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實獵與“開放中國”:19世紀上半葉的中西碰撞
- 李騖哲
- 4203字
- 2025-05-29 17:12:08
序一
2023年7月8日,郭實獵誕辰220周年。德國西德廣播電臺制作了一檔15分鐘的節目—“牧師、海盜、天才?中國宣教士郭實獵”(Pastor,Pirat,Genie? Karl Gützlaff,China-Missionar),其中一段話是這樣說的:
他是新教傳教士、間諜、語言天才和江湖騙子。今天,他幾乎完全被人遺忘,但在19世紀,他在遙遠的亞洲所撰寫的游記在整個歐洲廣為流傳,成千上萬的中國迷蜂擁而至,聆聽他的演講。(Er war evangelischer Missionar, Spion, Sprachgenie und Scharlatan. Heute fast v?llig vergessen, wurden seine Reiseberichte aus dem fernen Asien im 19. Jahrhundert in ganz Europa gelesen, zu seinen Vortr?gen str?mten tausende China-Begeisterte.)
第一句是對郭實獵的蓋棺定論,前兩個稱謂也出現在中文世界,后兩個標簽則不為中國人所熟悉。歐洲人之所以強調他是“語言天才”,凸顯的是學習漢語難度之大,也說明當時漢語翻譯之稀缺。那么,為什么要贈予他“江湖騙子”的惡名?或許是漢會“丑聞”的百年效應。可見無論中外,對郭實獵的褒貶至今仍然存在歧異,貶義中的“間諜”沒有爭議,而“江湖騙子”絕非是中國人所貼的標簽,清代人給郭實獵所扣的“帽子”有“逆夷”和“漢奸”,后來中國學者又為他添加了“鴉片販子”和“強盜”。
郭實獵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電臺節目的開場白恰恰昭示著一個事實,即郭實獵是一個毀譽參半、聚訟紛紜的人物,即使是在他去世170多年以后。無論在媒體還是在學界,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歐洲,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當下,郭實獵依然充滿爭議。活著的時候,他在歐洲引起的爭論在教會內部,他本人也極力為自己申辯;而在中國引起的爭議則呈現兩極分化,官員斥之為“逆夷”,而民眾“叨念”其愛民。48歲死于香港之后,他在歐洲教會內部引起的爭論已趨于平息,更連續獲得在華殖民當局的褒獎,香港以他名字命名的街名和上海以他名字稱呼的外灘信號塔便是明證。
缺乏真切的了解,往往引發錯誤的判斷,而錯誤的判斷之所以難以被發現和糾正,原因在于烏紗帽的品級決定著判斷的正確與否。視野開闊、堅定睿智如林則徐,早在江蘇巡撫任上就與郭實獵打過交道,作為欽差大臣的他,在廣州未能分清“甲利”、“吳士拉”、“咭?”實際上是同一個人,也未能準確評估郭實獵的真實漢語水平;在浙江主持軍事的揚威將軍奕經認識到郭實獵的重要性,卻誤以他為“最為著名酋目”。
即便是七歲跟隨郭實獵夫人學習的容閎也把自己老師的夫君當作是“英教士”。限于當時急迫的外交軍事壓力、翻譯人才的匱乏和信息來源的單一,清代官員對郭實獵的認識和判斷失誤情有可原,令人感到驚訝的是,自20世紀上半葉起的學者同樣因為缺乏真切的了解而急于下結論,其謬誤甚至超過清代官員。今天我們很難想象,武堉干著《鴉片戰爭史》對郭實獵的國籍和主要活動地點、范文瀾著《中國近代史》對郭實獵的職業的敘述都不符合事實。
李騖哲的博士論文《郭實獵與“開放中國”》正是為了澄清郭實獵到底“是什么”的一個大膽嘗試。要想做好這一選題,需要具備三個要素:一是外語知識的儲備,二是搜集外語第一手文獻的能力,三是打破觀念禁錮的勇氣。在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后,李騖哲決定接受挑戰。作為他的論文指導老師,我既感到欣慰,同時心里也不是完全有底。
