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晃晃悠悠，如同搖籃。連日奔波積累的疲憊，加上方才在鹽道衙門里那番耗盡心力的裝腔作勢，讓尹德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

暖轎內(nèi)熏香裊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余下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的顛簸。尹德靠在軟墊上，沉重的眼皮漸漸合攏，竟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名刻意放輕、帶著諂媚的聲音隔著轎簾響起：“侍郎大人？地方到了。”

尹德一個激靈，猛地驚醒，意識還有些混沌，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嗯……”

轎簾被兩個伶俐的小童輕輕掀開，車名那張堆滿笑容的臉湊了進來，親自伸手?jǐn)v扶：“大人小心腳下。”

尹德就著車名的攙扶邁出轎子，夜風(fēng)微涼，讓他打了個寒顫。他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這才抬眼打量四周。

眼前是一座燈火通明、雕梁畫棟的三層樓閣，飛檐翹角，檐下掛滿彩燈。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從樓內(nèi)飄出，夾雜著女子的嬌笑聲。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脂粉香氣，甜膩得有些發(fā)齁。這地方……尹德皺了皺眉，看向車名：“車知府，這是何處？”

車名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大人放心，這是揚州城里頂頂好的‘解語’去處，喚作‘鳴玉坊’。下官今日特意包下了整座園子，絕無閑雜人等，定讓大人盡興而歸，暢快舒心！”

“鳴玉坊？！”尹德心中猛地一跳！兩年前那不堪的回憶瞬間涌向大腦。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顴骨，仿佛那早已愈合的傷處又在隱隱作痛！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車名怎么偏偏選了這鬼地方！

“大人？”車名見尹德臉色微變，眼神有些異樣，以為他不滿意地方，連忙解釋：“大人別瞧這名字尋常，里面可是別有洞天！全揚州城色藝最佳的姑娘，十有八九都匯聚于此！保管讓大人……”

“無妨！”尹德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車知府安排的地方，自然是極好的。走吧！”

他心中暗罵：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但愿那煞星今天不在，或者認(rèn)不出自己這副喬裝打扮的模樣！

一行人剛踏入鳴玉坊的大門。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徐娘半老但風(fēng)韻猶存的鴇母立刻帶著一群鶯鶯燕燕迎了上來，那熱情勁兒仿佛要把人融化。

“哎喲喂！車大人！您可算來啦！姑娘們可都盼著您呢！”鴇母聲音又尖又亮，扭著腰肢上前，目光卻飛快地掃過車名身邊氣度不凡、身著華貴常服的尹德。

“這位爺……面生得緊，貴氣逼人啊！車大人，這位是……”

車名微微挺胸介紹道：“這位是京里來的貴客！你可得給我伺候好了，若是大人有一絲不滿意，唯你是問！”

“哎喲！失敬失敬！”鴇母立刻轉(zhuǎn)向尹德，臉上堆滿了十二分的諂媚，“大人您這通身的氣派，一看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不知大人喜歡什么樣的姑娘相伴？咱們這兒的姑娘啊，環(huán)肥燕瘦，溫柔解語的，才情橫溢的，冷艷高貴的，應(yīng)有盡有！保管能入大人的眼！”

尹德只覺得這鴇母的眼神和話語都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強忍著煩躁，目光快速掃過鴇母身后的那群女子——還好，沒有那張臉。他只想找個由頭避開可能遇見“熟人”的機會。

“不必麻煩了。”尹德直接打斷了鴇母滔滔不絕的介紹，“這些庸脂俗粉，豈能入得了本官的眼？聽聞你們鳴玉坊有位花魁娘子，艷冠群芳，才情卓絕？把她叫來陪本官飲酒便是。”

他尹德故意擺出一副非花魁不可的架勢，心想花魁通常架子大，陪客少，而且地位高，總不至于恰好是那個打人的普通妓女吧？

“這……”鴇母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眼睛轉(zhuǎn)向尹德，露出一絲為難。

“嗯？”尹德眉頭一豎，目光銳利地看向車名，“怎么？車知府，看來你這揚州府的面子，在這鳴玉坊也不好使啊？一個小小的花魁，本官還叫不動了？既如此，本官還是回驛館歇息吧！”說罷，作勢就要轉(zhuǎn)身。

“哎！大人留步！留步！”車名急了，連忙拉住尹德，“大人息怒，這里的花魁跟下官有些淵源，但今天您來了，您還開了口，那定讓那女子陪好您。”

尹德下巴微抬，滿臉的不滿意。聽到車名的話，尹德方才微微點了點頭。

鴇母得了令，馬上安排他們?nèi)龢茄砰g稍坐，美酒佳肴馬上備好，姑娘立刻就到！

她一邊說著，一邊對著樓上扯開嗓子，聲音又尖又亮，穿透了樓內(nèi)的絲竹聲：

“二樓‘聽濤閣’雅間伺候——！”

尹德跟著車名，在鴇母的殷勤引領(lǐng)下，走上鋪著紅毯的樓梯，走向那間名為“聽濤閣”的雅間。

雅間果然寬敞奢華，遠(yuǎn)勝他上次來的那間。紫檀木的大圓桌上已擺滿了精致的淮揚佳肴，瓊漿玉液盛在琉璃杯中。一側(cè)，幾位樂師正調(diào)試著琵琶、古箏，幾位身姿曼妙的舞姬也已就位。

空氣中浮動著食物的香氣和淡淡的熏香，試圖營造一種奢靡的溫柔鄉(xiāng)氛圍。

尹德在主位坐下，車名在一旁作陪。鴇母在一旁小心伺候著，樂聲起，舞姿旋。

不多時，雅間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

一股清冷的、帶著淡淡藥草香的氣息，先于人影飄了進來，瞬間沖淡了房內(nèi)甜膩的脂粉味。緊接著，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蘇繡旗袍，只在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幾枝淡雅的蘭花。

烏黑的秀發(fā)松松挽了個髻，斜插著一支白玉簪，別無珠翠。臉上薄施脂粉，卻掩不住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和眉宇間化不開的冷意與倦怠。她的身姿依然窈窕，但那份輕佻的氣質(zhì)，與這滿室浮華格格不入。

尹德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緊！

二人眼神交匯的一瞬，讓尹德百分之百確定了此人。

是她！

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