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墓地中的軍營:越南的軍事化景觀
- (美)大衛·比格斯
- 3840字
- 2025-05-29 17:13:36
軍事化與景觀
由于本書提議對軍事沖突和景觀進行更深層次的史學研究,因此需要解讀一下“軍事化”和“景觀”這兩個術語。我用最廣泛意義上的“軍事化”來描述的對象,不僅僅是軍事主導下的暴力、建設、破壞和土地占有行為,還包括更廣泛的社會進程,其中軍事組織和軍事需求重新設定了日常生活。[14]同樣,軍事化景觀指的是那些不僅在物理上與軍事進程有聯系,還在文化和政治方式上有聯系的土地——例如,在軍事基地周圍建設起來的社區。在諸如堿土山這樣的資源開發邊緣地帶,甚至連稻田都在軍事征用的范圍內,就像村民的兒子也被征召到各種軍隊里一樣。軍事化是一個有意為之的寬泛術語,旨在激發讀者擴大視野,了解軍事活動對基地和軍營之外的村莊生活和文化習俗的影響。
本書使用“景觀”一詞,也是一種選擇,旨在廣義地將其定義為由生態和社會因素混合形成的地方。作為誕生于歐洲啟蒙運動時期的概念,該術語是了解物理、文化和歷史要素的土地觀念的一條線索。[15]景觀通常是可測量的物理空間,在繪畫、照片和地圖中都有呈現,但當自然和建筑特征被賦予社會意義時,它們也可以是文化空間。由于其“可見性”(景觀中的景象),景觀可以同時以物理、文化和表征的形式存在。它由建筑、土壤、植物和樹木等物理元素組成,但也包含許多文化元素:小道、紀念碑,以及美國作家杰克遜(J. B. Jackson)筆下的“鄉土景觀”這些被人命名的特征。[16]盡管美軍工兵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建造全球性的同質空間,即由雷區和鐵絲網保護的基地,但基地還是不可避免地與生動的越南鄉土交織在一起——想想海軍陸戰隊建造在墓地中的酒吧。
在大多數關于越南的戰爭史研究中,國家的領土是相對空白的空間框架,而本書則從承天順化省的一組較為密集的景觀開始,考察一系列國家建設者和軍事力量如何試圖將這些空間納入他們的競爭計劃中。這些景觀可以大致分為三個不同海拔的區域:狹長的沿海平原地帶、較寬的丘陵地帶(海拔10米至200米),以及與老撾交界處的內陸山區高地(海拔200米至2000米)。從15世紀到今天的軍事化歷史,大致是經過上述區域從沿海向山區擴張。這種海拔邏輯不是我自己的發明,而是遵循了越南和東南亞許多低地社會使用的傳統視角。在越南中部,基本的生態政治邊界被劃分為低地、中地和高地區域。本書挖掘了這些不同海拔區域的軍事化歷史,從低地的沿海村莊和順化市的街道開始,繼而轉移到山地的關鍵戰區,然后再跟隨抵抗軍戰士和外國士兵的腳步到達香江(Perfume River)上游和阿紹山谷(A S?u Valley)(見圖0.3)。本書以這三個海拔區域的空間為焦點,研究不同的軍事占領者如何構建軍事化的景觀,以及這些景觀如何融入國家角逐者的宏大愿景。
作為一部關于國家角逐者“愿景”的史書,本書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視覺媒介,思考競爭性的軍事組織是如何使用航空技術和制圖技術——包括地圖、飛機、照相機、無線電以及關于山脊和河流的風水概念,將這些空間與更大的政治網絡聯系起來的。游擊隊夜以繼日地將殖民時期的道路和前哨“重新布線”到一片新的革命領土上,該領土由小徑、河流、山脊、隱藏的無線電發射機和數公里長的電線和塑料管道組成,以避免被敵人從空中發現。他們的對手同樣試圖深入鄉村生活和傳統,使農村社區現代化,并將其納入全球商業和思想體系。以景觀為中心的視角,可以多層面地思考不同軍事占領者的本質和愿景。[17]
最后,在景觀和空間理論方面,本書思考了古代沖突區和以前的軍事場所如何造就了連續的軍事沖突。過去的戰爭空間,從工業廢料處理區到森林被砍伐的山丘和被遺棄的軍營,往往引導著新的軍事發展。[18]環境因素(食物、住所、植被、歷史地標)和持續的空間政治(廢棄土地、爭議領土)構建了持續的軍事經驗。美國工兵并沒有可以在任何地方建立基地的空白支票。他們搬進了被遺棄的法軍營地,搬進了布滿墳墓的有爭議的“荒地”,甚至搬進了越盟士兵已經撤離的山區營地。即使是1965年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也不得不遵循一些符合空間歷史和景觀邏輯的基本規則。
我選擇將曾經是皇都的順化市作為這項研究的中心,不僅僅是由于和當地官員的偶然會面,也是由于當地極為豐富的歷史、文學和文化傳統。在戰爭期間,甚至是戰爭結束后,順化市都象征著越南內部交融的中心,因為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影響,以及傳奇般的頑固和反現代的氛圍。該地區作為皇都留下的遺產,以及它在20世紀作為多次激戰的戰場的重要性是很關鍵的,然而,當代對戰爭在儀式、藝術和文學方面的遺產的關注也同樣重要。在古墓、近現代公墓和戰爭紀念碑之外,還有許多介于它們之間的空間,是古代遺跡的亞層,這種“荒野”不僅充斥著化學物質或彈藥的痕跡,還充斥著來自充滿爭議的過去的游魂。如今的許多順化人也會關注這有著“游魂”(linh h?n lang thang)的曠野,以及一些更為致命的廢棄物和彈藥的埋藏之地。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農村,哪怕挖掘幾米深的土壤,都要承擔一些風險,如被當年未引爆的彈藥炸殘、發現人類遺骸,或者可能接觸到有毒殘留物。越南的流行文化中充滿了這些東西和游魂“鬧鬼”的故事,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某個家庭中有人遭遇過這些事情。[19]在基地附近的村莊,特別是在順化市的街道上,每到望日(ngày r?m)(3),人們就會在前院或人行道上設立祭壇,擺上香火和食物,供奉和安撫游魂。這種情況在東亞大部分地區的每年鬼節期間都會發生一次,鬼節一般是在農歷七月的滿月時期。但在順化市,每個月都會進行。
