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終于成了！”胤?心中如擂鼓。多少個日夜的籌謀，多少回命懸一線的驚險，盡皆化作眼前這堆積如山的冊頁。

他深吸一口氣，強捺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狂喜，凝神細閱。

這一看，便是整整一夜。

窗外天色由墨黑轉為蟹殼青，又漸漸透出魚肚白。胤?卻渾然不覺疲憊，雙目炯炯地咀嚼著冊中每一個字。

自那偏遠小縣的七品知縣，到權傾一方的封疆總督；自那六部衙署里行走的司官，到那立于朝堂之上、執掌中樞的尚書、侍郎……

其人之出身、履歷、升遷貶謫、功過是非，乃至那些見不得光的陰私秘事、足以致命的身家把柄，無不纖毫畢現，詳錄其中！

“妙！妙極！”胤?忍不住以指叩案，低聲喝彩。

他細細揣摩著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官員性情：此人性情剛愎，可用激將；彼人貪婪無度，投其所好即可；這位看似清正，實則懼內，其夫人便是軟肋；

那位老成持重，卻與某同僚有舊怨，正好分化……一張無形的大網，已在胤?心中徐徐織就。

更令他心頭火熱的是，自己如今正署理著吏部！管著天下官員的升遷考績。那些不識時務、礙手礙腳的，只消尋個由頭，或貶或黜，輕輕巧巧便能挪開。

再將那些易于掌控、或是可用此冊秘事牢牢拿捏住的人，提拔到關鍵位置……如此潛移默化，假以時日，這朝堂上下、地方內外，豈非盡是我胤?的囊中之物？那金鑾殿上的至尊之位，似乎已觸手可及！

胤?背靠著太師椅，眼中精光閃爍，仿佛已看到自己御極天下，指點江山的景象。

然而，京城的空氣，卻因另一樁潑天血案而驟然緊繃。江夏鎮一夜之間化為白地、千余生靈盡成焦骨的消息，很快飛遍了九門內外，直傳入大內深宮。

正如胤?所料，龍顏震怒！

乾清宮東暖閣內，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被康熙帝猛地掃落在地！“混賬！無法無天！”

侍立的太監宮女個個面如土色，匍匐在地，大氣不敢出。

“欽差、道臺、武官，連同地方士紳百姓，竟在我大清腹心之地，遭此屠戮！這是打朕的臉！是藐視我大清國法！”

朝堂之上，亦是群情洶涌。百官震駭之余，議論紛紛。那江夏鎮被一把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所有財物洗劫一空，現場只余焦尸斷壁，竟無半個活口留下。

種種跡象，皆指向兇殘成性、無法無天的巨寇悍匪。兵部、刑部幾番會商，最終也只得將“流匪作亂”的結論呈報御前。

“匪患？”康熙盯著奏報，“江南膏腴之地，竟能潛藏如此悍匪？朕看是有人尸位素餐，養癰遺患！”

盛怒之下，圣旨立下：著杭州將軍率本部精銳，并節制江南綠營，限期蕩清江南所有匪巢，務必查明此案真兇，無論牽扯何人，定要嚴懲不貸！。

消息傳到敦親王府，年羹堯那張陰鷙而貪婪的臉，卻總在他心頭一閃而過。此人手握屠莊重兵，更卷走了任府幾百萬兩銀子，雖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但終究是個變數。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思慮再三，胤?覺得，是時候讓尹德暫時離開這漩渦中心了。避避風頭，也為自己留個后手。

“來人，喚尹德和魏葉過來。”

不多時，尹德與魏葉一前一后步入書房。

“奴才給十爺請安。”二人行禮。

胤?擺擺手：“尹德，眼下吏部、禮部會同理藩院，正在遴選使節，預備派一支使團，遠赴歐羅巴洲的大不列顛國。本王思來想去，此等重任，非你莫屬。這正使一職，便由你領銜。”

“啊？！”尹德聞言，臉上盡是驚愕與惶恐，“主子！這……這如何使得？奴才不過一介武夫，粗鄙不文，只懂得些弓馬廝殺。

這出使外邦、折沖樽俎的邦交大事，奴才……奴才實在惶恐，唯恐有負主子重托，失了天朝體面！還請主子另擇賢能！”

