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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世:為老,飽受衰弱病痛之苦

繡房里,繡繃上的牡丹嬌艷欲滴,沈秋棠握著繡針的手突然一抖,細密的汗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劇烈的陣痛如潮水般涌來,繡架在眼前搖晃,那些精心勾勒的花瓣紋路扭曲變形。

“快請產婆!”丫鬟驚慌的喊聲打破了屋內的慌亂。沈秋棠緊緊抓著繡架邊緣,指甲幾乎要掐進梨木的紋理里。她想起懷胎十月的時光,無數個夜晚,她坐在繡架前,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輕聲給腹中的孩子講述繡品上的花鳥魚蟲。

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新生命降臨人間。沈秋棠虛弱地睜開眼睛,產婆小心翼翼地將襁褓遞到她懷中。孩子紅撲撲的小臉皺成一團,緊閉著雙眼,粉嫩的小嘴微微翕動。沈秋棠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孩子柔軟的胎發,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她低頭看見孩子裹著的襁褓,那是她親手繡制的,上面繡著寓意平安的祥云紋,針腳細密均勻,每一針都飽含著對孩子的期待。“是個健康的好孩子。”產婆笑著說道。沈秋棠將孩子緊緊抱在胸前,繡房里繡繃上的牡丹仿佛也綻放得更加燦爛,整個房間都彌漫著新生的喜悅與溫柔。

沈秋棠為女兒取名“蘇繡”,盼她如絲線般柔韌綿長,繡出似錦前程。小蘇繡剛會蹣跚學步,就總愛踮著腳尖扒繡架,胖嘟嘟的手指去夠彩線,把母親繃好的繡布弄得歪歪扭扭。沈秋棠從不斥責,反而將女兒抱在膝頭,教她辨認繡線顏色:“這是茜草染的紅,這是梔子泡的黃,咱們繡娘的顏料,都藏在花草里呢。”七歲那年,蘇繡偷偷用母親的銀針在邊角料上戳戳點點。沈秋棠發現時,繡布上歪歪扭扭躺著只胖蜻蜓——翅膀用了七種顏色,尾巴還打著卷兒。“像剛從荷塘摔下來的!”蘇繡捂著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沈秋棠眼眶發熱,想起女兒出生那日,繡繃上顫動的玉蘭花。

轉眼蘇繡十二歲,能獨立繡香囊了。她最得意的作品,是繡著并蒂蓮的荷包,針腳雖稚嫩,卻將母親教的纏針、套針用得有模有樣。某個夏夜,母女倆坐在天井里,蘇繡突然問:“娘,您生我時,是不是還惦記著沒繡完的牡丹?”沈秋棠撫過女兒鬢角,月光落在繡架上,未完工的孔雀開屏正與蘇繡的新荷包交相輝映。

變故發生在梅雨季。蘇繡跟著母親去染坊取茜草染料,青石路被雨水泡得發滑。一輛失控的運貨馬車橫沖直撞而來,沈秋棠拼命將女兒推向路邊。蘇繡摔倒時本能地用右肩撐地,當時只覺得一陣鈍痛,沒想到這傷痛卻成了如影隨形的“老朋友”。

此后,每當陰云壓城,蘇繡的右肩就開始隱隱作痛。起初只是輕微的酸脹,像是有無數細蟻在皮肉下緩慢爬行。她總是咬著嘴唇,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繡著手中的香囊,可針腳卻不自覺地變得凌亂。沈秋棠一眼就看穿女兒的倔強,默默將溫熱的艾草包敷在她肩頭:“歇一歇,等天晴了再繡。”

十二歲生辰那日,天空突然飄起細雨。蘇繡正在繡一幅送給母親的《雙蝶戲花》,右肩的疼痛毫無預兆地加劇,仿佛有根銀針在關節處反復攪動。她疼得攥緊繡布,指甲在綢緞上留下深深的褶皺。沈秋棠聞聲趕來,看到女兒額頭上沁出的冷汗,眼眶瞬間紅了:“別硬撐。”

