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世:為嬰,嘗盡生離死別之痛
- 石橋三生劫:奈何橋頭的守侯
- 可樂不加香菜
- 3793字
- 2025-05-27 09:40:01
我在血污與啼哭中睜開眼,這一世的第一口呼吸,吸進的是母親瀕死的氣息。接生婆粗糙的手掌擦拭我眉眼時,我聽見父親在門外撕心裂肺的哭喊——母親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我抱緊,溫熱的血順著襁褓滲進我的皮膚,她發間殘留的茉莉香,成了我對人間最初的溫柔記憶。
此后五年,父親背著我走街串巷。他用樹皮編的草鞋,總把最厚實的那層墊在我腳下;他討來的半碗稀粥,總要先吹涼了喂進我嘴里??纱迕駛兊陌籽叟c辱罵如影隨形,說我是災星,克死親娘還要連累父親。每當這時,父親就會把我護在懷里,輕聲說:“別聽他們的,我只要你好好長大?!?
五歲那年的冬天,瘟疫肆虐。父親咳著血,仍堅持把最后一口口糧塞進我嘴里,自己卻越來越虛弱。某個深夜,他永遠閉上了眼睛,身體漸漸變得冰冷。我抱著他的尸體放聲大哭,哭聲引來了村民?!熬褪沁@孩子克死了他爹!”他們舉著火把,將我趕出了村子。
我赤著腳在雪地里流浪,雙腳被冰碴劃出一道道血痕。餓了就去翻垃圾堆,有次為了搶半塊發霉的饅頭,被野狗追著撕咬,腿上留下深深的齒印。寒夜,我蜷縮在破廟的角落,聽著呼嘯的北風,想起父親溫暖的懷抱,淚水止不住地流。
此后的五載春秋,我如驚弓之鳥般避世而居。棲身于群山環抱的破窯,用藤蔓編織門簾遮擋外界窺探的目光,每日只在月色最深時,才敢踏過沾滿夜露的青石去溪邊汲水。掌心磨出的繭子層層疊疊,卻再未感受過他人的溫度,仿佛自己也成了山野間一塊沉默的石頭。
直到某個暮春清晨,漫山遍野的杜鵑突然開得癲狂。我蜷縮在窯洞口啃食野果,忽有銀鈴聲穿透晨霧。抬眼望去,一個少女赤足踩過滿地落英,裙擺沾滿蒲公英絨毛,手中竹籃里盛滿帶著露水的山莓。她發間系著的銀鈴隨著步伐晃出細碎清音,宛如山澗清泉輕擊卵石。
“原來有人住在這里!”她毫不畏懼地湊近,發間梔子香裹著春日的暖風,“我找了好久的野蜂蜜,分你半罐可好?”說著便將陶罐塞進我僵硬的掌心,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炸開,驚得我后退半步。她卻笑得眉眼彎彎,伸手拂去我肩頭的枯葉:“別怕,你看,連蝴蝶都不怕你。”
真有只粉白相間的鳳蝶停在我手背,翅膀翕動間抖落金粉。少女的指尖輕輕點在蝶翼上,陽光穿過她纖薄的皮膚,映得脈絡如同金色溪流。我望著她手腕上纏繞的青藤,忽然想起父親編的草鞋——原來這世間,還有人愿意用這般溫柔的方式觸碰我。
山風掠過竹林,卷起滿地花瓣。我們并肩坐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她將野莓一顆顆喂進我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開。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而我掌心殘留的陶罐溫度,正一點點融化冰封五年的寒意。阿笙這個名字也成了我的救贖。
自那日相遇,窯洞里漸漸有了生氣。她用溪邊撿來的碎陶片,在洞壁上繪出漫山遍野的花。她教我辨認哪些野果最甜,我笨拙地跟著她學編藤筐,粗糙的手指常被藤條劃破,她便用蒲公英絮輕敷傷口,指尖的溫度比山風還輕柔。
夏日暴雨傾盆,我們躲在窯洞里聽雷聲轟鳴。她摘下發間銀鈴系在我腕上,說這樣妖怪就不敢靠近。我們分食最后半塊烤紅薯,她故意把焦香的邊角讓給我,自己只啃中間軟嫩的部分。雨滴順著藤蔓織成的簾子滑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她忽然伸手舀起一捧雨水,笑著灑在我臉上,驚起滿洞清脆的笑聲。
入秋時,我們在山坡上收集楓葉。她把最紅的那片別在我耳后,說像極了春日里的杜鵑。暮色漸濃,她會枕著我的腿數星星,講山那邊的故事。有次我夜里突發高燒,她冒雨跑去采草藥,渾身濕透卻笑著把藥湯吹涼喂我,燭火搖曳間,她眼底的擔憂比湯藥還滾燙。
