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小說亂世書寫研究(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 趙愛華
- 10859字
- 2025-05-29 16:54:30
第一節 古代亂世概況
縱觀中國古代幾千年的王朝歷史,動搖統治基礎的戰亂產生的時間并不固定,有的發生在立國初期,有的出現在王朝中期政治相對腐朽的階段,有的則是在王朝末期君弱臣強之時。尤其是王朝末期,由于各種社會問題如政治腐敗、權奸秉政、賦稅沉重等集中爆發,中央政權失去了調控能力,在此情況下,或者走投無路的下層民眾被迫起義,或者外敵乘機入侵,或者地方割據勢力趁勢作亂,甚至各種戰亂因素相互交織,從而導致大的亂世來臨。就歷代王朝的亂世狀況來看,腐朽的政治是致亂的主要原因,而亂世的動蕩又加劇了混亂的政治形勢,正如唐代元結在《謝上表》中所說“臣愚以為今日刺史,若無武略以制暴亂,若無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變通以救時須,一州之人不叛則亂將作矣。豈止一州者乎?臣料今日州縣堪征稅者無幾,已破敗者實多;百姓戀墳墓者蓋少,思流亡者乃眾”[7]。官員貪酷庸懦進一步加劇了社會衰亂的程度。五代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暴露的唐末“亂離以來,官爵過濫,封王作輔,狗尾續貂”[8]等問題也是亂世時期政治的普遍現象。治世時期,各項政策與國家狀態是良性循環的,而亂世階段,各種亂政與亂象則形成惡性循環的關系,直至政府無法運轉,國家滅亡。
一、古代的戰亂類型
古代亂世在每個王朝出現的時段和因素各不相同。從導致亂世的戰亂類型上看,主要有民亂、虜亂、叛亂、政亂和盜亂。這是依照古代史書的慣例而定名的,如古人稱少數民族為“胡”或“虜”,那么由他們引起的戰亂就稱為“虜亂”,而由農民起義而引起的大亂就是“民亂”。也就是說用“虜亂”并不是表示民族歧視,用“民亂”也不是污蔑農民起義,只是用這一名稱來概括作亂群體的來源。
民亂,主要是下層民眾在王朝的沉重壓迫和剝削下因無法生存而被迫起事的反抗形式。秦末的陳勝、吳廣發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號召,拉開了中國農民大起義的序幕;張角領導的太平道利用宗教形式組織民眾,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為口號開始了瓦解東漢政權的斗爭;黃巢起義使唐末的豪門望族土崩瓦解,嚴重沖擊了自魏晉以來盛行的門閥觀念;方臘發動民眾在浙江攻占九州五十二縣,其反抗斗爭極大地動搖了北宋的統治基礎;鐘相、楊么的洞庭湖大起義給飄搖的南宋政權敲響了警鐘;而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軍則葬送了朱氏的大明江山。這些下層民眾的反抗活動都給當時的腐朽政權以沉重打擊,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為新王朝的建立開辟了道路。
虜亂主要是由邊疆少數民族侵襲而引起的國家大亂,是造成中原王朝動蕩和人口大量喪亡的主要因素,如五胡亂華、遼滅后晉、靖康之變等。自古不乏少數民族威脅中原統治之時,但在王朝初期,統治者往往能采用較好的政策解除危難,如漢初雖然時刻處于匈奴的侵擾之下,但最終還是通過和親等手段緩解了邊患問題,并在漢武帝時期傾全國之力擊垮了匈奴主力。而到王朝末期或中原政權分裂時期,虛弱的中央政權、混亂的政局及各地風起云涌的反抗斗爭,促使邊疆少數民族勢力趁機入侵,甚至建立地域性乃至全國性政權。縱觀中國歷史,少數民族占領中原的時代不在少數,尤其是西晉末年的“五胡亂華”,使整個中原大地長久陷于混亂、紛爭的割據狀態和少數民族的野蠻統治之中;五代十國時期的后晉為了拉攏外族強權,將燕云十六州割與契丹,結果卻導致了皇帝被俘、政權被滅,中原的物質和文化財富隨著契丹的入侵被洗劫一空;隨后建立的宋朝在失去燕云十六州這一屏障后,已無力抗衡北方游牧民族的鐵騎,只能通過屈辱外交及合約來維系王朝生存;北宋末期,在徽宗的肆欲橫征與權奸統治下,中央朝廷徹底喪失了治理能力,致使女真人趁勢而侵,造成徽欽被俘、中原淪喪的局面;蒙古崛起后又先后滅掉了金和南宋,建立了全國性的政權,元朝施行的民族分化政策導致貴族強權勢力橫行,統治無序,漢民族的生存處境極其艱難;明末李自成攻入北京后,清兵也趁機入關,并通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血腥手段沉重打擊了抗清力量,最后實現了清王朝一統天下的局面。由于自然條件和發展水平的差異,虜亂是落后的、野蠻的少數民族試圖征服文明程度較高的中原民族的過程,當時地處中原的老百姓不僅生存受到威脅,而且還要適應和忍受少數民族落后的文化政策和歧視統治。虜亂時期是漢民族生活最為悲慘的階段,也是文人思想受到嚴重沖擊的時刻。