但蘇繡不肯放下繡針。她試著調整坐姿,用左手輕輕按壓疼痛的部位,咬著牙讓顫抖的右手繼續穿梭。每繡一針,都伴隨著輕微的抽氣聲。那些日子,她的繡籃里總備著揉成團的手帕,用來擦拭因疼痛而不自覺滑落的淚水。

隨著年歲增長,蘇繡漸漸學會與疼痛共處。陰雨天時,她會提前在肩部貼上母親調制的膏藥,放緩刺繡的節奏。當繡出的牡丹花瓣層層疊疊綻放,針腳細密如初時,她笑著對母親說:“這花瓣里,藏著雨的味道呢。”

入夏后的一個清晨,蘇繡將新繡的《煙雨江南》掛在繡坊窗前晾曬。畫面中,烏篷船在細密雨絲里搖曳,青瓦白墻暈染著朦朧水色,連船篷上滴落的水珠都仿佛能透過繡布滾落。這時,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書生駐足凝望,他目光灼灼,反復打量著繡品,手指不自覺地在空中描摹著針腳的走向。

蘇繡正在屋內整理繡線,右肩因長時間低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她輕揉著肩膀走到門口,恰好與書生投來的目光相撞。書生微微紅了臉,拱手道:“姑娘這針法出神入化,尤其是這雨絲,竟比真的還靈動,不知能否賜教一二?”蘇繡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剛要開口,一陣風卷起繡布,書生眼疾手快伸手去扶,兩人的指尖在綢緞上輕輕觸碰,如同一縷絲線悄然纏繞。

時光流轉,轉眼蘇繡 15歲。這一年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蘇繡右肩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被雨水泡發的陳疾,怎么也驅散不去。她強忍著不適,專注地在繡繃上繡著一幅《并蒂蓮開》,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素白的綢緞上。

那日,書生又一次出現在繡坊前。他懷中抱著一卷宣紙,看到蘇繡皺著眉揉肩的模樣,眼神里滿是關切:“姑娘又犯舊疾了?”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布包,“我尋了個方子,將這草藥碾碎熱敷,或許能緩解些疼痛。”

蘇繡有些驚訝地接過,書生已自顧自展開宣紙,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畫,正是她曾繡過的《煙雨江南》。“我試著將姑娘的繡意繪于紙上,”書生撓撓頭,有些靦腆,“卻總覺得少了幾分靈動,想請姑娘指點一二。”

蘇繡看著畫中那抹似曾相識的雨色,嘴角不自覺上揚。她強撐著站起身,右肩的疼痛讓她微微踉蹌,書生連忙上前扶住。兩人靠得極近,書生身上淡淡的墨香混著草藥味縈繞在鼻尖,蘇繡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像繡架上穿梭的銀針。

此后,每逢陰雨天,書生謝云書總會帶著草藥準時出現。有時幫蘇繡研磨草藥,有時與她探討書畫與刺繡的相通之處。蘇繡教他如何用絲線表現光影,他則為她講述畫中的留白意境。在疼痛與溫暖交織的日子里,那縷纏繞的絲線,漸漸織成了一張細密的情網。

春去秋來,趕考的日子到了。臨別前,書生握著蘇繡的手鄭重道:“待我歸來,定不負你。”蘇繡將繡著并蒂蓮的香囊塞進他懷中,右肩的舊傷似乎也因這熾熱的承諾而不再疼痛。

蟾宮折桂那日,滿城燈火未熄。書生避開慶賀的人群,提著一盞竹編燈籠,獨自叩響繡坊的門環。月光淌過他青衫上的暗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門內蘇繡投來的剪影悄然重疊。

“知君心似明月,照我歲歲年年。”謝云書將燈籠懸于廊下,取出一卷素絹。墨跡未干的長卷上,畫著他們相識以來的光景:梅雨季里共研草藥的案幾、雪夜探討書畫時跳動的燭火、蘇繡倚著繡架凝神的側影。每一處留白都題著小詩,“針藏千縷意,墨染萬重山”“肩畔舊痕淡,眸中春水生”,皆是他趕考路上所作。