目前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中華書局修訂版的博士論文,便是李騖哲交出的圓滿的答案。寫作博士論文過程中產出了更多的“邊際效應”:一是走萬里路,為了發現和獲得新文獻,他前往柏林、倫敦、伯明翰和萊頓等地,最終滿載而歸;二是讀通洋書,為了解讀外文文獻,他一方面努力提高自己的英文和德文閱讀能力,另一方面跟從上外的荷蘭語老師學習荷蘭語,同時自學辨認手稿的技巧,最終完成了外文文獻的整理、翻譯和解讀。
在此基礎之上,再構建論文的視角和框架。本文的新穎之處,在于放棄了傳統的博士論文寫作框架和敘述方式,不是追求一本面面俱到的郭實獵傳記,而是把郭實獵與第一次鴉片戰爭前英國“開放中國”的相關度作為考察的核心。這樣做的好處,能夠準確描繪出19世紀40年代之前中國與西方相處的實相,即當時不只是英國人,也不只是大鴉片販子,而且還有幾乎在華的所有傳教士都支持英國“開放中國”的企圖,他們甚至為武力脅迫中國開放而搖旗吶喊,所以郭實獵并不是一個異數或怪胎,只不過因為他是極個別掌握了漢語的口譯和筆譯,成為那時西方殖民列強中炙手可熱的專業人才,再加上因心理有問題而導致的過人膽量,讓他在商業冒險和外交交涉中的強勁風頭迅速蓋過了長期在南洋和中國經營的倫敦會傳教士,也讓他的翻譯和傳教成績遠超同儕。這是他的成功,同時也為自己埋下了引發日后巨大爭議的伏筆。
開筆第一章《郭實獵姓名考》是關鍵,看似一個純考據的標題,實際要做的是思想史的追溯:為什么郭實獵的漢文名如此之多?哪些是他自選的譯名?他為什么最終選擇姓郭名實獵?他為什么要學福建和廣東方言?自選漢名的變化是否反映出他學習漢語的方法和對中國認知過程的深入和成熟?是否表征著他從學習方法和心態依附倫敦會的麥都思到逐漸確立自信走向獨立傳教的想法的形成?哪些是別人給他起的名字?不同時期的譯名反映著什么樣的時代氛圍和個人心態?
通過對其眾多漢語名稱的追蹤溯源,郭實獵的本來面目和在歷史長河中扭曲變形的郭實獵面目被真實地勾勒出來。我說可以投《近代史研究》,李騖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不用找任何關系,編輯的眼睛是雪亮的。這里也想告訴年輕學子們,不要把學術界的“卷”都歸咎于學術之外的因素。
信心確立起來,挑戰自我的勇氣油然而生。第二章《早年經歷與人格特征》是借助于心理學完成的跨學科研究,所得到的結論也是耳目一新:郭實獵具有“病態人格”,集“樂觀”、“狂熱”、“孤僻”、“倔強”、“自負”、“任性”于一身。而這一人格的形成有著多重的原因—既有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心理創傷,也有幸福婚姻的突然崩潰所造成的“創傷后應激障礙”,還有早年在南洋依靠所掌握的福建話在暹羅華人中傳教的超級效果的激勵。也就是說,一個人事后所取得的成就與他最初的動機并非總是合拍,有時甚至正好南轅北轍。
與清初耶穌會士傳教的路徑截然不同,新教傳教士走的是底層路線,而交接底層的最有效方式是醫學傳教,給那些需要幫助的底層民眾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從這一角度看,郭實獵是馬禮遜和郭雷樞的承前者,也是伯駕和雒魏林的啟后者。他在荷印群島和暹羅的傳教實踐,都是為來華傳教的預演。而郭實獵的相貌恰好與南洋華人接近,穿華服,說漢語,以醫學作為傳教的媒介,諸多機緣巧合,促成了郭實獵來華的動因和手段。
如果沒有東印度公司和英國侵華戰爭的因素,郭實獵還會延續他在南洋和暹羅的成功的傳教模式,而介入東印度公司事務和充當英國侵華戰爭的幫兇,則成為郭實獵來華傳教的污點。其實沾染上這一污點的不只是他一個人,而是幾乎所有在華傳教士的主動選擇,一手拿著英國大鴉片商的巨額贊助,另一手舉著《圣經》引導迷途的中國“羔羊”,就成為那一時期在華新教傳教士極為奇特的一景;而一方面極力批評中國人的愚昧,另一方面則為英國侵華戰爭搖旗吶喊、鳴鑼開道,也成為那一時期在華新教傳教士的必然選擇。這里作者提出來的一個有趣問題是—既然是團體性的作惡,為什么最后獨有郭實獵背上千秋罵名?除了“個性張揚”,是否還有其他的原因?譬如,是否具有競爭關系的英美新教傳教士有意轉移視線或者故意抹黑潑臟水?漢會“丑聞”的持續負面效應,是否成為郭實獵在華形象的一個轉折點?學術之外因素的強力介入,是否在形塑郭實獵的負面形象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最后一章利用圖像來解讀郭實獵與“開放中國”的相關度,新意迭出:圖像中的衣裝式樣和發型的變化,與郭實獵的自我形象塑造、打開中國國門的訴求、對自己獨特翻譯地位的強調,都有著合乎邏輯的內在關聯。
