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朱棣已在書案前坐了兩個時辰。

狼毫在宣紙上懸而不落，墨汁在硯池里凝成深潭，倒映著他微蹙的眉峰——前世此時，他正忙著整軍備戰(zhàn)，哪里會想到要親手寫這樣一道奏疏？

“殿下。“道衍的青衫掃過門檻，袖中飄出幾縷沉水香，“朱允炆要的是藩王的骨頭軟，不是燕王的刀變鈍。“他屈指叩了叩案上的《皇明祖訓》，泛黃的紙頁上“諸王節(jié)制沿邊“六個字被燭火舔得發(fā)燙，“您交出的是虛權，換的是他們放下戒心的機會。“

朱棣的指節(jié)在筆桿上收緊，前世真定之戰(zhàn)前那封被截的密信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當時他仗著邊軍在手，連辭謝入朝的奏疏都寫得生硬，結果被黃子澄扣上“目無君父“的帽子。

此刻筆尖終于落下，墨跡在“懇請辭去節(jié)制沿邊三衛(wèi)之權“幾個字上頓了頓，像在丈量這一步退出去能換多少步的進。

“去通政司。“他將奏疏對折，火漆印重重按在“燕王棣“三個字上，“用八百里加急。“

道衍望著那抹朱紅的封泥，忽然笑了：“殿下可記得洪武十五年，您在南京城遞的第一份捷報？“不等回答，他轉身走向廊下，晨風吹起他的僧帽，“那時您的字像出鞘的劍，如今倒像藏在鞘里的龍吟。“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馬蹄聲。

趙彝掀簾而入，鎧甲上的冰碴子落在青磚上，發(fā)出細碎的響：“遼東屯田營的糧冊送來了。“他把牛皮卷往案上一攤，“三處營子存糧二十萬石，夠十萬大軍吃三個月——可殿下，這調糧的事......“

“怕被人抓把柄？“朱棣抽出腰間的“定北“劍，劍尖挑起一卷糧冊，“黃子澄此刻正盯著孤的奏疏，哪里顧得上北邊的雪？“劍刃劃過紙頁，在“密倉“二字上壓出一道淺痕，“等他們回過神來，這些糧早進了長白山的地窖。“他收劍入鞘，指節(jié)敲了敲趙彝的肩甲，“你帶三千騎兵，走松亭關那條老路——記得把馬蹄包上氈布。“

趙彝的喉結動了動，忽然單膝跪地：“末將當年在喜峰口斷水三天，都沒皺過眉。

可這藏糧的事......“

“藏的不是糧。“朱棣伸手扶他起來，掌心觸到對方甲胄下的體溫，“是孤的底氣。“

晨光穿透窗紙時，南京翰林院的海棠開得正盛。

黃子澄捏著朱棣的奏疏，指尖幾乎要戳破那層竹紙。“好個燕王！“他把奏疏拍在案上，驚得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當年在北平耀武揚威，如今倒學起小媳婦裝乖了？“

“大人，“書童捧著茶盞縮在墻角，“這奏疏是八百里加急，通政司的人說......“

“說什么？“黃子澄抓起茶盞抿了口，又嫌涼，“說燕王忠順？“他突然笑出聲，指節(jié)叩著案上的《削藩策》，“朱允炆要的就是這個由頭！

等他準了奏，再派個御史去北平查賬......“話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凝在奏疏末尾的“共赴山河“印泥上——那是朱棣常用的私印，前世靖難后他在南京城見過，此刻卻像根刺扎在眼底。

“去賬房支二十兩銀子。“他扯下腰間的玉佩丟給書童，“找個會說北平方言的，裝成綢緞商去北平。“他的拇指摩挲著玉佩上的螭紋，“孤要看看，這燕王的恭順，是真金還是鍍金。“

