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的馬車搖搖晃晃，車簾被夜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半輪殘月。

朱棣望著車壁上跳動的燭影，指腹摩挲著信箋邊緣——方才在蘇州城外寫的那八個字終究不夠分量。

前世他記得清楚，方孝孺在朱允炆登基后第七日便會以“妖言惑眾“之名通緝道衍，罪名里還會扯上穹窿山的算籌卦象。

“王賓。“他突然開口，車外的護衛立刻勒住韁繩。

車轅傳來沉穩的應諾，王賓探進半張臉，眼角的刀疤在月光下泛著白：“殿下。“

朱棣將懷里的《六韜》遞過去，書頁間那截刻著卦象的算籌被他抽出來，“把這東西埋在穹窿山第三棵老柏下。“又摸出另一張信箋，墨跡未干，“再送這封密信給道衍先生。“

王賓借著火折子的光掃了眼信文，瞳孔微微一縮——上頭明明白白寫著：“方孝孺已擬緝拿令，七日內押解京師。“末尾那兩句詩被墨筆圈了又圈：“風急雨驟時，孤燈照前路。“

“殿下是要...“

“他需要明白，這不是簡單的避禍。“朱棣指尖叩了叩車壁，“是站隊。“

馬車輪子重新滾動起來，高燧不知何時醒了，正盯著父親手里的信箋。

少年人脖頸上的刀傷結了層薄痂，聲音還有些啞：“父...父王為何不直接帶道衍先生回北平？“

“因為方孝孺的眼睛在蘇州城織了張網。“朱棣將信箋收進貼身處，“我們大張旗鼓接人，反而會讓網收得更緊。“他望著兒子鬢角未干的血漬，聲音軟了些，“你今日做得很好，但若想學做這局棋，得先明白——“

