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市在南面的鶴仰里,占地百畝,是洛陽城內以茶貿、佃租聞名,最為繁華的市貿中心。
馬車穩行半個時辰,便已至鶴市牌樓下,木芝與兩個隨行女婢下了馬車,一手掀起半扇遮簾,黑若墨的眼珠,銳利清冽,不含一分甜美之意。
“我今日出來,不要閑人跟著,娘娘已經跟你們事先說過了?”
“是,”那二人道,“娘娘給女郎三個時辰,我們會在吳氏琴館內等候女郎歸來。這期間,女郎想做什么都可以,任何人都不會過問?!?
木芝一哂,揮手放帳。
方轉身,身后一女婢又道:“街內不少赤腳貧民,常行偷盜搶劫之行,女郎年輕又孤身一人,怕是不安全的?!?
木芝:“我已有主意。”
那女婢垂首,也不再多言。
木芝行幾百步拐了彎,不多時又探頭,偷偷觀察這二女去處,見她們真的上了茶樓,才趕緊往反方向匆匆而去。
衣袖被步伐帶得全甩去身后,一徑拍響“秦二魚鋪”的門邊。
力氣之大,有些.....粗魯。
“秦二!人醒了沒有!滾過來開門!”
木芝皺眉,頻頻觀察周圍,以防她們尾隨。
她始終不會輕信任何人,包括回復江皇后的時候,十句話里她總得隱瞞一句,這些小心思積攢起來,可就都成了她自己在宮里生存的底氣。
門后沒動靜,她又攢拳猛捶幾下,那砰砰震動的木門才算開了。
她這一拳便直直打在那人胸脯上。
木了一瞬,然后痛得扼腕嘶聲。
“哎呦,木姑娘。”
門內杵著一壯漢,黝黑的肌膚上兩筆粗黑的斜眉,滿面絡腮胡,胸膛若石璧,兩只胳膊長得更是比碗口都粗。
他看上去滿是兇相,卻微窘地撓了撓頭:“多喝了兩壺酒,我睡懵了?!?
秦二是前朝戰亂里靠著一雙快腿活下來的逃兵,戰亂平定之后他被原籍鄉戶鄙夷,沒臉回鄉,一路流浪至洛陽城外當搬木的苦力,干一日苦力拿一日錢。
有時候沒有活計做,因流民無住宅,便餓的一碗酒灌灌,時?;杷趬Ω?,就這樣撐了大半年。
木芝遇見他的時候,一眼便看中了他這一身天生練就的腱子肉。如婢女所言,她年輕,又是孤女,因此她需要一個外表強壯到足有震懾之用的人。
皇宮內,官宦藏墨貪脂,揮金若齏粉,為祭祀,朝廷也大興土木,皇城外大把大把的人命卻都不值錢,只需一包銀子,秦二便成了她在洛陽的護衛。
“我今日要去佃商那看田買地,你跟著我,期間不許任何不懷好意的男人來近我的身?!?
秦二應聲,一盞茶便收拾了自己。
他以手擋開人流,護著她在路上走,“我從前也是個農戶,后頭被逼從戎了,對這田的好壞還是有數的,這個把月,按著姑娘的意思,我相看了不下二十幾處,只是有些人見我身后只有一家魚鋪,不肯放我入地園,唯有一家......”
木芝聞聲望他一眼。
他一拍胸脯,“我央求再三,以魚鋪作保,他放了我進去,那可真是,”他抄起手,拇指與食指相捻,“水潤潤的,雨一下,一絲沙也沒有,全是黏土,聞起來,也是噴香噴香的黃土甜味兒,好地,絕對的好地,種什么不能豐收??!”
“價錢談下來了?”
他比了個姿勢,“要這個數。”
“嗯,帶我去看。”
秦二抿住兩片肥唇,“姑娘,八千錢吶,你真要買?”
如今市場上,一斗粟不過五十錢,一畝地一季的稻谷豐收也才換得二百錢,秦二的魚鋪全仰仗她那包銀子,他不敢懷疑她沒有這個錢,也不知她的身份,但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我沒見過姑娘這么大膽的女人?!?
“你在教我做事?”她冷眼相對。
秦二訕訕:“我不敢?!?
“那就別廢話!”
秦二帶她去了一所僻靜的幽園,名為“介田齋”。
齋主是個相貌平庸的中年人,一身灰色對襟文袍,門廊與談話的內堂隔著一個照壁。一抬眼,他已經觀完木芝這身不俗行頭。
木芝同樣在觀他,見他先是對人一番打量,符合她所知的商人氣舉,這才肯踏入門內。
他抽掉案上紙,轉往一青釉雞冠壺內添熱茶,白玉花瓶內的楓葉蕓蕓搖曳,影子映在帷幕上,拉成扭曲的波瀾和起伏。
這里太閉塞了。
四周不見明窗,不通商人重視的風水。
令她覺得.....有些奇怪。
她隔空攔住他添茶的舉動,站起來:“小女府邸不在附近,今日時間留的有限,佃主可否直接帶小女看田?”
那人手中爐仍未頓。
殷殷將茶水在她面前碗上倒了一整碗。
木芝低聲:“太滿了?!?
商人待客不能滿茶,反要缺,這是續茶好留客的意思。若滿茶,則是反之,要送客走。
“是啊,送女郎您上路,怎能不滿?”
他幽幽一笑。
木芝腦門一緊,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這話中的惡意,她一手用力拍案撐起身:“秦二進來!”
守在青石雕花照壁的秦二聞聲,方要聽命進來,卻見兩人冒出壓住他身形,照壁通著門廊的紅漆門,猛地從外關閉,只竄一陣寒風,撲來逃離的她面上。
木芝兩手猛去拉門。
她氣息全亂:“秦二,拔刀!”
