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地中海到黃河:希臘化文明與絲綢之路(第一卷)
- 楊巨平總主編 楊巨平等著
- 5514字
- 2025-05-29 17:07:04
第一節 波斯帝國境內各古老文明區域的文化傳統
波斯帝國是世界歷史上第一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大帝國,公元前550年建國,滅亡于公元前330年。最盛時疆域從埃及、小亞(Asia Minor)、多瑙河(Danube)一線到中亞(Central Asia)、印度河(the Indus)。伊朗高原西南部波斯本土是其發祥之地,伊朗高原和兩河流域是其統治的核心。波斯帝國將全部領土分為23個行省,實行中央集權、地方分權的管理體制。各行省由委派的將軍或總督治理,他們一般是當地原來的王公、貴族或部落首領。各行省要繳納數目不等的貢賦和特產,根據各地的實際情況而定。軍隊由國王直接統領,其中最著名的是所謂的“萬人不死軍”,即隨時補充,保證滿員。這是波斯帝國最精銳的部隊。但重大戰爭發生時,波斯的兵源還是主要從各個省區征調。波斯國王可以一時征召數十萬,甚至號稱數百萬大軍,但由于民族成分復雜,組織松散,各自為戰,難以形成同心合力之勢。因此,不論在入侵希臘,還是在抵抗亞歷山大東征之時,波斯幾乎是屢戰屢敗。波斯的這種分權分級屬地管理模式固然可以最大限度地籠絡人心,擴大地盤,但也埋下了尾大不掉、鞭長莫及的地方分離禍根。波斯帝國內部的王位之爭和后來的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的慘敗身亡,都與這樣的中央—地方二元制統治模式有關。
就文明的更替而言,波斯是一個后來者,此前的埃及、西亞和印度早就有數千年的文明史。波斯帝國的建立,并不意味著波斯文化的勝利。波斯人需要的是政治的臣服,而非文化的取代。因此,波斯帝國之內各地的文化傳統并沒有中斷,有的甚至得以延續。這固然由于波斯人并沒有帶來先進的文化,也由于波斯人奉行宗教、文化上的寬容政策。正是由于這樣的政治、文化二元格局,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在波斯帝國的故土上,遇到的都是地方特色明顯的文化傳統。
一、埃及
文明產生于大河流域,似乎是世界上古史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古巴比倫文明植根于兩河流域,古印度文明源于印度河、恒河,中華文明始于黃河、長江。作為西方文明源頭的希臘盡管沒有大江大河,但希臘本土三面環海,希臘人的殖民地遍布愛琴海、黑海、地中海沿岸。可見,大河大海對于文明的孕育、誕生何其重要。這不是地理環境決定論,而是說這樣的環境為人類提供了較為優越的生息繁衍條件。也不是說大河流域必然產生文明,而是說大河流域為遷居此地的人類提供了更好的生存條件。即使都有人類存在,有的就可能長期處于封閉的原始狀態,有的則發展出了先進的文明。正如湯因比所言,在亞洲的約旦河(Jordan)、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格蘭德河(Rio Grande)、科羅拉多河(Colorado)和南美洲的亞馬遜河(Amazon)流域就沒有產生像歐亞大陸一些大河流域那樣的文明。因此,他的結論是,埃及和蘇美爾(Sumer)文明起源于大河流域只是例外而非慣例。文明的起源另有原因,這就是人類應對環境挑戰的能力。(1)
埃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區域之一,地理位置相對封閉,東西兩面是沙漠。尼羅河(Nile)是埃及的贈禮。南面是尼羅河的源頭,深入中非,四大瀑布構成了天然的屏障。北面是地中海(Mediterranean)、尼羅河三角洲。埃及僅有東北角通過西奈(Sinai)半島與外界相通。獨特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埃及文明的原生態和獨特性。