叛亂主要是國家內部的政權爭奪。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最大、破壞性最強的叛亂應該是安史之亂。安史亂前,唐朝處于中國封建王朝的鼎盛時期,但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卻使國強民富的盛世毀于一旦,“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輝煌圖景在安祿山和史思明這兩個胡人邊將所統叛軍的輪番攻擊下成為后人永遠的回憶。安史亂后,全國人口總數減少了四千萬左右,田地荒蕪、哀鴻遍野。自此之后,唐王朝再也沒有真正崛起。雖然封建王朝的盛衰轉變是必然趨勢,但在這場叛亂中,社會物質和精神財富的損失無法估量。唐人對安史叛軍所造成的嚴重后果一直感慨不已,直至晚唐,小說家柳祥在《瀟湘錄》中評價安史之亂的影響時仍傷感地說:“可惜大唐世民,效力甚苦,方得天下治,到今日復亂也。雖嗣主復位,乃至于末,終不治也。”不僅把安史之亂看作是唐朝盛衰的轉折點,而且認為自此之后,唐朝都處于亂世之中。
政亂是統治集團內部因決策失誤而引起的權力爭斗。政亂雖然多是局部的、短暫的,但其后果和影響也很嚴重,如漢景帝時吳王劉濞發動的“七國之亂”險些推翻了西漢中央朝廷的統治;西晉的“八王之亂”進一步加劇了統治秩序的混亂程度,最終導致匈奴人的擄帝滅國之舉;而唐文宗年間的“甘露事變”后,宦官專權日益強化,致使那些欲勵精圖治的帝王也失去了興國的機會。從短期的波及面來說,這些政亂好像是上層統治者的權力爭奪,與下層民眾關系不大。但在家天下的政權組織形式下,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之爭不但影響國家的大政方針,而且也嚴重消耗國家財富,削弱國力,加速王朝滅亡的進程,最終影響老百姓的命運和生活。
盜亂主要指局部的、地區性的土匪和歹人的搶劫作亂行為,大多發生在王朝統治末期,此時中央政權渙散,統治能力低下,根本無力顧及底層民眾死活。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好逸惡勞之徒便趁機打家劫舍,搶奪百姓財物;同時也有一部分生活困苦、走投無路的流民在一些豪強帶領下加入強盜行列。盜亂在唐后期和兩宋都非常普遍,晚唐杜牧曾對當時劫江賊橫行的情況憂心忡忡,“況長江五千里,來往百萬人,日殺不辜,水滿冤骨,至于嬰稚,曾不肯留……今長江連海,群盜如麻,驟雨絕弦,不可尋逐”[9]。宋代盜亂肆虐的現象更為普遍,除了北宋末年游民和無賴占山為王、搶劫殺人外,北宋亡國后,流民遍地,潰卒橫行,殺人劫財更是司空見慣。《夷堅志》中隨處可見盜亂行為;《水滸傳》中以晁蓋、宋江為首的梁山好漢“替天行道”的行為也是宋代盜亂狀況的折射。盜賊的橫行,極大地危害了平民百姓和商人行旅的正常生活秩序。
總之,民亂多為政治腐敗所致,規模較大的就會動搖王朝統治基礎或推翻整個王朝;政亂消耗國家財力、民力;虜亂多伴隨政亂或民亂而起;盜亂常發生在王朝衰敗之時;叛亂多因朝廷政策失誤導致軍隊或地方勢力增大而引起。政亂威脅王朝統治;叛亂破壞國家安定;虜亂造成民族災難;盜亂影響平民生活;民亂盡管帶有一定的正義性,但也常常導致混亂無序。這五種動亂形式常常相伴而生,相互影響。它們在各個王朝或集中爆發,或以其中的某些亂象為顯性表現,對國家存亡和人民生活影響巨大,成為亂世社會形成的主要因素。
二、古人的亂世觀
中國古代家天下的政治體制使每個朝代在統治末期必有變革統治權的大動亂。戰國七雄的割據戰爭,迎來了秦的統一;陳勝、吳廣的反秦起義,拉開了秦末大亂的序幕;張角、張梁的黃巾大起義加速了東漢滅亡的進程;五胡亂華結束了西晉的統治,使中原長期陷入各少數民族的爭奪中;風起云涌的隋末農民起義為李淵建唐創造了機會;唐末的藩鎮割據使大一統的局面陷于分裂;吸取了唐亡教訓的宋朝采用重文抑武政策,最終卻讓金人統治了黃河兩岸。這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勢”,使歷代文人不斷反思治亂之理。