蘇繡撫過畫卷,指尖在“執手相看”那幀微微發顫。畫中自己低頭揉肩,而他執筆凝視的神態,連睫毛的弧度都纖毫畢現。“這些時日,每繪一筆,便覺相思更濃。”謝云書聲音微啞,從袖中取出檀木匣,“此匣有三愿——”

匣中首展,是刻著《關雎》竹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篆文在月光下泛著溫潤光澤;再啟,是繪著并蒂蓮的玉簪,蓮花瓣上還題著“愿作鴛鴦不羨仙”;末層掀開,竟是空白的婚書,硯臺與狼毫俱備,“三愿與卿共書婚帖,從此墨香伴繡色,歲歲長安”。

謝云書整了整衣袍,后退半步,雙手交疊,左手覆右手,高舉齊眉,俯身深深作揖,直至額頭幾乎觸到指尖,長身而立時目光灼灼:“古禮有云,‘昏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今我雖簡行之,然拳拳之心,日月可鑒。蘇繡,愿行聘娶之儀,明媒正娶,迎卿入門,共筑蘭室,同譜琴瑟。”

蘇繡右肩的舊傷此刻化作心口滾燙的暖意,她拾起狼毫,在婚書首行落下“良緣永締”,墨痕與燭火共顫,暈開滿室溫柔。

婚期定在杏花微雨時。蘇繡身披霞帔,鳳冠上的東珠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映得她眉眼愈發溫柔。謝云書身著大紅喜袍,十指緊扣著她穿過紅綢鋪就的長階,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拜堂時,滿堂賓客的祝福聲此起彼伏。“一拜天地——”贊禮的聲音剛落,突然一陣狂風卷來,將院中的紅綢盡數掀起。蘇繡被這突如其來的風迷了眼,下意識后退一步,卻不料踩在裙擺上,整個人向后栽去。謝云書眼疾手快伸手去拉,可兩人的力道疊加,竟一同摔下臺階。

混亂中,蘇繡只覺右腿傳來刺骨的疼痛,低頭一看,腳踝已經高高腫起。賓客們頓時亂作一團,喜宴的喧鬧聲被驚慌的呼喊取代。謝云書緊緊將她護在懷中,自己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卻全然不顧,只是焦急地喚著:“蘇繡,蘇繡!”原本精心籌備的婚禮被迫中斷,蘇繡被抬回房中。她望著床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滿心都是對這場意外的愧疚。謝云書跪在床邊,輕輕握住她的手:“莫要傷心,只要你安好,婚禮何時再辦都無妨。”說著,他小心翼翼地為她褪去鞋襪,紅腫的腳踝觸目驚心,他眉頭緊鎖,眼中滿是心疼,“我這就去請大夫,定要將你的腿醫好。”

此后的日子里,謝云書推掉了所有應酬,日夜守在蘇繡身邊。他親自為她煎藥、換藥,還將未完成的婚書鋪在床頭,一筆一劃重新謄寫,“待你傷好,我們便補上這未完的儀式,讓這婚書,真正見證我們的良緣。”蘇繡靠在床頭,看著他專注的模樣,右肩的舊傷與右腿的新痛,都在他溫柔的話語中,化作了滿心的暖意。

深秋的雨裹著寒意滲進窗欞,蘇繡扶著繡架想站起來舒展筋骨,右腿突然傳來鉆心的疼痛,整個人重重跌回繡凳。繃好的素絹上,半幅《寒梅傲雪圖》的繡線被扯得凌亂,她顫抖著伸手去夠掉落的繡剪,額角冷汗順著下頜滴在錦緞上。謝云書沖進來時,正見她蜷著身子摸索散落在地的藥瓶。青瓷藥碗摔得粉碎,褐色藥汁在青磚上蜿蜒,像極了她繡在嫁衣上的金線。“又瞞著我吃藥?”他跪下來把人摟進懷里,觸到她后背嶙峋的脊骨,聲音比秋雨更涼,“醫館王大夫說,再這樣日夜趕工,這雙腿怕是……”

