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谝豢|月光滲進(jìn)我青石的紋路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那聲音混著忘川河的嗚咽，在幽冥深處蕩出漣漪。原來千百年的踩踏，不僅磨平了我的棱角，更在裂縫里種下了靈魂的種子。

亡魂們拖著虛影從我脊梁上走過，有人輕聲哼唱兒時的歌謠，有人攥著褪色的家書泣不成聲。那個總在子夜出現(xiàn)的女子，裙擺滴落的不是水，是凝固的血淚。她第三次走過時，我終于忍不住震動橋身，將她的木梳震落在忘川，梳齒間纏繞青絲，還帶這陽世的香。

“莫要多事。”孟婆的木勺攪碎湯鍋，白霧里浮出無數(shù)張模糊的臉，“你看這湯汁，沉淀著多少放不下的執(zhí)念。”她渾濁的眼望向我，“石橋啊石橋，你以為攔住一物，就能改寫輪回？

孟婆的話如同一把銹跡斑斑的鈍刀，在我剛生出靈智的心上反復(fù)剮蹭。忘川河水突然開始倒灌，渾濁的水流漫過我的橋面，那些被孟婆湯抹去記憶的魂靈，在漩渦中露出模糊的面容，他們的表情或悲或喜，卻都空洞得可怕。

“你看，”孟婆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接住一滴從空中墜落的魂靈碎片，“即便帶著記憶輪回，又能改變什么？千年前那個被剜心的書生，轉(zhuǎn)世成了剜心的劊子手；投井的丫鬟，如今正在逼迫新的丫鬟投井。輪回是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我的橋身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那些積攢千年的怨氣順著縫隙噴涌而出。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橋靈，幫幫我……”我低頭望去，只見河底伸出無數(shù)雙手，其中一只手緊緊攥著半塊殘破的玉佩——正是那個含恨而死的女子！她的魂靈正在被忘川的惡鬼撕扯，每一片被扯下的碎片，都化作一縷黑煙消散在空中。

“不！”我不顧一切地晃動橋身，青石紛紛墜入忘川，驚散了那些惡鬼。女子的魂靈趁機(jī)飄向我，我將她小心翼翼地護(hù)在橋身的裂縫里。孟婆看著我的舉動，只是輕輕搖頭，繼續(xù)攪動她的湯鍋：“你這是何苦，違背輪回的秩序，只會讓你自己萬劫不復(fù)。”

我沒有回應(yīng)，只是凝視著懷中逐漸穩(wěn)定下來的魂靈。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或許我無法改變整個輪回的規(guī)則，但至少，我可以守護(hù)這一個不肯消散的靈魂。忘川河上的霧氣愈發(fā)濃重，我知道，一場與命運(yùn)的對抗，才剛剛開始……

我的裂縫里傳來細(xì)碎的哽咽，像春蠶食葉般啃噬著石橋的神經(jīng)。女子的魂靈蜷成半透明的光團(tuán)，手中殘破的玉佩突然泛起幽藍(lán)，映出一幅幅跳動的畫面：繡著并蒂蓮的嫁衣被鮮血浸透，銀簪在月光下劃出絕望的弧線，表兄被惡少的家丁按在地上毒打，溫?zé)岬难獮R在她臉上，而她被強(qiáng)行拽上花轎。

“他們把我們拆散了。”她的聲音混著忘川河底的嗚咽，“成親那日，他為了救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我死后一直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這些年，我無數(shù)次在黃泉徘徊，只想再見他一面。”話音未落，玉佩突然化作齏粉消散。

孟婆的湯鍋突然沸騰，白霧中浮現(xiàn)出陰司鎖鏈的虛影。“石橋，你當(dāng)真要如此嗎？”她的聲音第一次帶上警告，“陰司若察覺異動，定會將你碾作齏粉，連靈識都不得留存。”

我望著懷中那抹脆弱的魂靈，那些被歲月侵蝕的青石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震顫。忘川河水在腳下翻涌成漩渦，我強(qiáng)行抽離三分之一的橋身，化作渡船模樣。“上來。”我碾碎一塊蘊(yùn)含千年陰氣的橋磚，燃起藍(lán)色火焰，“我?guī)闳に！?

女子的魂靈飄上渡船時，孟婆的嘆息混著孟婆湯的苦澀漫過來。河面上空烏云密布，陰司的追兵已在天際露出獠牙，但渡船船頭的火焰卻愈發(fā)熾烈——那是我用靈識點(diǎn)燃的，跨越陰陽的執(zhí)念。

渡船沖破陰陽交界的屏障時，我聽見自己的橋身發(fā)出玻璃碎裂般的脆響。女子的魂靈在晨光中微微發(fā)顫，她指著山腳下那間破舊茅屋，喉間溢出壓抑三百年的嗚咽：“那是我們幼時捉迷藏的地方……”

木門吱呀推開的瞬間，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握著柴刀而出，他衣擺還沾著新鮮的泥點(diǎn)，目光卻死死釘在女子魂靈身上，柴刀當(dāng)啷墜地：“阿蘅？真的是你？”他顫抖著伸手，卻只穿過一片虛影，腰間系著的銀鈴鐺——正是女子生前最愛的飾物，此刻在風(fēng)中發(fā)出細(xì)碎嗚咽。

“表哥，你瘦了。”她的聲音散在晨風(fēng)里，“這些年你過得好嗎？表哥，忘了我吧……”話未說完，陰司的鎖鏈已如毒蛇般纏住女子的魂靈，另一道鎖鏈穿透我的橋身，刺骨寒意順著紋路蔓延。判官踏著黑霧現(xiàn)身，判官筆在生死簿上狠狠劃過：“私闖陽世，擾亂陰陽秩序，押回地府！”男子嘶吼著撲向鎖鏈，卻被無形屏障彈開，銀鈴鐺崩斷滾落，清脆聲響混著女子的哭喊，在山間回蕩。

地府森羅殿內(nèi)，青銅燭臺上的幽冥火驟然暴漲，將判官的身影映得如修羅般可怖。他一腳踢翻案幾，震得十殿閻羅座下的鎖鏈都嘩嘩作響：“罪責(zé)昭彰，焉能同罪！”判官筆如閃電般指向女子，“你執(zhí)迷不悟，妄破陰陽！一世為奴，任人踐踏尊嚴(yán)；二世為娼，飽受世間冷眼；三世為乞，饑寒交迫而亡！”

轉(zhuǎn)而筆尖直指我眉心，殿外突然響起驚雷炸響：“石橋身為陰陽樞要，卻知法犯法！一世為嬰，嘗盡生離死別之痛；二世為老，飽受衰弱病痛之苦；三世為壯，深陷愛怨求不得之劫！輪回八苦，你須三世嘗遍！”

話落，森羅殿穹頂裂開巨大漩渦，兩股漆黑如墨的力量將我與女子狠狠拽入不同方向。她凄厲的哭喊漸漸遠(yuǎn)去，而我周身的青石寸寸崩解，化作無數(shù)流光墜入輪回通道。劇痛之中，我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來世撕心裂肺的啼哭，那是人生八苦的第一聲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