(一)治短亂長是古代社會運行的基本規律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10],孟子一語道破了古代王朝更替的必然性。其實,中國任何一個封建王朝的壽命都沒有超過五百年,如統治時間最長的是漢朝(前206—220),兩漢相加有四百年左右,但東、西兩漢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朝代。其他如趙宋王朝(960—1279)有三百二十年的歷史,但南宋是在北宋滅亡后的偏安一隅,國家沒有威勢,疆土越來越小,根本算不上完整統一的朝廷。而真正的大唐盛世也僅有一百年左右,唐代中晚期割據、動蕩的時長超過了前期的治世時間。亂世伴隨著朝代更替而出現,成為中國古代歷史進程中無法避免的階段。
對于東漢以前的動亂歷史,東漢末期的思想家仲長統悲慨道:“昔春秋之時,周氏之亂世也。逮乎戰國,則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勢,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漢用兵之苦,甚于戰國之時也。漢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亂,計其殘夷滅亡之數,又復倍乎秦、項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絕而無民者,不可勝數。此則又甚于亡新之時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難三起,中間之亂,尚不數焉。變而彌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盡矣。”“夫亂世長而化世短。亂世則小人貴寵,君子困賤。當君子困賤之時,跼高天,蹐厚地,猶恐有鎮厭之禍也。”[11]歐陽修對宋前“治短亂長”的歷史進程痛惜不已:“嗚呼!自古治世少而亂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數百年,其可道者,數君而已,況于后世邪!況于五代邪。”[12]為避免亂世發生,他從“畏懼”的角度告誡君主諸如“為國者有不足懼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懼,天象變見不足懼,小人訛言不足懼,山崩川竭不足懼,水旱蟲蝗不足懼也;賢士藏匿深可畏,四民遷業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恥道消深可畏,毀譽亂真深可畏,直言不聞深可畏也”[13]等道理。宋末元初的《宣和遺事》開篇也以“茫茫往古,繼繼來今,上下三千余年,興廢百千萬事。大概光風霽月之時少,陰雨晦冥之時多;衣冠文物之時少,干戈征戰之時多”[14],概括了幾千年治短亂長的社會變遷史。
(二)農業是國本,農廢則國亂
中國古代亂世出現的誘因很多。受小農經濟生產方式的制約,當自然災害降臨后,老百姓極易喪失基本的生產資料和生活物資。如果統治者不實行減稅、救濟等政策,人們就無法生存,容易產生不滿情緒,甚至爆發內亂,形成亂世。西漢初年這一問題已被重視,如賈誼在《論積貯》中指出農業生產決定國家治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也,故其畜積足恃”。并從民生狀況出發,分析了災荒與天下大亂的因果聯系,“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千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并舉而爭起矣”[15]。晁錯在《說文帝令人入粟受爵》中詳細闡述失農民貧是國亂主因的觀點:“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勿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16]