李騖哲博士論文的學術意義,在于它展示了研究郭實獵的可靠史料,開拓出研究郭實獵的新穎路徑,解決了郭實獵研究中的一些基本和重要的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郭實獵的研究可以畫上句號,后來者可以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展拓研究的經緯度:比如倫敦會傳教士(包括馬禮遜父子、麥都思、理雅各、柯理蘭)與郭實獵的關系,德語區背景的在華新教傳教機構“三巴會”(巴陵、巴冕、巴色)與郭實獵的關聯,其中尤其不可忽略的是符騰堡傳教會在郭實獵后期在華傳教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考慮到他們在郭實獵背后若隱若現的金主角色以及漢會“丑聞”中的要角韓山明的巴色會出身,無疑這方面還需花大力氣進行深入考察。還有郭實獵在歐洲發表的大量文章在教內教外的影響,也需要一個準確的評估。卡爾·弗里德里希·諾伊曼(Karl Friedrich Neumann)在郭實獵1847年出版的一部有關中國歷史的著作中透露了郭實獵寫給他的一封信,信中郭實獵坦陳其出版該書的目的是—“我希望我的祖國能對中國產生持久的興趣”。也就是說,盡管郭實獵撰寫了數量可觀的非母語的著作和文章,但他更在意德文版在其祖國的影響。這樣的影響覆蓋到從馬克思到亞歷山大·洪堡這樣的知識精英,我們沒有理由熟視無睹。
如前所述,郭實獵確實充當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情報搜集者、英國大鴉片販子的幫兇、對華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吹鼓手,這是鐵的事實。“做異教徒的信使需要一定的膽量”(Es geh?rt eine gewisse Tollkühnheit zu einem Heidenboten),這是郭實獵的夫子自道,然而過于膽肥,就越過底線,成為為非作歹的同義詞。郭實獵研究的魅力和價值,正在于他的思想和行為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他是在華新教傳教士傳教方式的革新者—其官話和方言兼學,著華服并培養中國本土信徒傳教的方式都深刻影響著當時和后來的傳教事業;他參與修訂馬禮遜版《圣經》,成為后繼者如麥都思繼續翻譯《圣經》的原動力。他是在華知識傳教的先驅,其中文雜志《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的影響并沒有得到恰當的評估,鴉片戰爭前廣州關注“夷務”的學者蕭令裕和梁廷枏以及三四十年代的兩廣總督是否讀過郭實獵的這本雜志?無疑是令人遐想不已的有趣題目。他是在華新教傳教士醫學傳教和教育傳教(包括其夫人所辦的女塾)的開拓者,容閎就是郭實獵夫婦教育傳教的受益者。他是在華獨立傳教的第一人,其傳教方式和成就對其他新教傳教機構和個人所造成的壓力,無疑也是他飽受爭議的一個誘因,而他由此也成為激勵后來者的一個榜樣。最后,他也是現代歐美漢學研究的探路者,他對中國古典文學著作—如對《紅樓夢》的介紹和對《聊齋志異》的翻譯,都對后來者具有示范意義。這樣的一個郭實獵,難道不值得我們花大力氣研究嗎?
時間過得真快,李騖哲進行博士論文答辯的情景宛如眼前,實際上他已離開復旦六年。他的博士論文修訂本即將由中華書局刊出,我為他高興,拉雜略述如上,既是表達衷心的祝賀,同時也希望他不要自滿,繼續擴展和深化這一課題的研究。
王維江
2024年6月22日草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