自從約公元前3100年美尼斯(Menes)統一上、下埃及之后,雖然歷經古王國、中王國、新王國三大時期,中間出現過兩次中間期,甚至出現了希克索斯人(Hyksos)的入侵,但埃及的歷史傳統并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希克索斯人是第一批外來民族,他們帶來了先進的復合弓、鐮刀劍和馬拉戰車,也接受并帶走了埃及的象形文字。新王國時期,埃及開始走出尼羅河谷,向巴勒斯坦(Palestine)、敘利亞(Syria)方向進軍,并把該地納入了埃及的政治版圖。公元前11世紀以后,埃及先后遭受到外來民族的統治,如來自西面的利比亞人(Libyans)、南面的努比亞人(Nubians)以及此后亞述人的入侵,波斯人的占領。但無論如何,古埃及文明的主體并沒有發生根本改變,只不過換了個法老而已。
古埃及文明的主要特點:政治上,實行法老為中心的君主集權制,王權神化,至高無上。經濟上,實行國王土地所有制。神廟的神田、官僚的賜田,也都依賴于國王的恩賜。土地的分配、種植、灌溉、收益,所有的稅收皆由法老政權掌控。宗教上,以太陽神阿蒙神(Amon)崇拜為主。祭司集團具有較高的政治地位,是王權神授的中介,與法老政權既勾結又斗爭。可以說,王權和教權的較量貫穿于古埃及史的始終。國王與埃及神的雕塑大多高大威嚴,是王權與神權的象征。
古埃及的文化獨立發展,富有特色,影響至今。首先,最著名的是他們創造的象形文字,后來傳到西奈半島,形成西奈字母,再后來傳到腓尼基(Phoenicia),形成腓尼基字母,由此衍化為希臘字母和阿拉米亞字母(Aramaic alphabet),成為世界上大多數字母文字的基礎。其次,他們創造的太陽歷也被羅馬人所接受。現在的公歷就是在接受埃及太陽歷的凱撒歷的基礎上發展、完善而來。此外,埃及的量地法、秘教、一些神靈也都為希臘人所接受。埃及的建筑藝術、雕塑藝術對周邊文明也有影響。希臘古風時期的人物雕像正面直立,沒有動感,比較呆板,與埃及的同類雕像多有相似之處。埃及的造型藝術講究宏大、對稱,金字塔、卡納克神殿(Karnak Temple)、拉美西斯二世神廟(Temple of Ramses II)可謂代表。追求永恒、神人相通、和諧穩定可以說是古埃及文明的精神特征。
雖然古埃及在新王國之后就開始衰落,但法老文化傳統依然延續,沒有出現大的停滯和斷裂。因此,亞歷山大進入埃及后,不辭辛苦,拜謁遠在西瓦綠洲(Siwa Oasis)的阿蒙神廟,并在那里得到了滿意的回答,(2)從此,他就以阿蒙之子和埃及的法老自居。埃及后來成為亞歷山大部將托勒密(Ptolemy)的領地。他在堅持希臘—馬其頓傳統的同時,也繼承了埃及法老的王權神授傳統和國家壟斷經濟。對活著的國王建立崇拜就始于托勒密王朝。該王朝與神廟祭司集團的相互利用關系,從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就可以看出。(3)
二、兩河流域
兩河文明廣義上不僅指幼發拉底河(Euphrates)和底格里斯河(Tigris)流域的文明,也包括巴勒斯坦—敘利亞一線的猶太文明、腓尼基文明。與古埃及文明不同,兩河文明屬于多元文明。首先,它的創立者不是單一的民族,而是多民族,先后有蘇美爾人(Sumerians)、阿卡德人(Akkadiens)、亞摩利人(Amorites,巴比倫人,Babylonians)、赫梯人(Hittites)、亞述人(Assyrians)、迦勒底人(Chaldeans,新巴比倫人)和波斯人(Persians)活動于斯,并統治過此地的一部分或全部。其次,與之相適應,它的文化傳統兼收并蓄,多元組合。雖然周邊不同民族的侵入帶來了不同的文化元素,但最終匯入原來的文化傳統之中。因此,雖有斷裂,但也一脈相承,一流多源,像楔形文字、天文觀測(占星術)和多神崇拜等就源遠流長,一直延續到亞歷山大時期。但兩河文明也有新輸入的元素,如波斯時期傳入的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和受波斯人扶植而復興的早期猶太教(Judaism)。