“明槍易躲，暗線難防。“道衍突然插話。

老和尚不知何時整好了被荊棘劃破的青衫，正用草葉編著什么，“方才在樟樹下，燕王故意讓外袍晃出人影，是要讓追兵以為我們往東山跑。

可真正的局，是讓方孝孺以為他的網還罩著某。“

高燧眼睛亮起來：“所以父王讓王賓去蘇州，是要...？“

“是要送兩份禮。“道衍將編好的草螞蚱放在高燧手心，“一份給方孝孺，讓他以為某還在穹窿山等他來抓；一份給某，讓某知道燕王不是只想要個出主意的和尚。“

朱棣沒接話，目光落在車外飛馳的樹影上。

前世道衍跟著他在北平城熬了三年，直到真定之戰前夜才說出“臣知天道，不知民心“那句關鍵。

如今他要提前三年，在這張網收網前，把道衍的魂兒先拴在北平城的城樓上。

三日后，北平布政司的快馬馳入應天府。

朱允炆在東角門拆開奏疏，眉峰微蹙——燕王稱“江南疫癥復起，北平駐軍多染時疾，求調蘇州、杭州兩地醫正及藥商赴北診治“。

“皇叔這是？“齊泰湊過來看，“江南今春才鬧過疫，此時調醫...怕是要空了地方醫館。“

方孝孺捏著奏疏的手緊了緊，目光掃過末尾“若有延誤，恐失邊軍人心“的字樣。

他自然知道朱棣的算盤——調走醫正，蘇州城防疫力量大減，到時候真出了疫癥，地方官必然急著請朝廷支援；可若不允，燕王又能拿“漠視邊軍“做文章。

“準了。“朱允炆放下奏疏，“著蘇州府選三名醫正，帶藥箱隨燕王差人北上。“他頓了頓，“再傳旨蘇州衛，近期加強城門盤查，莫要讓不法之徒乘亂出城。“

方孝孺垂眸應“是“，袖中手指掐進掌心——他要的緝拿令本該今日發往蘇州，如今倒好，燕王用疫癥做幌子，反而給道衍添了層護身符。

蘇州城西，王賓扮作的藥商正蹲在藥鋪門口數藥材。

他穿了身洗得發白的靛青短打，腰間掛著銅鈴，腳邊的藥箱敞著，里頭堆著半舊的《千金方》和幾包陳皮。

“掌柜的，可有治寒癥的紫菀？“他扯著嗓子喊，目光卻掃過街角那株老槐——道衍正蹲在槐樹下，用枯枝在地上畫卦。

藥鋪伙計探出頭：“紫菀要三錢銀子，您...“

“貴了貴了。“王賓搓著手指往后退，經過老槐時故意撞了下道衍的肩膀，半塊碎銀“當啷“掉在卦圖上。

道衍彎腰拾銀，指腹觸到碎銀下壓著的信箋。

他垂眸掃過“七日內押解“幾個字，面上仍是笑瞇瞇的：“這位爺走路莽撞，可要當心藥箱。“

“是是。“王賓拎起藥箱，銅鈴叮鈴作響，“小的這就去下家問問。“

月上柳梢時，道衍的青衫搭在了王賓肩頭。

老和尚換了身粗布短打，跟著藥商的隊伍往城門走，鬢角沾著點藥渣，活脫脫個熬藥的雜役。

而真正的王賓則留在穹窿山，照著朱棣的吩咐，在第三棵老柏下埋下那截算籌。

運河上的夜航船吱呀作響，道衍縮在艙角，望著岸上漸遠的燈火。

船家劃槳的聲音驚起幾只水鳥，他摸出懷里的信箋，借著月光又看了眼那句“孤燈照前路“——這燈不是別的，是北平城的燕王府，是朱棣手里那柄雖未出鞘卻寒氣逼人的劍。

船過吳江閘時，岸上突然傳來腳步聲。

道衍掀開艙簾一角，看見兩個穿青布短打的人正盯著王賓的藥箱，其中一個摸了摸腰間——那里鼓著塊硬物，像是官差的腰牌。

老和尚放下艙簾，嘴角勾起極淡的笑。

他知道，這出戲才剛唱到第二折：方孝孺的人今夜會截住藥商，搜出那封假信，然后押著“道衍“去應天府領功。

而真正的道衍，此刻正隨著運河水，往北平城的方向，一點一點，扎進朱棣布下的局里。

應天府的更鼓敲過三更，大理寺的牢房里仍有刑杖聲悶響。

王賓被按在條凳上，脊背的青腫已漫過中衣，卻還在笑——笑得押他來的總旗直犯嘀咕：“這和尚倒硬氣，三十大板下去連哼都不哼？“

“他不是和尚。“方孝孺的青衫掠過牢門，燭火在他腰間的銀魚佩上跳了跳。

他俯身盯著王賓臉上的血痕，那刀疤從眉骨斜貫至下頜，“道衍長居穹窿山，手無縛雞之力，你這雙虎口結的繭子，倒像在馬背上磨了十年。“

王賓突然咳嗽起來，血沫濺在方孝孺的皂靴上：“大人不信？

那便再打。

某...某本就怕皇命，躲到蘇州城裝藥商，被燕王的人撞破，這才...“他突然劇烈抽搐，額頭抵著條凳縫里的青苔，“求大人饒命！

某真的是道衍！“

方孝孺后退半步，袖中抄起的《穹窿山志》“啪“地拍在案上。

志書里夾著張算籌拓本——三日前他派去穹窿山的人回報，第三棵老柏下只挖到半截刻著卦象的算籌，與道衍平日所用的“乾坎艮“三卦絲毫不符。“帶他去驗戒疤。“他冷著臉甩下句話，轉身時袍角掃落了獄卒的油燈。

火光在磚縫里蜷成個小紅球，王賓望著那點光，想起朱棣遞給他算籌時說的話：“他們要的是證據，不是人。“此刻他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戒疤？

他在燕王府當護衛時剃過三次頭，可哪來的佛門戒點？

牢門“吱呀“又開，獄卒舉著燭臺湊近他后頸。

王賓閉緊眼，聽見獄卒的抽氣聲，聽見方孝孺的靴底碾過碎瓷片的脆響，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更鼓。