胤?起身，走到尹德面前，雙手將其扶起：“你乃朝廷敕封的一等子爵，將門功勛之后，根正苗紅！朝廷信得過你，你不光是我的舅父更是本王的股肱心腹！

什么武夫不武夫？本王說你能行，你便能行！此去萬里波濤，非心腹至親，本王豈能托付？安心去吧。”

他頓了頓，看向魏葉：“小葉子，你也跟著去。一則侍奉你尹德叔父，二則，也去開開眼界，見見那番邦異域，究竟是何等模樣。”

“十爺！”魏葉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著哽咽，“小的……小的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小的只想留在十爺身邊，伺候您！”

胤?心中一暖，抬手拍了拍魏葉的肩膀：“癡兒！男兒志在四方，豈能總困于一隅？此一行，非比尋常。你需親眼看看那西方番邦，究竟如何治國理政，如何安頓黎庶。

只有見得多了，眼界開了，心智長了，日后才能真正成為本王的臂膀，助本王成就大事！明白嗎？”

魏葉望著胤?心中雖萬般不舍，卻也知此事重大。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小的……明白了！小的定不負十爺所望！”

見二人應下，胤?囑咐道：“此去西洋，有幾件事，務必謹記在心：其一，爾等身負皇命，代表天朝，一言一行，關乎國體威儀。番邦禮儀雖與我朝迥異，但亦需不卑不亢，從容應對，斷不可失了我大清上邦的體統！”

“其二，留心細察！那英吉利國的政體如何運作？國王與議會是何關系？官員如何選拔？律法如何制定？其民情風俗、社會架構，皆需用心探訪，巨細靡遺，記錄成冊！”

“其三，莫要只盯著那倫敦城的繁華。抽空去鄉野田間走走，看看他們的農夫佃戶，過得是怎樣的日子？賦稅幾何？有無凍餒之憂？其民生之實情，往往藏于這茅屋草舍之中。”

他略一停頓，目光掃過尹德：“其四，也是至為緊要的一點！爾等觀察彼邦種種，需持一顆‘空明’之心。莫要時時處處以我天朝禮法、圣人教化去生搬硬套，妄加臧否。

彼處自有其法度源流、人情世故。需如明鏡照物，但觀其形，不染己念，務求‘客觀’二字！爾等可明白了？”

“奴才謹遵主子教誨！定當恪守！”

胤?微微頷首。這番安排，他自有深遠的思量。尹德，忠心耿耿，勇武過人，乃自己心腹重臣。然其出身滿洲勛貴，乃這鐵桶江山既得利益者。今日他依附自己，是因主仆名分、血緣紐帶、攀附皇子前程。

若他日自己真能君臨天下，欲行那觸及根本、動搖八旗根基之變革時，這位忠心耿耿的“舅父”，是否會因自身階層的利害而猶豫，甚至反戈？胤?不敢賭。

唯有讓尹德親眼去看看那西方世界，看看截然不同的國體民情，或許能在他心中種下一顆種子，使其日后更能理解自己圖謀的格局。

至于魏葉，則恰恰相反。這孩子猶如一張未曾沾染太多墨色的白紙，出身寒微，歷經家破人亡之痛，深知民間疾苦。自己刻意未讓他過多浸淫那套君臣父子的綱常禮教，反而授其算學、格物之理。

此番遠渡重洋，直面一個工業方興、思潮涌動的全新世界，其所見所聞，必將如驚濤駭浪，沖刷掉他身上舊時代的桎梏。胤?深信，魏葉將來必是自己手中最為鋒利的劍！

“去吧，好生準備。使團一應事宜，本王自有安排。”胤?揮了揮手。

尹德與魏葉躬身行禮，轉身欲退。

“且慢！”胤?忽又想起一事，叫住二人，“本王險些忘了。替本王備一份厚禮，帶與那喬治·斯當東。

胤?略作沉吟，“還有，若有機緣……代本王去拜訪一位名喚艾薩克·牛頓的爵士，帶些禮物，遙致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