賈誼和晁錯都對漢文帝提出了農業是國家根本的思想,明確指出如果輕視農業生產或糧缺民貧,就極易導致百姓流亡,從而引起國家動蕩。這是對小農經濟時代國家存亡問題的精準認識。其實先秦時代就已有人意識到農業生產關系國家興亡,《國語·周語》中伯陽父曾說:“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17]雖然伯陽父提出的是帶有某種神秘氣息的征兆問題,但“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的現象正折射了水資源對國家存亡的重要性,而水資源之所以關系國運,就是因為它是農業生產的基本條件。因此,“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的征兆論其實表明了國家賴以生存的山河是老百姓從事農業生產的基礎,其本質還是重視農業與社會治亂的密切關系。
(三)亂世出現必有前兆
出于對亂世的戒懼,人們不斷探究亂前的社會特征,以求防患于未然。戰國的荀子對亂前征兆已有比較全面的認識:
用國者,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三德者具而天下歸之,三德者亡而天下去之。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湯、武者循其道,行其義,興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歸之。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禮義以道之,致忠信以愛之,賞賢使能以次之……亂世不然,污漫突盜以先之,權謀傾覆以示之,俳優、侏儒、婦女之請謁以悖之;使愚詔知,使不肖臨賢;生民則致貧隘,使民則綦勞苦;是故百姓賤之如,惡之如鬼,日欲司閑而相與投藉之、去逐之。卒有寇難之事。[18]
治世時期生產和發展有序進行,民風純正和諧;而亂世來臨之際,天下道德淪喪,奢靡之風盛行,民眾貧困,各種為非作歹的現象層出不窮。荀子的論斷既是對亂世的界定,也是對亂世特征的概括。
在古代生產力低下的等級社會里,一切僭越或奢侈行為都可能被看作是亂世即將到來的預兆。“亂世之征:其服組,其容婦,其俗淫,其志利,其行雜,其聲樂險,其文章匿而采。其養生無度,其送死瘠墨,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治世反是也。”[19]荀子既揭示了奢靡淫樂的危害,也指出價值觀念扭曲就是天下崩潰的先兆。西漢劉安的《淮南子》進一步闡明了這一觀點:“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者相矜以偽,車輿極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為寶,詆文者處煩撓以為慧。爭為佹辯,久稽而不訣,無益于治……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偽,飾眾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于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人失其情性……于是百姓糜沸豪亂,暮行逐利,煩挐澆淺。法與義相非,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20]
在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時代,從生活態度、社會風氣、價值取向等方面剖析亂世征兆是合理的,如西漢中后期豪強地主的奢靡行為和對老百姓的殘酷剝削就嚴重動搖了王朝統治基礎;唐代天寶年間的靡費之風導致國力削弱,以至于無力迅速平定安史叛軍;宋徽宗時期大興土木、拆墻建園的瘋狂舉動,不僅使老百姓困苦不堪,而且使開封城失去了抵御的屏障,當金人入侵、盜亂肆起時,奇花異木成了柴草馬料,所有的繁華毀于一旦。因此,從社會價值觀念的偏移上探索亂世征兆是有道理的。
在禮樂治理天下的時代,社會治亂不僅表現在當時人們是否遵守禮法制度上,也體現在人們對音樂風格的愛好上。音樂格調的轉變也常被視生亂前預兆: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21]
