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既定,主者施行。
在這項工程之中,實際上任務量最重、面臨困難最多的官署乃是萬年縣。
入秋之后本來就是農忙時節,依照本朝慣例十月一日又要開始征收賦稅,所以說此時萬年縣廨一邊在勸課農桑、一邊正在焦頭爛額厘定居民戶籍。
當此之時、萬年縣大規模征調青壯民夫上番勞役顯然是不合適的,也就是縣尉高集乃是熟人,想辦法將縣域范圍內的囚徒、贅婿和氓流集結起來,再佐以少量民夫、纖夫,開赴漕運碼頭左近開辟了大營。
其中的困難辛苦不必贅述,至少長安縣這幾日治安情況便急轉直下、因為萬年縣的氓流一半都跑過了朱雀大街。
反而少府和戶部,一個打造器械、一個撥付錢糧,都輕松許多。
各方準備就緒,在官方打撈漕運碼頭沉船的日子,成千上萬的長安百姓扶老攜幼來到河流兩岸,占據了每一處制高位置、觀看這前所未見的浩大工程。
何止是前所未見、簡直聞所未聞,絕大多數百姓們見不到鐵甲大軍摧毀城池、見不到大唐的鐵騎踏破山河。
目所能及往往只是一柄鋤頭、一把柴刀,辛苦勞作、請求上天賜予食物,如今卻知道,原來人的力量可以戰勝天地、沉沒的船只也可以打撈。
當陽光普照大地、碼頭岸邊一聲重鼓捶響,萬年縣勞役大營的隊伍開始向岸邊匯集,眾多差役往來呼喝、將勞役分為眾多小隊,其中一半留在碼頭一側、一半被渡船送往對岸。
開始了,百姓們舉目眺望,這才發現沉船河段兩岸不知何時搭建起了高聳的望樓,河灘泥土之中都砸進了上百根粗長木樁,又有許多牛馬車輛正在木樁后側按隊編組,更有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或游弋在河面或停靠于碼頭。
車船鼎沸又井然有序,龐大規整、一切有著天然的感染和懾服力。
但這才哪到哪啊,忽然之間、由遠及近揚起一片片起起伏伏的驚訝呼喊聲音,好奇的百姓順著旁人目光向上游望去。
只見禁苑水門之內、有個巨大物什正沿漕渠順流而下,至三河交匯之處、又被船只拖曳著拐入綱船傾覆區域。
百姓們按按眼睛、踮起腳尖,待那物什又近了點,終于看得清楚。
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木框啊,哦、說是浮動的木塢更加合適:
長寬皆十數丈的方形木梁搭建在浮船之上,寬廣到哪怕在河面上仍然如蓋一樣,浮船四周又固定有無數鼓鼓囊囊的羊皮氣筏,使得木塢在十數條舟船牽引操控下能夠在浪頭跳躍前行。
咚隆一聲、岸上重鼓再次發出信號,河道兩岸的人們又是一片驚呼。
原來隨著鼓聲落下、那兩岸望樓上有赤旗左右搖晃,拖曳木塢的十數條舟船紛紛拋下沉重石錨,游弋在下游的船只也在此時迎到木塢前方,用撐桿、甚至用船身頂在木塢之上,奮力搖槳。
前后巨大的作用力下,木塢發出咯吱嘎吱的聲響,間或有羊皮浮筏被積壓破碎、陣陣如爆炸一般。
岸上鼓聲愈發高亢、群眾呼喊聲浪跌宕,當又有數隊船舶從兩側掛上纜繩、一同發力之后,那巨大的木塢終于被剎停在河面之上。
槳聲幽軋、云帆星星點點,濁波浩浩東傾、神浪狂飆。
呼…千百群眾長疏口氣,那聲勢也驚的山野間蟲鳥飛鳴。
在此之后,眾多少府工匠乘船登上木塢,方形框架的四角被插上彩色旗幟、作為醒目校準用途,側面船舶牽引著纜繩往兩岸開去,河岸上一隊隊的勞役已經準備就緒,只等船舶靠岸便去將纜繩拉起固定在先前打好的木樁之上。