“下個月官服料子的錢還沒湊齊。”蘇繡把臉埋進他沾著墨香的衣襟,右肩舊傷隨著呼吸隱隱作痛,“城東李娘子訂的百子千孫圖,若是耽擱了……”話音未落,劇烈的咳嗽突然襲來,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指縫間滲出的血珠落在謝云書官服的補子上。

深夜,謝云書伏案抄寫文書,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蘇繡倚著床頭,借著昏黃的光繡著香囊。右腿的疼痛如潮水般一陣陣地涌來,她不得不隔一會兒就揉一揉,可手中的繡針始終未停。忽然,繡針從顫抖的指間滑落,她彎腰去撿,卻因腿軟栽倒在床邊。

謝云書聞聲轉身,見她趴在地上,右腿不自然地扭曲著,心猛地揪緊。他抱起她時,感覺她輕得像一片枯葉。“明日我便遞辭呈,”他紅著眼眶替她擦去額角的冷汗,“守著你,粗茶淡飯也甘心。”

蘇繡虛弱地搖頭,摸過枕邊的繡品:“你看,這并蒂蓮還差最后兩針。等賣了錢,給你買件新棉袍,莫要讓同僚說謝大人的官服打著補丁……”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神卻固執地盯著繡繃,仿佛那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冬雪初降時,蘇繡已無法下床。右肩、右手、右腿的疼痛日夜啃噬著她,藥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卻壓不住此起彼伏的病痛。謝云書將繡架搬到床頭,握著她的手教她用左手刺繡,可顫抖的指尖連最細的絲線都穿不進針孔。“云書,我怕是繡不了……”她望著窗外的飛雪,淚水打濕了枕巾。

謝云書把她冰冷的腳捂在懷中,在她發頂落下輕吻:“不繡了,都不繡了。待你病好,我們去江南,尋個小院,種種花草。”可懷中的人只是虛弱地笑,咳出的血染紅了素白的枕套,像極了她未完成的寒梅圖上,那朵朵殷紅的梅花。

蘇繡虛弱地用纏著紗布的手撫上他的臉:“你心懷天下,怎能為我棄了抱負?”此后,蘇繡的身體愈發孱弱,可手中的繡針從未停歇。她繡的鴛鴦戲水香囊、牡丹屏風被送往達官顯貴之家,換回的銀錢勉強支撐著家用。而她自己卻整日藥不離口,右肩的舊疾、右腿的傷痛,再加上新添的咳疾,如同藤蔓般將她緊緊纏住,在深夜里,病痛常常讓她輾轉難眠,唯有謝云書握著她的手,輕聲誦讀詩句,才能讓她稍稍安寧。

本以為日子大就是如此了,然后命運的齒輪卻又開始旋轉。

謝云書呈上的治河策深得圣上賞識,一紙調令,升任工部主事。一切又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新宅的朱漆大門前,小廝們往來搬運著補品藥材,金絲楠木的繡架搬進蘇繡的閨房時,謝云書正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上雕花軟榻。

“快瞧瞧,這是特意從揚州運來的雙面繡繃。”他展開湘妃竹制成的繡架,竹節上天然的斑紋如泣血淚痕,“但夫人若是想繡,每日只能半個時辰。”蘇繡望著丈夫眼底的青黑,知道他為尋這物件幾日未眠,指尖撫過冰涼的竹面,卻悄悄將繡針藏進袖中。