“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禮記·樂記》的音樂觀揭示了古代音樂與社會政治的密切關系。“樂姚冶以險,則民流慢鄙賤矣。流慢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如是,則百姓不安其處,不樂其鄉,不足其上矣。故禮樂廢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22],音樂輕佻,預示民風粗俗,民心渙散,這些都易削弱國力,最終導致內部動亂、外敵入侵。因此,音樂變聲也是亂象萌生的重要預兆。
(四)亂世源于帝王之失
在君主專制時期,國家興衰與帝王個人行為關系密切。仲長統《理亂篇》曰:“及繼體之時,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賴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貴,安居樂業,長養子孫,天下晏然,皆歸心于我矣……彼后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目極角觝之觀,耳窮鄭衛之聲。入則耽于婦人,出則馳于田獵。荒廢庶政,棄亡人物,澶漫彌流,無所底極。信任親愛者,盡佞諂容說之人也;寵貴隆豐者,盡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餓狼守庖廚,饑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并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存亡以之迭代,政亂從此周復,天道常然之大數也。”[23]這一論述充分揭示了帝王個人素質和治國政策深刻影響國家安危存亡的道理。清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促織》中明確指出,天子個人愛好關系國家命運和百姓死活。他說:“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24]
帝王的用人方針決定著國家興亡。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規勸后主劉禪時指出:“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25]君主任用奸臣和小人極易導致國亡世亂。安史之亂徹底摧毀了繁榮安定的盛唐氣象,追根溯源,奸相李林甫成為眾矢之的。唐憲宗元和年間的劉肅對此已有明確評析:“天寶中,李林甫為相,專權用事。先是,郭元振、薛訥、李適之等,咸以立功邊陲,入參鈞軸。林甫懲前事,遂反其制,始請以蕃人為邊將,冀固其權……玄宗深納之。始用安祿山,卒為戎首。雖理亂安危系之天命,而林甫奸宄,實生亂階。”[26]的確,雖然安史之亂的原因很多,但唐玄宗摒棄那些德高望重的賢臣而將執政大權長期交給李林甫,并重用安祿山等胡人為守邊將帥,確實是導致叛亂爆發和藩鎮割據形成的關鍵因素。玄宗晚年的朝政失誤使后世帝王也深刻反思用人的重要性,如欲中興唐室、勵精圖治的唐宣宗就充分肯定了臣下對他提出的“亂未嘗不任不肖,理未嘗不任忠賢;任忠賢則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則受天下之禍”[27]的諫言,并以此作為用人施政的主要依據。
除了宵小奸臣誤國外,女色亡國的聲音也長期流行。“女禍論”在隋前就已出現,署名伶玄的《趙飛燕外傳》[28]提出了女人“禍水”觀。唐末的高彥休明確地將女人視為禍國的罪魁禍首:“淫聲艷色,惑人之深者也。是以夏姬滅陳,西施破吳,漢武文成之溺,明皇馬嵬之惑,大亦喪國,小能亡軀。”[29]歐陽修也極力闡明女禍的危害:“女子之禍于人者甚矣!自高祖至于中宗,數十年間,再罹女禍,唐祚既絕而復續,中宗不免其身,韋氏遂以滅族。玄宗親平其亂,可以鑒矣,而又敗以女子。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于竄身失國而不悔”[30],“嗚呼!梁之惡極矣!自其起盜賊,至于亡唐,其遺毒流于天下……梁之無敵于天下,可謂虎狼之強矣。及其敗也,因于一二女子之娛,至于洞胸流腸,刲若羊豕,禍生父子之間,乃知女色之能敗人矣。