冬雪覆蓋群山時,我們用樹枝在雪地上作畫。她教我堆雪人,給雪人戴上用枯草編的草帽。我們擠在單薄的被褥里,聽她哼著不知名的歌謠。她呼出的熱氣在我頸間凝成霜花,我卻覺得,這世間最暖的爐火,也比不過此刻的溫度。四季輪轉,她發間的銀鈴與我的心跳漸漸同頻,五年來冰封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化作潺潺溪流。
初春的風裹著泥土的芬芳涌進窯洞,我望著洞壁上阿笙新畫的桃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銀鈴。她總說等漫山的野花開遍,就帶我去山那邊的集市,看說書人敲醒木,瞧雜耍班子翻跟頭。那些從未見過的熱鬧場景,隨著她的描述在我眼前鮮活起來,讓我第一次對未來生出期待。
然而,命運的齒輪從不因幸福的短暫停留而停止轉動。一個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還未完全照進窯洞,一陣嘈雜的暴雨聲打破了往日的寧靜。
那是一個在平常不過的早晨,突然暴雨如注,泥漿裹著碎石順著山坡滾滾而下。我和阿笙被困在半山腰的巖洞里,洞外的天色黑得可怕,雷聲震得巖壁簌簌掉土。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卑Ⅲ夏税涯樕系挠晁?,聲音被雨聲淹沒。她盯著洞外湍急的泥石流,突然發現右側山體出現一道巨大裂縫,渾濁的泥水正順著裂縫瘋狂倒灌。
我還沒反應過來,阿笙已經一把拽住我往洞口沖。剛跑出兩步,頭頂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整座山仿佛都在顫抖。阿笙抬頭,看見千鈞巨石裹挾著泥漿撲面而來,她幾乎沒有猶豫,猛地將我推向一旁的緩坡。
我重重摔在泥地里,劇痛讓我眼前一黑。等我掙扎著爬起來,只見阿笙被巨石壓在下方,半截身子都埋進了泥漿里。銀鈴不知何時從他腰間滑落,歪歪斜斜地卡在邊。
“阿笙!”阿橋嘶吼著撲過去,雙手瘋狂刨著泥漿。阿笙嘴角不斷涌出鮮血,卻還勉強扯出個笑容,費力地抓住她的手,把銀鈴塞進她掌心:“你……一定要活著……”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的山體滑坡,更多的石塊和泥漿傾瀉而下,瞬間將阿笙淹沒。
阿橋被氣浪掀翻,順著山坡滾落。不知過了多久,暴雨停歇,她渾身是傷地從泥堆里爬出來。頸間的銀鈴沾滿泥漿,卻依舊倔強地搖晃著,發出微弱的聲響,而那個總在危險時刻護著她的人,永遠留在了這片狼藉的山坡下。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曾經的溫暖、快樂,都隨著她的離去化作了泡影。癱坐在泥濘中,十指深深摳進土里,指甲縫里塞滿暗紅的泥漿與碎石。直勾勾地盯著那片吞噬阿笙的廢墟,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是受傷的幼獸。暴雨雖已停歇,可她的發梢還在不斷滴著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阿笙……你回來……”我踉蹌著爬向廢墟,雙手胡亂扒拉著石塊和泥漿,哪怕指尖被劃破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銀鈴在頸間搖晃,每一次撞擊都像重錘砸在心上。四周死寂得可怕,唯有那嘶啞的呼喊在空蕩的山間回蕩,又被風撕碎,消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直到精疲力竭的再次跌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等漫山的野花開遍,就帶你去山那邊的集市,看說書人敲醒木,瞧雜耍班子翻跟頭……而如今,一切都化作眼前冰冷的廢墟。顫抖著抱緊自己,身體蜷縮成一團,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仿佛整個世界都隨著阿笙的離去崩塌了,只剩下無盡的黑暗與絕望將我吞噬。