此后,每日清晨,謝云書親自捧著熬好的湯藥。白玉碗里,蟲草與老母雞煨出的湯汁泛著油光,他總要先吹涼,再用銀針試毒,才遞到她唇邊。入夜后,太醫院的御醫準時上門,艾灸的青煙繚繞中,謝云書握著她的手,輕聲念著新得的詩集:“‘何當共剪西窗燭’,等你大好了,我們便去江南,尋個臨水的宅子……”梅雨季來臨時,蘇繡竟能在回廊下慢慢踱步。謝云書特意命人在廊下鋪了厚厚的波斯絨毯,又掛上湘妃竹簾隔絕濕氣。她倚著雕花欄桿,看丈夫在庭院里栽種她最愛的茉莉,青衫被雨水洇濕,卻固執地將最后一株花苗栽進漢白玉花盆。“當心著涼。”蘇繡輕聲嗔怪,想撐傘過去,右腿卻仍有些發軟。謝云書抬頭望見她,立刻拋下花鏟飛奔而來,濺起的泥水沾在褲腳也渾然不覺。“夫人金貴的身子,可不能再吹風。”他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揉著發酸的腳踝,掌心的溫度透過織錦襪面傳來,驚起蘇繡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

中秋夜,新宅張燈結彩。蘇繡身著謝云書特意命人繡制的云錦襦裙,終于能穩穩地站在月下。謝云書執起她的手,將一枚羊脂玉鐲緩緩套上:“如今日子寬裕了,你且安心調養。往后這世間的好東西,我都要捧到夫人面前。”蘇繡望著滿院的花燈,右肩不再隱隱作痛,右腿也能承受些許重量,眼中泛起淚光——原來幸福真的如絲線,能將破碎的歲月,細細密密地縫補完整。

中秋夜的花燈還在記憶里搖曳,蘇繡便覺晨起時總犯惡心。太醫院的劉太醫把完脈,捻著胡須連連搖頭:“夫人本就體弱,右肩舊傷、右腿病痛未除,這胎……恐難保住,還會危及性命,依老夫之見,還是……”

“云書,你瞧。”不等大夫說完,蘇繡已顫著手撫上小腹,銅鏡里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我昨日在園中聞到茉莉香,竟想起那年你冒雨栽花的模樣。若能有個孩子,我們的家便更圓滿了。”

謝云書攥著醫案的手青筋暴起,墨跡在宣紙上暈染成墨團:“胡說!你若有個閃失,我要這萬貫家財、高官厚祿又有何用?”可蘇繡只是將頭靠在他肩上,發間珍珠步搖輕輕蹭著他的下頜:“如今這個年紀,如果不要以后只怕沒有機會了。你總說要帶我去江南,若能抱著孩子看煙雨,那該多好……”

懷胎十月,蘇繡大部分時間都臥在繡閣。她強撐著身子,用金線在肚兜上繡著麒麟送子圖,繡針卻總被冷汗浸濕滑落。謝云書推掉半數公務,日日守在榻前,親手喂她參湯,替她揉捏浮腫的雙腿。可夜半總能聽見她壓抑的咳嗽,月光透過窗欞,照見她枕邊沾血的帕子。

生產那日,暴雨傾盆。產婆進進出出,謝云書在廊下來回踱步,手中的玉扳指被捏得發燙。突然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雨幕,他沖進產房,卻見蘇繡面無血色地躺在血泊中,懷中襁褓里的男嬰正揮舞著小拳頭。

“是個兒子……像你。”她氣若游絲,指尖撫過兒子粉嫩的小臉,又顫抖著伸向謝云書,“給……他取個名字……”話未說完,便咳出大口鮮血,染紅了兒子的襁褓。

謝云書顫抖著接過兒子,淚水滴落在孩子皺巴巴的臉上。望著虛弱的妻子,他哽咽著說:“就叫謝念蘇,念念不忘的念,蘇繡的蘇。讓他一生都記得,他的母親,是如何拼盡全力將他帶到這世上。”蘇繡聽后,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用盡最后的力氣伸手摸了摸兒子的小臉,便沉沉睡去,而謝云書抱著兒子守在床邊,淚水打濕了孩子的襁褓。

此后,蘇繡的身子如殘燭般衰弱。她倚在繡架前教兒子辨認彩線,咳得說不出話時,就用繡針在絹布上繡朵小花。謝云書望著妻子日漸消瘦的背影,偷偷將珍藏的名畫變賣,換來千年老參,可藥湯喝下去,也抵不住她日益加深的黑眼圈。寒夜漫長,他抱著啼哭的兒子守在蘇繡床邊,聽她用最后的氣力哼唱搖籃曲,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她日漸枯竭的生命里抽出來的絲線。