自古女禍,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茍免矣,猶及其子孫。雖遲速不同,未有無禍者也”[31]。在歐陽修等人看來,自夏朝以來許多國亂都是因為帝王寵愛女人所致。這種觀點雖有一定道理,但并沒有看清問題的關鍵。雖然真正的“女禍”確實存在,如西晉賈后亂政誤國等,但大多數情況下,因統治者迷戀女色而產生的所謂“女禍”,根源在帝王而不在后妃。新、舊唐書的《楊貴妃傳》將楊貴妃當作“賊本”“禍本”是帶有極大的偏見的。其實,晚唐曹鄴在《梅妃傳》中就用“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來表明玄宗才是國亂的根源。
鑒于因楊貴妃而盛行的“女禍論”,南宋羅大經結合其他亡國帝王提出了更明確的反駁意見:“唐狄歸昌詩云:‘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罪楊妃。’杜陵詩云:‘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蓋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禍,明皇以妃子而致祿山之變,正相似也。今無妃子之孽矣,而鑾輿乃再蒙塵,何哉?此其胎變稔禍,必有出于女寵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也。”[32]羅大經以唐末和北宋沒有女色惑主而照樣亡國的事實證明“女禍論”的偏頗。事實上,歷史上沒有溺于女色而照樣亡國的帝王很多,“女色亡國”的真正根源在于帝王本身沒有抵御欲望的能力。當代學者李劍國對史書和古小說中的“女禍論”給予了詳細而精當的評析:“古人的觀念,大凡亡國之君總有個壞女人伴隨,夏桀之妹喜,商紂之妲己,周幽之褒姒,是最早也最有名的三個所謂亡國后妃。《漢書》卷九七上《外戚傳序》云:‘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用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及有姺,而紂之滅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嫄及太妊、太姒,而幽王之禽也淫褒姒。’興也女人,亡也女人,女人實在被賦予了過多過重的興亡責任。這種看法當然不正確,興亡主要是男人的事,女人其實于國之興亡并無多么緊要的關系——自父系社會以來一直如此。妹喜等三人的歷史真實面目究竟如何實在模糊的很,不見得都是媚君的壞女人;即便是,那也是被壞男人寵壞的,亡國與她們無關。但君主惑女色必怠政,后妃受寵必亂政,怠政亂政必亡國,因此亡國之源乃是女色——這是古人總結出的一條歷史規律。于是大凡美貌受寵的后妃們便被歷史學家釘在恥辱柱上,冠以千古惡名……唐代又出韋后、武則天、楊貴妃三位著名女人,韋后臨朝,則天奪位,楊妃致亂,尤其加深了唐人的‘禍水’亡國觀,所以才有陳鴻借《長恨歌傳》‘懲尤物,窒亂階’。”[33]
出于對亂世的恐懼,古人試圖探求亂世出現的征兆和造成亂世的原因。在皇權專制時期,由于王朝命運系于帝王一身,帝王素質決定王朝安危,雖然有時人們從黑暗腐朽的統治中能預感到亂世將至,但卻無力影響帝王以挽救衰亂。因此對于明知將至卻無可避免的亂世,人們頗感無奈,于是神秘天命觀就成了亂世必至的最佳借口。
(五)亂因天命
在中國古代,天命思想深深影響著人們對社會和人生的看法。早在先秦時期孔子就提出了“命”的觀點,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34]對孔子來講,命是對“道”能否實行的主宰,而對國家來說,命就是興衰的操縱者。西漢的陸賈認為國家的建立與衰亡都由天命所定,“天以寶為信,應人之德,故曰瑞應。無天命,無寶信,不可以力取也”[35]。東漢以來的長期大亂,使天命觀的影響日益深遠。“治亂無常,興亡有運。是故五帝之上,居萬乘以為憂;三王已來,處其憂而為樂。競智力,爭利害,大小相吞,強弱相襲。逮乎魏室,三方鼎峙,干戈不息,氛霧交飛”[36],“夫五運攸革,三微數盡,猶高秋凋候,理之自然”[37],“東昏以‘卷’名,‘藏’以終之,其兆先征,蓋亦天所命矣”[38]。南北朝時期政權更替頻繁,時事變化無常,更使世人相信一切皆由天命,甚至用一些毫不相關的理由來解釋天命:“初,武帝末年,都下用錢,每百皆除其九,謂為九佰,竟而有侯景之亂。及江陵將覆,每百復除六文,稱為六佰。識者以為九者陽九,六者百六,蓋符歷數,非人事也。”[39]這一論斷把南朝政權的混亂和更迭完全歸為天數,顯示出初唐史學家的天命至上思想。后蜀的何光遠更是天命觀的忠實追隨者,在他看來殷紂之暴、秦王無道、隋煬荒淫,都是“皇天厭之,國人棄之”,“天奪殷而與周也”“天奪秦而與漢也”“天奪隋而與唐也”[40],將帝王的昏庸無道和國家的滅亡全歸于天命。
