不盡。世道能用我，就如同每天取水每天取火，沒有需求是不能滿足的；世道不用我，就像不取水不取火一樣，井里的水還是像原來一樣取之不盡，石里的火還是像原來一樣取之不盡。與井相通的水是廣大的，所以它周濟的地方也就廣大；石里藏的火是廣大的，所以它使用的范圍也就廣大。現在談論人性的人，知道人性的精致但不知道人性的廣大，知道人性的廣大但不能使人性變得廣大。他們所見所聞保守，智慧與思慮禁錮，將功勛利益置之身外，害怕變化與不同，死守著自己直到死亡。與其這樣，不如學習一種專門的才能，專精一種技藝，這樣還能有益于天下的治理。破除掉狹隘的認識，才能見到人性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