固定纜繩的工作持續了整整一日,這個過程看似平談無奇、但每一根從河中拉出的繩索重逾萬斤,皆需要勞役和牛馬竭盡全力、方才能夠完成。
當夜平安,辛云京帶領金吾衛戒備整晚、一無所獲。
次日一早、更加人山人海的群眾在城門開啟后便蜂擁而來,發現浮動木塢的兩側已經搭建起了延伸出的平臺。
經驗豐富的少府水鬼們以此為根據,攜帶著繩索一次又一次的潛入水底,將一根又一根的纜繩固定在傾覆綱船的不同位置,前后左右各達數十條之多。
也多虧這綱船沉沒時間不久、基本結構強度仍在,若是長時間浸泡導致骨架腐朽、那以此時技術就徹底無能為力。
水鬼們工作結束,水面和岸上又用了下半日時間做后續布置。
主要是將纜繩沿著左右及下游方向展開,左右牽至岸上、每一根皆固定在擅長負重的牛車尾端,下游方向固定在船舶之上、屆時船只起錨就可以利用水流力量拖拽。
再次入夜,這一晚李篤帶領另一隊金吾衛值守,同樣無事發生。
第三日、是正式打撈的日子,熱情的群眾一如既往,左近適合觀看的位置甚至搭起了片片竹棚、向百姓售賣座位飲食。
只見河灘撤營、除望樓鼓號之外一切無關物件都從河岸被清理干凈,一隊隊勞役在差役引導下開往一輛輛已經整備妥當的牛車,只等一聲令下就要奮力向前。
三條河道已經完全封閉、往來商船民船皆被攔停在數里開外,木塢左近有小船巡視、下游拖拽船只正在備槳整帆。
當各處旗幟飄揚、表示全部就緒之后,水鬼再次入水做最后的檢查確認,隨后撤離木塢。
隆隆鼓聲隔河回蕩,各隊牛車用作收發信息的號旗落下,山河之間震天動地的號子聲忽然響起,那聲浪層層疊疊、沖入天際。
地面,一隊隊勞役配合著所屬牛車、沿著地面上規劃好的線路抬步向前,每一步皆有負責指揮的差役揮臂與鼓聲遙相呼應。
河上,下游的船只上有船工揮起鐵斧斬斷錨鏈、楊起船帆,槳葉起起落落,無數纜繩瞬間從河水之中撈出、進而繃的筆直,僅僅那繩上彈飛的水便形成一層薄霧、久久方才消散。
能成功嗎?
按說是可以的,雖說沒有使用滑輪、也沒有后世那種先沉進水底再充氣的打撈技術,但看看眼前天地皆同力,為何不成?
兩岸號子聲愈發響亮、鼓聲震耳欲聾!
勞役們的腳在河灘上踩出一個個深陷的坑,強壯無比的蠻牛咆哮著邁動四蹄,水面上掛滿帆的船只槳葉在河中攪出朵朵漩渦。
方框的浮動木塢一半已經沉至水下,嘎吱嘎吱刺耳的木材變形聲音哪怕岸上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咚!咚!鼓聲改為聲聲重錘,嘿!嘿!勞役們拉拽著繩索、驅趕著牛車傾盡全力。
終于,人們于無聲中仿佛能聽到河底深處那泥沙撕裂、河水滾滾涌入的雷鳴之聲,沉船出泥!河水由上而下的壓力瞬間消失,肉眼可見的各支隊伍向前長長一躍,歡呼聲響徹兩岸。
這便成了?這竟然真的成了!尋常百姓們自此向前追溯一生、何曾見識過族群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使沉船重見日月、這是何等偉岸的事情。
只是、那是什么?
總有眼尖的人兒、又指著浐水上游方向,大伙放眼望去,還看不見河面有甚么異常、卻見那些原本在上游游弋的快船正瘋也似的聚攏,那些船上有旗子在來回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