與直接的天命論不同,陰陽五行觀借五行的相生相克來解釋國家興亡。“夫一陰一陽,化育萬物,而五行為之用。五行互有相勝,各有盛衰,代謝推遷,間不容息。是以生生不停,氣氣相續,億劫已來,未始暫輟也。”[41]用五行說解釋天道循環、盛衰相繼的社會現象,其實也是天命觀的體現。
與純粹的天命觀和陰陽五行學說相比,天命與人事共同作用的觀點則反映了文人對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這種觀念在唐末五代之后日益流行,歐陽修《新五代史》曰:“天地鬼神,不可知其心,則因其著于物者以測之。故據其跡之可見者以為言,曰虧益,曰變流,曰害福……人事者,天意也。《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未有人心悅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順于上者。然則王者君天下,子生民,布德行政,以順人心,是之謂奉天。”[42]將上天之意與民意相結合,提出只要國君實行仁政,上天就不會有惡意,實際是在天命觀的外殼下強調人事的重要性。自此之后,雖然天命觀依然盛行,但天意人定的思想成為主流,它讓人們更多地從帝王政治弊端等人為失誤中尋找國亂原因。
祥瑞妖災是天命的主要載體。自先秦以來祥瑞思想日漸盛行,歷代國君大都重視祥瑞現象并大肆鼓吹其效驗。對此,一些進步文人提出質疑。西晉的張華說:“漢興多瑞應,至武帝之世特甚,麟鳳數見。王莽時,郡國多稱瑞應,歲歲相尋,皆由順時之欲,承旨求媚,多無實應,乃使人猜疑。”[43]唐代劉知幾結合歷史批評道:“夫祥瑞者,所以發揮盛德,幽贊明王。至如鳳皇來儀,嘉禾入獻,秦得若雉,魯獲如麕。求諸《尚書》《春秋》,上下數千載,其可得言者,蓋不過一二而已。爰及近古則不然。凡祥瑞之出,非關理亂,蓋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彌少而瑞彌多,政逾劣而祥逾盛。”[44]歐陽修怒斥前蜀政權沉溺于瑞應的行為,他說:“龍之為物也,以不見為神,以升云行天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見于水中,是失職也。然其一何多歟,可以為妖矣!鳳凰,鳥之遠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悅,命夔作樂,樂聲和,鳥獸聞之皆鼓舞。當是之時,鳳凰適至,舜之史因并記以為美,后世因以鳳來為有道之應。其后鳳凰數至,或出于庸君繆政之時,或出于危亡大亂之際,是果為瑞哉……圣人已沒,而異端之說興,乃以麟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讖緯詭怪之言。鳳嘗出于舜,以為瑞,猶有說也,及其后出于亂世,則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世,未嘗一出,其一出而當亂世,然則孰知其為瑞哉?”[45]因此,瑞應天命說只不過是統治者自找借口或欺騙他人的托詞。
雖然古代君王常用祥瑞來宣揚天命歸己,但在清醒的士人看來,祥瑞妖災可以相互轉換,對國家興衰來講,起根本作用的還是國君的治國之道。如南宋的委心子說:“自古興廢之兆,必有吉兇之符,符至而能竦然以道德合之,則瑞應可保。故武王、周公享魚烏之瑞,君臣祗恐,動色相戒。至于庸常,睹之于瑞則自矜,而懈其所修;于異則自忽,而逆其所戒。由是瑞反為妖,妖遂為災。鄭之龍,魯之麟,漢之白雉,莽之黃犀是也。若夫逢兇而懼,反躬自新,則孽可更而為瑞。商之桑榖,成王之大風,宋景之熒惑,從可知矣!煬帝睹巨鯉之變,不知德修,乃竭池索之,是逆其變而欲以力勝天也,烏得不亡乎!”[46]從瑞應妖災互變的角度指出天意人定,希望君主能修德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