直到那陣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敢睜開眼——原來方才獄卒舉燭時，他悄悄偏了偏頭，后頸那道刀傷的痂殼被蹭掉，滲出的血正好糊住了原本該有戒疤的位置。

同一時刻，千里外的北平碼頭正浮著層薄霧。

道衍立在船頭，望著晨霧中漸顯的城墻垛口，青布短打被江風掀起一角。

他記得前世初到北平時，朱棣在演武場試他兵法，馬蹄聲驚飛了檐角的麻雀；如今這霧里的城，連麻雀都斂了聲，倒像塊浸在墨里的玉，只等有人來磨出鋒芒。

“先生。“

道衍轉頭，朱棣已立在跳板盡頭。

燕王卸了常服，只穿件月白中單，腰間懸著柄未鞘的劍——正是前世靖難時他親手鑄的“定北“。“讓先生受委屈了。“朱棣抬手虛扶，指尖掃過道衍鬢角的藥渣，“這一路可還順利？“

“順得很。“道衍跟著他往岸上走，靴底碾碎了幾顆沾露的草籽，“蘇州衛的人截了王賓，此刻怕是在大理寺翻他骨頭。“他停住腳步，望著城樓上“北平“二字的牌匾，“殿下讓王賓頂罪，不怕他熬不住？“

“他熬得住。“朱棣的聲音像浸了霜的鐵，“二十年前他跟著我出喜峰口，被北元騎兵圍在山谷里，三天沒水沒糧，照樣把軍報送回了北平。“他側過身，讓出道旁垂絲海棠的花影，“先生且看，這城墻上的每塊磚，都是能熬的人砌的。“

燕王府的宴會廳里，銅爐燒著松枝，香氣裹著煮羊肉的膻味漫開來。

道衍接過朱棣遞來的酒盞，見盞底刻著“共赴山河“四個字——與前世登基后賜他的玉杯銘文分毫不差。“殿下的局，比前世早了三年。“他抿了口酒，辛辣直竄喉嚨，“可這局里缺把火。“

“火？“朱棣夾了塊羊排放在他案上，“孤有北平十萬邊軍，有沿邊三衛的糧草，有姚先生這樣的謀士，還差什么火？“

道衍用筷子尖挑起粒枸杞，在酒盞里攪出個小漩渦：“殿下有刀，有盾，有甲胄，可這天下人只看見刀光。“他突然抬眼，目光穿過燭火直刺朱棣眉心，“要讓他們看見刀下的道理——得有個人死，死得明白，死得讓萬人醒。“

朱棣的手指在劍柄上頓住。

前世真定之戰后，他望著李景隆留下的十萬具尸體，突然懂了道衍那句“不知民心“的分量；此刻老和尚的話像根銀針，精準扎在他前世的痛處。“誰？“他問，聲音輕得像怕驚走了什么。

道衍沒有回答，只是將酒盞輕輕一推。

盞底的“共赴山河“在燭火下泛著暖光，與朱棣腰間的劍穗上的紅結交疊成影。

子夜時分，兩人移至后園的竹影里。

朱棣親手點燃三柱香，青煙纏上竹枝，像條要飛未飛的龍。“待事成之日，先生掌中樞機務，不受朝儀束縛。“他望著香灰簌簌落在青銅爐里，“黑衣宰相，如何？“

道衍跪下行禮，青衫掃過滿地松針：“某要的不是宰相，是個能讓殿下聽見真話的位置。“他抬頭時，眼里有星火在跳，“今日起，某的卦只算一件事——靖難何日成。“

風過竹梢，吹落幾片新葉。

道衍望著朱棣腰間的“定北“劍，突然伸手按住案上的《平胡策》：“欲取天下，先安其心。“他的指尖在“安“字上點了點，“這心如何安，且看明日的早朝。“

朱棣挑眉，剛要追問，院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道衍笑了，將《平胡策》往朱棣手邊推了推。

青煙仍在往上飄，像支指向星空的筆，正等著寫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