門外雄壯的身影正跟人發生搏斗。之后他用力撞幾下門,在猛攻之下,紅漆已經掉落,裂木聲也夠洶狠,卻在另一影子劈來之后,身形軟軟倒下。
看樣,是被人拖了走。
木芝白著臉警惕轉向,眼前刀光一閃,脖側已經一涼。
耳邊刀戈聲震耳。
她人下意識往下軟去,人頃刻就脫了帽,露出一張過于稚嫩的真面目來。
往上看,一把短匕刺破云紗,將她的冪籬釘在漆門上,刀身還在余力中搖震。
眼前,佃主收回揚匕的手。
匕首劃破了她的肌膚,木芝捂住脖側滲出的血,雙眼發燙。
“你不是這里的老板......”木芝撐身站起來,拔出自己腰間所藏的短刀,拔開刀鞘,雙臂繃直對準了他,似炸了毛的小獸,獐牙虎爪,不足為懼,“放我離開,我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他只是彎唇,仔細看了看她的眉眼,確認她樣子之后,便慢悠悠取帕擦手,“就是她,解決了吧。”
話落,那閉塞視線的帷幕之后冒出一人,正是方才迎人的伙計。
他一刀砍來不留縫隙,木芝細細地尖叫一聲匍匐倒下,刀尖挑開她身后束發的絲絳,她的青絲都被削去幾縷。
發絲披散,她向地席摳緊十指,竹席翹起的竹片扎入指尖,她卻無絲毫痛感,心神胡亂望去帷幕深處,試圖尋找缺口。
誰知,瞳孔卻倒映出帷幕之后,潔凈的一雙白履。
電光火石之間,已有熱流過腦,她猛然吸了口氣,在那人劈來第二刀之前,狼狽滾了個身,撕扯最近的帷幕借力起身,滯氣悶頭鉆入幕后。
見她此舉。
原本還在擦手的齋主猛丟了帕,“快攔??!”
木芝壓住喉中滾肺的倒苦,連并所有呼救之聲,一氣尋去那雙足履之處。
一逃一追,幽園比想象中更廣闊,青綠的彩色絲帳遷移飛動,刀影投射其中,滿是冷艷柔美的殺意。
追來那刀,攔劈在她門面之前,幾乎貼著她鼻尖擦過。
木芝翻身躲過,腳下卻也失了平衡,幾根手指捏紗簾捏得青筋暴突,一聲裂帛聲之后,整片帷幕被她從紅漆上拽下。
她無助往后倒去,人若跌入無邊大海,若墜入高懸空境。
肉體碰撞。
她慕然跌入一人沉默無聲的衣袍間,后腦正磕上他的大腿。木芝來不及為此姿勢思索,因為刀已在上,以破釜沉舟之力,要下來將她梟首。
她目眥見此刀,不肯閉眼,只覺此生死不瞑目。
臨門一腳,那刀被一人接下,手骨磕碰銀色金屬,咯噔一聲。
“宋先生,請收刀。”
男子寬袍上的紅袖,觸感若寒春料峭時,滿荊州衰敗不盡的梅,袖子拂過她顫動不已的眉眼,鼻子,唇瓣,冷香尖銳地撲了她滿面。
她眼角浮起無數血絲,睜大了眼。
他是誰?!
“你確定?”
“確定?!?
宋楚刀回腕內,連人一起退出。
清冷的紅袖拂開,這個神秘人,似乎也不意再遮掩自身,紅袖之后的他正盤榻而坐,未曾低頭。
木芝從他的領口、下巴含恨地眺望上去。
誰會想要殺她?
窺見白履時木芝猜過。
此時木芝也已經猜對。
“你憑什么?!”她將手掐入血肉,語氣又冷又尖酸,絲毫不示弱,“憑什么對我起殺心!”
“呵?!?
他冷笑。
下一瞬脊背一痛,她被他從身上踢了出去。
頭發凌亂散了半邊,仍轉過身撐地,不待她開口,一手掐上她脖子,青筋暴凸下了狠力。
當真要將她掐死一般。
“你既鳩占鵲巢進了宮,就不該還記得我這個舊人,”他將力度收緊,木芝已經張著唇殘喘,手腳雙蹬,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綻開的血色與陰影,真的是要死了!
她抬起酸脹眼皮,手死死摳著脖間桎梏,艱難吐露幾個斷續的字,“你.....既然要動手,方,方才收刀......作甚......當個入幕之賓......是等我死了,好替我,替我收尸嗎......”
她氣力越說越弱,掐著他的人聽完后神情微變,手下力度略松,她便已偷得了機會,拔簪向他扎去!
簪頭不及入他袖。
他神色發暗,含著怒氣,一手將她重重擂開。
木芝后腰撞在墻壁,痛呼一聲,再呼吸時喉管都若吞了炭一般燒灼。
謝春深下榻,單膝俯身,以兩手提住她下巴,左撇右撇,眼中有滲人的光芒,像丈量一件令他覺得新奇的物品。又以中指往下沾取她頸側一點鮮血,重重涂抹在她唇瓣上,鮮血暈出唇邊,她喘著氣,當真是淫靡美艷的一筆。
五年不見,這個鄉下姑娘完全長開了,但眉眼間攢著的那股野性絲毫不少。
“你還真有點本事啊,說說,怎么進的宮?!?
木芝腦袋嗡聲環繞,只能辨別他那兩片唇瓣的蠕動,兩個口型,一下道破了她的真實身份。
他在喊她:“木漪?!?
一下子,她心臟刺撞胸口,不斷上下狂跳,盯著他,同樣剖開他此時的表皮,露出那點尾巴來,“那你呢?謝、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