兩河文明對于未來的希臘化時代影響明顯。對各地的神,希臘人一般都欣然接受,把他們與自己的神等同起來,如阿爾特米斯—娜娜(Artemis-Nana),瑞亞—庫柏勒(Rhea-Cybele),(4)巴比倫的主神馬爾都克(Marduk)被認同為宙斯(Zeus),敘利亞的女神阿塔耳伽提斯(Atargatis)和風暴之神哈達德(Hadad)被認同為希臘的阿芙洛狄特(Aphrodite)和宙斯,腓尼基推羅城(Tyre)的守護神麥爾夸特(Melquart)被認同為赫拉克勒斯(Heracles),腓尼基和迦南人(Canaanite)的女神阿斯塔特(Astarte)也被認同為阿芙洛狄特。(5)巴比倫的天文觀測資料也被希臘人利用,希臘化時期天文學上的重大突破——日心說、星圖都與此有關。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的猶太人恪守自己的宗教傳統,成功抵制了塞琉古王國的希臘化企圖。但希臘語《圣經》在亞歷山大里亞的譯出,又反映了部分猶太人的希臘化程度之深,同時也給希臘人提供了接近猶太教義的機會,這就為未來基督教的產生埋下了伏筆。
三、伊朗
波斯帝國崛起于伊朗高原。波斯人是亞歷山大之前兩河流域的最后一位入主者。波斯人本來是從中亞遷徙而來的游牧民族(雅利安人的一支),先是臣服于米底(Media),后來在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公元前559—前530年在位)時期,北滅米底,西征小亞,此地的希臘城邦成了它的附屬,隨后揮師南下,滅亡了新巴比倫王國,把猶太人(“巴比倫之囚”)放回巴勒斯坦地區。隨后在北上征討中亞草原的斯基泰人(Scythians)時,居魯士戰敗身亡。其子岡比西斯(Cambyses)接著征服埃及,死于歸國途中。阿黑門尼族人(Achaemenid)大流士一世(Darius I)借勢獲取王位,將波斯帝國的版圖擴展到了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羅(Gandhara)地區。至此,波斯人與當時除中國、西地中海之外的古老文明地區幾乎都發生了直接的聯系。
波斯帝國對于西亞文明的貢獻主要在于修建了從蘇薩(Susa)到以弗所(Ephesus)的御道(Royal Road),開通了前往印度的道路;接受了伊朗地區古老的瑣羅亞斯德教,將其奉為國教,推動了猶太教的誕生;包容、繼承、延續了各地的文化傳統,為亞歷山大帝國的建立奠定了地域空間的基礎,也為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提供了君主制、王權神化、行省管理、多民族分而治之的政治遺產。
四、中亞
中亞地區也有兩條主要河流,即錫爾河(Syr Darya,古稱Jaxartes)和阿姆河(Amu Darya,古稱Oxus)。此地屬于波斯的巴克特里亞總督區,實際上管轄著希臘人所稱的巴克特里亞(Bactria)和索格底亞那(Sogdiana)地區。這些地區受伊朗文化影響較深,據說瑣羅亞斯德教起源于此地。但總體而言,此地屬于波斯帝國的邊地,他們有向帝國納貢服役的義務。在大流士一世修建蘇薩王宮時,巴克特里亞提供了黃金,索格底亞那提供了青金石和紅瑪瑙。(6)在薛西斯二世(Xerxes II)出征希臘的軍隊中,有來自這兩地的士兵的身影。(7)波斯對此地的統治僅僅滿足于設立總督,征收貢賦,地方治理則交給當地的貴族或部族首領。至于錫爾河之外的地區,則屬于斯基泰人的活動區域,他們尚處于游牧階段,是南部農耕地區的最大威脅。錫爾河可謂農耕文明與草原文明的分界線。亞歷山大征服中亞時,也同樣遭到了斯基泰人的對抗。他在錫爾河南岸建立的“最遠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 Eschate)就是為了防御斯基泰人的南下。巴克特里亞后來能夠成為“遠東希臘化文明圈”的核心地區,既與希臘人在這里長期立足有關(公元前330—前145年),也與此地遠離兩河、印度和中華文明,遠離波斯帝國的腹地,自身沒有深厚的文化傳統極為有關。正是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成就了它作為希臘、波斯、印度、中國以及草原五大文明的交匯之處,成為絲綢之路的十字路口、交通樞紐。