三日后的北平城，春寒未褪。

偽裝成商賈的親信裹著狐皮大氅，沿著順承門往王府走，靴底碾過未化的雪，發(fā)出“咯吱“聲。

他數(shù)著街角的更樓，第七個轉角處，兩個提菜籃的婦人擦肩而過——其中一個的手指在他腰間輕輕一按，他還沒反應過來，后頸便挨了一記悶棍。

“綁去柴房。“道衍的聲音從廊下傳來，他撫著念珠，看暗衛(wèi)將人拖走，“別傷了舌頭，孤要聽他說黃子澄最近愛喝什么茶。“

朱棣從月洞門轉出，手中把玩著親信掉落的玉佩——螭紋刻得粗陋，倒和黃子澄書房那方鎮(zhèn)紙有七分像。

他望著柴房方向，嘴角勾起極淡的弧度。

道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朱棣將玉佩拋向空中，又穩(wěn)穩(wěn)接住，“有些假的東西，得先讓它看起來像真的。“

暮色漫上飛檐時，柴房里傳來一聲悶哼。

道衍望著朱棣腰間的“定北“劍，忽然明白老和尚昨夜說的“缺把火“是什么了——那火不是燒在戰(zhàn)場，是燒在人心。

而此刻，這把火的引信，正攥在朱棣的手心里。

柴房里的悶哼漸弱時，朱棣將那方粗陋的螭紋玉佩隨手拋進炭盆。

火星噼啪炸開，映得他眼底泛著冷光——前世黃子澄正是用這種下作手段，派細作混進北平城刺探軍報，結果被自己砍了腦袋懸在城門，反成了朱允炆急著削藩的由頭。

如今這出戲，得反過來唱。

“去取孤的私印。“他轉頭對道衍說，“要那方刻著'奉天靖難'的——別用常用的。“

道衍眉峰微挑，已明了其意。

老和尚從袖中摸出個檀木匣，匣中一方青田石印，邊角還留著去年北征時磕碰的痕跡。

朱棣接過印，指腹摩挲著“奉天靖難“四個字，像是在丈量這四個字從禁忌到旗幟的距離：“得讓這印泥里摻點松煙墨，顏色舊些。“

“殿下是要偽造密信？“道衍撫著念珠笑了，“給黃子澄看的？“

“不是密信。“朱棣抽出案頭一卷空白軍報，筆走龍蛇寫了半頁，突然停住，“是孤與寧王的'密約'。“他筆尖重重一頓，墨跡在“合兵三十萬“四個字上暈開，“前世寧王被孤逼得登船，這世得讓黃子澄先信了——燕王要聯(lián)合諸藩造他的反。“

道衍的僧袍在穿堂風里翻卷：“需得有寧王的半枚虎符印。“

“昨日趙彝送來的遼東糧冊里，夾著寧王去年派往北平的使者名單。“朱棣將寫好的紙頁折成方勝，“找個手藝人，照著名單里那位典簿的筆跡摹寫——要帶點山西口音的別字，黃子澄那書呆子最信這些細節(jié)。“

子時三刻，北平西市的刻字鋪還亮著燈。

老匠人揉著酸麻的手腕，看著案上那半枚青銅虎符模子直犯怵：“這...這是藩王信物啊。“

“五十兩銀子。“暗衛(wèi)將銀錠拍在他手背，“明早卯時前刻好，再送你半車炭。“

老匠人盯著銀錠上的官印，喉結動了動。

他沒看見暗衛(wèi)轉身時腰間晃動的燕王令旗，也沒聽見街角更夫敲了三下——這半枚虎符，三日后便會出現(xiàn)在南京翰林院的案頭，與那封“寧王密約“嚴絲合縫。

