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名身子前傾，對尹德介紹道：“大人，這便是鳴玉坊魁首，花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難得是這解語知心的本事，揚州城里，獨一份兒！”

花娘這才微微抬眼，飛快地瞥了尹德一眼，隨即又垂下：“車大人謬贊了。小女子花娘，見過侍郎大人。大人遠道而來，一路風塵辛苦。”

尹德心頭那根緊繃的弦，在花娘這全然陌生的眼神與羞怯姿態(tài)中，奇異地松弛了幾分。兩年了，這風月場中的女子迎來送往，恩客如過江之鯽，自己當日不過是個挨了打的倒霉鬼，她豈會記得？

何況此刻自己粘著粗眉濃須，官威深重，與當年那狼狽模樣判若云泥。

“娘子免禮，那車知府盛情，本官卻之不恭了。”

花娘依言起身，蓮步輕移，在尹德身側添設的錦墩上斜簽著坐了半幅。鴇母早已使眼色，先前陪侍的幾個姿色上乘的姑娘立刻圍攏上來，鶯聲燕語，玉手執(zhí)壺，將尹德面前那只琉璃盞斟得滿溢。

“侍郎大人為國辛勞，請滿飲此杯！”花娘雙手捧起自己面前的小小玉杯，含羞帶怯地敬向尹德。

若非尹德深知她那副蛇蝎心腸，此刻只怕真要被她這副溫婉知禮、善解人意的模樣騙了過去。他舉杯與她輕輕一碰，仰頭飲盡。

姑娘們得了號令，個個笑靨如花，端著酒杯輪番上前敬酒。

酒氣氤氳，暖閣內的燈火在尹德眼中漸漸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暈。

“失……失陪片刻。”尹德猛地撐住桌沿站起身，身形微微搖晃，臉色漲紅，“本官……去去便回。”

“哎喲，大人這是怎么了？”花娘立刻起身，滿臉關切地扶住尹德一條手臂，“想是飲急了，奴家扶您去后頭透透氣，醒醒酒。”

尹德此刻天旋地轉，只覺花娘的手臂柔軟而有力，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下意識便沒有推開，含糊道：“有勞……花魁娘子。”

夜風帶著運河的水汽吹來，微涼，稍稍驅散了尹德腦中的混沌。他腳步虛浮，大半重量倚在花娘身上。

“大人初來揚州，可還習慣這水土？”花娘聲音低柔，“看大人氣度，必是久居京師。天子腳下，氣象萬千，非是這揚州小城可比呢。”

尹德含糊應著：“嗯……尚可……”他只想快些尋到茅房。

兩人穿過一道月洞門，步入后院。此處更為僻靜，假山竹影，草木扶疏。前方不遠處，一溜青磚小屋，正是茅房所在，隱隱飄來些許氣味。

眼看就要走到茅房門口，花娘扶著尹德的手臂卻忽然緊了緊，腳步也停了下來。

就在尹德疑惑之際，花娘倏地湊近，溫軟紅唇幾乎貼上他的耳垂：

“尹公子，兩年未見，您怎的老了如此之多啊？”

尹德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方才那點殘存的醉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話語驅散得無影無蹤！

他猛地側頭，對上花娘近在咫尺的臉。那張臉上，哪里還有半分羞怯溫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洞悉一切的嘲弄、玩味！

“你……！”尹德喉頭一哽，心臟狂跳如擂鼓，強行壓下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花娘在說什么？本官……聽不懂。”

“咯咯咯……”花娘發(fā)出一串低低的笑聲，在這寂靜的后院顯得格外瘆人。她稍稍退開半步，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鎖住尹德驚疑不定的臉。

“尹公子，何必裝糊涂呢？在這風月場中打滾，姑娘們安身立命的第一等本事，便是識人。只要是我花娘經(jīng)手伺候過的客人，莫說是兩年前，便是十年前的模樣，也如同刻在心上一般，忘不掉，也錯不了。”

“別說您只是粘了眉毛胡子，便是您臉上蒙著十層面紗，換了副骨頭架子，只要您這雙眼睛還在，走路的姿態(tài)還在，說話的調門還在……我花娘，就認得出來！”

話音未落，尹德只覺下頜一痛！花娘猛地探出兩根纖纖玉指精準地捏住了他唇上那兩撇假須的根部，用力向下一撕！

“嘶啦——”

那兩撇精心粘上的假須，竟被花娘生生撕了下來！

尹德慌忙抬手捂住刺痛的頜下，眼中終于流露出巨大的恐慌。“你……！”

花娘卻毫不在意地將那兩撇假須隨手丟在地上。

“更何況……尹公子，你我之間，可還有一筆舊‘債’，一段難忘的‘故事’呢。”

“你……你到底想怎么樣？”

“很簡單。十萬兩，給我十萬兩銀子。”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尹德眼前晃了晃：“十萬兩，買你的平安，也買我的自由。”

“尹公子，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來揚州做什么勾當，這些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我只要錢！十萬兩現(xiàn)銀，一手交錢，我便立刻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消失在茫茫人海。你的事，爛在我肚子里，帶到棺材里去！”

“公子啊，您知道我們這種人生得賤命一條，打小被爹娘賣進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學的是伺候人的本事，受的是非人的折磨……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病了傷了也沒人在乎，不過是一堆能喘氣的爛肉罷了……”

“花魁？呵……”她自嘲地苦笑一聲，“您以為這位置是那么好坐的？那是踩著多少姐妹的尸骨，喝了多少苦水，忍了多少屈辱才爬上來的？

“我只求一個解脫！十萬兩，您就當可憐可憐我這苦命人！只要錢到手，我立刻離開揚州，找個山清水秀沒人認識的地方，尋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嫁了，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這下半輩子……

從此青燈古佛，再不入這風塵孽海！公子，這對您不過是九牛一毛，對我……卻是再造之恩啊！”

花娘沉浸在自己精心編織的悲情故事和對未來的憧憬里，聲淚俱下，情真意切。

她只顧著賣慘全然沒有注意到周遭空氣的變化。

夜風不知何時停了。竹葉不再沙沙作響。

她更沒有注意到，被她步步緊逼、看似已被恐懼和她的言語壓垮的尹德，雙眼中令人骨髓生寒的殺意！

尹德捂著下巴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松開，垂落身側。他微微佝僂的身體，在花娘啜泣的間隙里，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挺直。

花娘終于察覺到一絲異樣。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想從尹德臉上看到一絲憐憫或動搖。

然而，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扭曲猙獰如地獄惡鬼的臉！

“你……”

花娘所有的哭訴和算計瞬間卡在喉嚨里，巨大的驚恐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尖叫！

太遲了！

就在她紅唇微啟，第一個音節(jié)尚未發(fā)出的剎那——

尹德那只垂落身側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猛地從寬大的袍袖中探出！

一道森冷的寒光，在昏黃的燈籠映照下，一閃而逝！

花娘所有未出口的話語，瞬間變成了氣管被割裂后發(fā)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漏氣聲。

她那雙漂亮的、剛剛還盛滿淚水和算計的杏眼，此刻猛地瞪大到極限！

猩紅滾燙的血點，如同疾風驟雨般噴濺開來，潑灑在尹德前襟上，濺落在他冰冷僵硬的臉頰上。

花娘眼中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燭火，身體最后輕微的抽搐也歸于平靜。

尹德面無表情的的看著花娘的臉，緩緩說道：

“下輩子，小心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