關于亞歷山大即將面臨的中亞草原游牧世界,古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Strabo,約公元前64/63—前24年)有詳細的記載:從里海(Caspian Sea)到索格底亞那,在錫爾河以北,有形形色色的游牧部落分布于此。(8)雖然他們遷徙不定,但都有大致的較為固定的活動范圍。從西往東,主要有達海人(Dahae/Daae,即塞人)、馬薩格泰人(Massagetae)和薩迦人(Sacae/Sakas),以及統稱為斯基泰人的其他部落。這些部落各有自己的名稱,其中就包括后來從希臘人手中奪取了巴克特里亞的Asii、Pasiani、Tochari、Sacarauli部落。(9)他們大多過著游牧或狩獵生活,大概就如《史記·大宛列傳》中所說的“隨畜移徙”的“行國”,譬如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10)他們或棲居于平原、山區、河澤之地,定居與游動結合,因地取食與打劫搶掠并存。這些行國與西方古典作家筆下的中亞游牧民族或有關系,或可認同,如烏孫之地的塞人或可認同為波斯帝國時期提到的薩迦人,大月氏人或與滅亡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四部落之一吐火羅人(Tochari)有關,奄蔡(11)似與里海以東的達海人(即《史記·大宛列傳》中的大益人)方位相似。與其相鄰的宛西小國還有潛,即花剌子模(Khwarazm)。不論中外史料如何對應,這些游牧民族都是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所必須面臨的挑戰。
五、印度(西北部)
古代印度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南亞次大陸,這是就其地理位置而言。但就波斯帝國而言,只有印度西北部,也就是印度河以西以犍陀羅為中心的地區才一度屬于它的管轄范圍。但在亞歷山大眼里,這也是波斯帝國的遺產,自然應該由他來繼承。但在他到來之前,波斯對此地的統治已經不復存在。亞歷山大在此地沒有碰到過一個波斯任命的總督,他所遇到的都是據地自立的印度國王。
印度河流域最早有哈拉帕文化(Harappan Culture),有了城市和國家,可能和波斯灣(Persian Gulf)也有海上的聯系。但公元前二千年代中期雅利安人(Aryan)的南下徹底改變了次大陸的文化面貌。印度文明的重心也轉向恒河(the Ganges)流域,以四部吠陀書(Vedas)作為經典的婆羅門教(Brahmanism)成了印度文化的主流。列國時代,百家爭鳴,婆羅門教一家獨尊的局面得以改變,出現了六大師、六十二見,或九十六種外道,其中最為流行的是佛教(Buddhism)、耆那教(Jainism)和順世論(Lokayata)。佛教的創立者釋迦牟尼(Sakyamuni)本是一國之王子,但他看破凡塵,拋棄榮華富貴,毅然出家修行,宣揚人生皆苦、眾生平等、得道解脫(四諦八正道),從而大獲成功。佛教成為印度文化傳統的代表。亞歷山大東征印度之時,佛教還沒有傳播到印度西北部。但亞歷山大公元前325年撤離后,印度興起了一個新的王朝,即孔雀王朝(Maurya Dynasty,約公元前324—前187年)。佛教在這一時期得到大力發展,著名的弘法王阿育王(Ashoka/Asoka,約公元前268—前232年在位)就是這個王朝的第三位國王。他在大事征伐之后忽然推崇佛教,現在依然可以看到的他的石刻詔令就是他宣揚佛教的實證。他在坎大哈(Kandahar)地區發布的希臘語和阿拉米亞語(印度的通用語言之一)雙語詔令,顯然就是為了讓當地的希臘人能夠皈依佛教。
公元前2世紀初,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南下碰到的就是阿育王的遺產,于是印度的文字和神,佛教的標志物如大象、法輪,也就出現在了印度—希臘人的錢幣上,著名的印度—希臘人國王米南德(Menander,約公元前165/155—前130年在位)甚至皈依了佛教。他是唯一在佛教經典中留下名字的印度—希臘人國王。
當然,印度人也創作了自己的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羅摩衍那》(Ramayana),發明了被誤稱為阿拉伯數字的數字符號和定位計數的進位制。印度盛行多神信仰,從后來進入印度的希臘人、塞人、帕提亞人、尤其是貴霜人的錢幣上可以看出印度多神教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