南京城的海棠謝了一茬時，黃子澄正對著燭火驗看那半枚虎符。

他特意找了三朝老吏來辨銅銹，又讓書童用醋浸了半柱香——銅綠褪盡處，“寧“字的刻痕果然帶著洪武二十三年造幣局的旋紋。

“好！

好個朱棣！“他抓起那封“密約“沖出門，官靴踩碎滿地落英，“快備轎！

去乾清宮！“

乾清宮的盤龍柱下，朱允炆正對著《皇明祖訓》打盹。

聽見黃子澄的腳步聲，他揉了揉眼睛：“黃先生可是為削藩事？“

“比削藩更急！“黃子澄將密信拍在御案上，“燕王勾結寧王，欲合兵三十萬謀反！“他指著“合兵三十萬“的字跡，“這是寧王典簿的筆跡，這虎符更是洪武二十三年造的，臣已驗過七遍！“

朱允炆的指尖在“靖難“二字上頓住。

他記得皇爺爺臨終前拉著自己的手說“燕王不可不防“，此刻密信上的墨跡似乎都在發(fā)燙：“那...那該如何？“

“先發(fā)制人！“黃子澄的指甲幾乎要戳穿信紙，“明日便下旨，著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領兵圍燕王府，拿朱棣進京問罪！“他忽然壓低聲音，“臣已派了人去北平，只等旨意一到......“

同一時刻的北平城，朱棣正站在演武場邊看趙彝訓馬。

三千騎兵的馬蹄裹著氈布，在雪地上只留下淡淡痕跡。

道衍捧著新抄的契約從月洞門進來，墨香混著馬糞味：“朵顏三衛(wèi)的使者已到城外，這契約用蒙古文和漢文各抄了三份。“

朱棣接過契約，目光掃過“北平鹽鐵專賣權十年“幾個字。

前世他為了借朵顏三衛(wèi)的騎兵，不得不許以大寧衛(wèi)的封地，結果養(yǎng)出個尾大不掉的隱患。

如今用鹽鐵換戰(zhàn)馬，既得了戰(zhàn)力，又把三衛(wèi)綁在自己戰(zhàn)車上——畢竟鹽鐵是草原最缺的命脈。

“告訴使者，孤要見他們的首領。“朱棣將契約遞給趙彝，“帶五車茶葉做見面禮，要福建的新茶，別用陳的。“他拍了拍趙彝的肩，“你親自去，記得提提去年你在大寧救過他們薩滿的事。“

趙彝攥緊契約，甲胄相撞發(fā)出輕響：“末將明白，定要讓他們的戰(zhàn)馬比刀子還聽殿下的。“

深夜的燕王府高臺，北風卷著殘雪掠過檐角銅鈴。

朱棣裹著玄色大氅，望著南方天際若隱若現(xiàn)的星子。

道衍站在他身側，僧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暗繡的金剛杵。

“他們要來了。“朱棣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驚碎了這夜色，“黃子澄的旨意，最多七日便到北平。“

道衍望著東南方的云層，那里正翻涌著青灰色的暗流：“張昺、謝貴的兵已經(jīng)過了居庸關，臣的人在懷來縣看見運糧隊——足有二十車火藥。“他忽然笑了，“殿下可記得去年中秋，您在城樓上說'要讓天下人知道，靖難不是反，是正'？“

朱棣轉身看向道衍，月光在兩人之間鋪成銀霜。

他想起前世榆木林的風，想起湘王自焚時的煙火，想起自己臨終前沒能說完的“盛世“二字。

此刻胸中翻涌的不是恐懼，是一種近乎灼燒的清醒——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風已起。“道衍的聲音里帶著某種滾燙的東西，像是壓抑了二十年的佛號突然破喉而出，“只待雷鳴。“

朱棣望著遠處漸起的塵煙，伸手按住腰間的“定北“劍。

劍鞘上的云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前世榆木林里未散的霧。

他知道，明日此時，北平城的檐角會掛起新的銅鈴——那是黃子澄派來的欽差。

而在更深的夜里，道衍會捧著一卷新寫的策論來找他，第一頁上，老和尚用朱砂筆寫著：“欲取天下，先安其心。“

風卷著雪粒撲上高臺，朱棣的大氅獵獵作響。

他望著東南方，那里有他的宿命，有他要修正的遺憾，有他用五十年帝王路換來的、最鋒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