順化地區是一片劃分越南交戰方邊界的沿海狹長地帶,從某種程度上說,順化地區是一個獨特的文化接觸區。作為一個邊境地區,它促進了當地居民和外國人幾十年來對“兩個越南”的思考。戰地記者兼政治學家伯納德·法爾(Bernard Fall)在《沒有歡樂的街道》(Street without Joy)一書中,描述了法國在1953年至1954年加強控制越南的失敗。書名取自法軍對順化市北部的1號公路的稱呼,因為那里經常發生伏擊事件,所以叫沒有歡樂的街道(La rue sans joie)。[20]在越南戰爭(4)期間,順化市和其被圍困的山丘成為大量新聞和文學作品的核心話題。
盡管許多人關注特定的戰斗地點,但有些人還考察了農村生活和山區基地起義者的生活。北越戰地記者陳梅南(Tr?n Mai Nam)的《狹長的土地》(The Narrow Strip of Land)于1969年出版,提供了一個越共游擊隊員對該地區的看法。主人公沿著胡志明小道,穿過被炸毀的險峻山頭,來到海岸邊的村莊。[21]1968年的春節攻勢摧毀了順化市,但從各個方面來看,它扭轉了越南戰爭的局勢。南越的藝術家如雅歌(Nh? Ca)和音樂詩人鄭公山(Tr?nh C?ng S?n),試圖把那些可怕到無法用數字和新聞報道來解釋的東西寫進故事和歌曲中。[22]即使是在沖突的最后幾年,由于靠近順化市,人類學家詹姆斯·特魯林格(James Trullinger)等美國社會科學家也有難得的機會在村莊里進行采訪。他的《戰爭中的村莊》(Village at War)一書以引人入勝的視角講述了村民對軍事基地、多起暴力事件和政治變革的反應。[23]這本書收集了有關順化市及周邊的越南國內外藝術和學術作品,它們為本書的比較和思考提供了豐富的背景。除了這些文獻,我還利用了前人在歷史軍事遺址旅行的日記以及在符牌(水洲社,Th?y Chau Commune)和夜黎(水芳社,Th?y Ph??ng Commune)(5)等村莊的正式和非正式采訪稿件。鑒于能獲取的1975年后的政府記錄極為有限,訪問承天順化省圖書館對我了解當地村莊的歷史和戰后恢復的故事至關重要。
檔案,尤其是軍事檔案,是這項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也像景觀層一樣,往往極具層次感,有著自己的空間和歷史邏輯。北安南—順化部(Nord Annam—Hu? Secteur)的法國軍事檔案在巴黎附近的文森城堡得到了細致的整理和記錄,其中包括豐富的文字、視覺和地圖資料。在巴黎郊外東堡磚墻下延伸的19世紀“洞穴”中,保存著1947年至1954年法國空軍在印度支那(6)上空拍攝的原始航拍照片。美國關于越南的軍事檔案,大部分存放在位于馬里蘭州大學帕克分校的國家檔案館,容量相對來說比較龐大。能大量擁有這些收藏品是福也是禍。它有利于對個別部隊或戰役的深入研究,但它對橫向的專題研究是不利的,因為檔案的數量太多,會讓研究變得復雜。此外,網上還有大量已經數字化的美國檔案,包括得克薩斯理工大學的越南檔案、中央情報局(CIA)包含解密文件的CREST數據庫,以及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國家安全檔案。[24]
與相對豐富的外國檔案相比,越南共產黨和人民軍的檔案相對缺乏,這對比較分析而言是一個重大挑戰。關于越南軍隊的原始檔案,包括人民軍、各種非共產黨軍隊和民族解放陣線的檔案,普通學者是難以獲取的。我的辦法是挖掘已經出版的相當程式化的團史、區委史、省史。雖然這些歷史著述在很大程度上沒法使研究者形成詳細的觀點,但它們還是校正了美國和法國檔案中關于關鍵戰役和部隊歷史背景的記載。外國軍事檔案還包括被繳獲的文件,因此只要仔細篩選,再加上一些運氣,就能找到有價值的亮點。
在描述國家與軍隊的反應(和沖突)方面,民間記錄也是非常寶貴的。鑒于從19世紀到20世紀70年代統治順化的政權不斷更迭,這些記錄散落在越南各地的資料庫中。中圻欽使(Résident Supérieur)(7)和1949年至1954年越南中圻首憲府(Ph? Th?Hi?n Trung Vi?t)的殖民時期記錄位于山城大叻(?à L?t)的越南國家第四檔案館(Vietnamese National Archives Center No.4)。它們提供了在1954年越南分裂前,與順化密切相關的局部視角。南越的國家檔案位于胡志明市的越南國家第二檔案館,提供了1954年后在順化和西貢之間的緊張局勢,以及對20世紀60年代由佛教徒和學生領導的抗議活動的看法。最后,美國民間機構的記錄,特別是美國國務院保存的記錄,讓我們了解到當抗議活動和日后的春節攻勢使越南中部成為關注焦點時,南越最強大的盟友是如何看待和構建“越南局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