謝念蘇三歲那年,蘇繡已無法起身。可每當兒子蹣跚著跑到床邊,奶聲奶氣地喊“娘親”,她總能掙扎著撐起身子,用顫抖的手撫摸他的頭。她將畢生的刺繡技藝,化作一個個睡前故事:“這金線繡的龍,要先勾輪廓,再……”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謝念蘇卻眨著大眼睛,把小臉貼在她掌心,“娘,等我長大了,給你繡件天下最好看的衣裳。”

春去秋來,謝念蘇長成了溫潤如玉的少年。他每日下學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母親房中,將書院里的趣事細細說來。蘇繡倚在錦被中,聽著兒子清朗的聲音,蒼白的臉上泛起笑意,右肩和右腿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她強撐著為兒子繡婚服,繡繃上的喜鵲登梅圖,針腳歪歪扭扭,卻是她熬了無數個夜晚的心血。

終于等到謝念蘇成親那日,蘇繡被侍女攙扶著坐在喜榻上。新兒媳紅著臉向她奉茶,她顫抖著接過茶盞,淚水模糊了視線。“好,好……”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用盡最后的力氣握緊兒媳的手,仿佛要把一生的祝福都傳遞過去。賓客們的道賀聲中,她望著滿堂紅燭,緩緩閉上了眼睛。謝云書沖上前抱住她,卻只摸到她漸漸冰冷的手,而她嘴角還帶著一絲欣慰的笑意,似是終于完成了此生最后的心愿。

蘇繡在兒子成親那日閉上雙眼,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待再度清醒,陰風冷霧撲面而來,她已站在陰森的地府,腳下是泛著幽光的黃泉路,遠處奈何橋若隱若現。

“回來了。”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孟婆拄著桃木杖,渾濁的眼珠打量著她,湯鍋在一旁冒著詭異的藍煙,“這一世,嘗夠了衰弱病痛之苦?”

蘇繡望著自己不再布滿皺紋、重新變得纖細的雙手,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臥病在床時謝云書焦急的面容,兒子謝念蘇幼時趴在她枕邊的溫暖,還有那繡了一半再也無法完成的婚服……她輕聲道:“雖苦,卻也值得。”

孟婆冷哼一聲,舀起一勺孟婆湯,湯面泛起漣漪,映出她前世躺在床上,強撐著最后一口氣看著兒子成婚的畫面:“癡人,為了那一眼,受盡病痛折磨,何苦來哉?”

“看著他成家,我便無憾了。”蘇繡目光堅定,右肩和右腿似乎又泛起隱隱的疼痛,那是前兩世留下的印記,“孟婆,下一世……”

“莫急。”孟婆打斷她,湯勺攪動湯鍋,“這一世你執念太深,若帶著記憶進入下一世,只怕劫難更重。”說著,她將湯勺遞到蘇繡面前,“喝了它,忘了這兩世的苦與樂,干干凈凈地去。”

蘇繡盯著那碗散發著奇異香氣的湯,腦海中閃過謝云書為她研磨草藥的模樣,想起兒子第一次叫她“娘親”時的喜悅。她后退一步,搖頭道:“我不想忘。這兩世的苦,是我自己選的;這兩世的樂,更是我拼了命才留住的。即便下一世再苦,我也要帶著這些記憶。”

孟婆皺起眉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似是不解,又似是憐憫:“你這性子,倒和剛犯錯時一樣倔強。罷了罷了,隨你去。”她收回湯勺,桃木杖重重杵在地上,“下一世,你將深陷愛怨求不得之劫,望你好自為之。”

話音未落,蘇繡只覺一股強大的吸力襲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朝著輪回井墜去。她最后望了一眼孟婆和那冒著藍煙的湯鍋,心中默默念著:謝云書,念蘇,若有緣,下一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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