獨自回到窯洞,這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洞壁上的畫仿佛還在訴說著我們的過往??扇缃?,只剩下我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窯洞,守著無盡的痛苦與回憶。
此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般活著。不再去溪邊汲水,不再尋找野果,只是整日坐在窯洞前,望著阿笙離去的方向。山上的杜鵑依舊盛開,可我再也沒有了欣賞的心情。曾經被她溫暖過的心,再次冰封,而且比以往更加寒冷。
我在孤獨與痛苦中活著。隨著時間的流逝,心中的傷痛從未減輕,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與阿笙相遇,可醒來后,只有冰冷的淚水和無盡的思念。我開始明白,人生的生離死別之痛,就像一場無法擺脫的噩夢,緊緊纏繞著你,讓你在痛苦中掙扎,直到死亡。
我的意識在黑暗中沉浮,當我再次睜開眼,腳下已是熟悉的青石板。黃泉河水泛著幽綠的光,對岸的曼珠沙華開得妖冶,而她頸間那枚染血的銀鈴,竟在這幽冥之地發出細微的清響。
“回來了?”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孟婆拄著桃木杖,布滿皺紋的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渾濁的眼珠里映著石橋滿身的傷痕,“這次的苦,可受得?!笔瘶蝓咱勚鲎驒?,指尖撫過冰涼的石紋,那些與父親,與阿笙相處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閃現。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掌心咳出的不是血,而是細小的沙礫——這是她作為石橋時的本體?!拔液λ懒怂齻儭鄙硢〉穆曇艋熘鴨柩剩@起河面上的黑水鬼。
孟婆輕輕嘆了口氣,將湯碗遞到她面前:“喝了吧,忘了塵世的苦?!笨墒瘶騾s死死攥著銀鈴,搖著頭往后退。滾燙的淚水砸在青石板上,竟開出朵朵白色小花,轉瞬又被黃泉河水吞噬。
孟婆的木杖叩擊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蒸騰的湯霧裹著藥香漫過石橋發梢。“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你才嘗了頭一遭?!泵掀艤啙岬难壑橛持ǚ康挠墓?,枯枝般的手指攪動湯碗,“知道為何讓你做嬰孩?因稚子最是懵懂,偏要在無知無覺中咽下生離死別?!?
石橋渾身顫抖,銀鈴突然發出尖銳的嗡鳴。想起母親、父親、阿笙的死。“我明明什么都沒做……”
“可你曾妄圖顛倒陰陽?!泵掀诺穆曇舳溉粐绤?,湯碗中的湯水瞬間沸騰,“陰陽兩界的裂隙,是要用千萬個嬰孩的啼哭來填補!你看這黃泉,每天有多少魂魄帶著未盡的執念徘徊?若真讓陰陽相通,這人間又要添多少孤魂野鬼?”
石橋猛地抬頭,卻見孟婆眼中泛起憐憫。老嫗舀起一勺孟婆湯,湯面倒映出無數破碎的畫面——垂垂老矣的人咳著血望著窗外的月光,健壯的青年握著斷劍倒在愛人懷里?!袄峡唷⒉】?、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剩下七苦,哪一樣不比生離死別輕松?!?
孟婆將湯碗推到石橋面前,霧氣溫柔地纏繞著她透明的手腕:“喝了吧。記住這一世的痛,往后每嘗一苦,便離真相更近一步。等八苦嘗盡,你就會明白,有些界限,從來不是為了束縛,而是為了……”她的聲音漸漸消散在黃泉的霧靄中,“為了讓活著的人,能好好活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