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篤如今有了七品告身,出入萬年縣廨方便不少。
進入縣廨大門,李篤熟門熟路轉向左側、穿過監舍來到仵作義莊,盛夏時節、義莊之中擺的些許尸首都隱隱發臭了。
李篤曾聽說這種尸臭味道沾染在身上最難化解,而自己昨晚剛泡了香露去除掉血腥味道,于是李篤張望幾眼沒有見到人影,便直接高呼仵作名號。
只見那尸首之中的一具緩緩坐起、然后雙腿直立起身行走,將李篤嚇了一跳:“周仵作、你在干什么?!”
“睡覺,還能做甚?”這仵作姓周,家中行四、人稱周季,飄至李篤身前方才取下身上那裹尸白布、咧嘴一笑:
“額聽話滴很,讓我驗尸我就驗尸、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不說干啥我就睡覺,咋了嘛、睡覺也犯法?”
李篤沒好氣得挪開一步、好避開那裹尸布:“高縣尉的事你知道了?”
“昨晚分別之時還平安無恙、今日怎就有牢獄之災,他究竟查到了什么新的案情、弄得情勢急轉直下?”
周仵作狐疑看李篤一眼:“你是官府派來誆我口供、以便抓我殺我?”
“哈!”李篤取出懷中新得官牌告身、揚了一揚:“看清楚、七品!抓你還用得著口供?”
本朝的七品對尋常人而言不低了,仵作乃是賤籍、與奴籍相差無幾,周仵作若有所思點點頭、覺得這說法倒是能夠信服。
畢竟昨日一同辦案、兩人有一些交情,周仵作招招手、轉身便向房中走去,口中兀自嘀嘀咕咕:
“你們這些貴人奇怪滴很,今日抓這個、明日抓那個,活都干一半、讓人咋辦嘛?”
“吶、就是這個。”周仵作踢踢某具尸首、就是他了,只是轉眼一看、李篤仍在門外。
“我又不看你驗尸,進去干什么?你就不能出來說話!”
呵、這反倒是對味兒了,周仵作多少放下心來,取了幾份文牘、出門遞給李篤,其上有仵作的報告、刑吏的說明、高縣尉的總結,甚至還有些長安縣和京兆府的移文抄錄。
怎么說呢,通篇看罷、就沒有證據完美無瑕的地方,但這很正常,哪怕到后世在天眼普及之前、也經常是先確定犯罪嫌疑人再反推邏輯因果。
不過其中幾處的確值得關注:
其一西市那波斯胡被打撈出井之后、發現身上有致命創傷,其二審訊常樂坊坊正、得知金吾衛行動前此坊有人員出入,其三京兆府和金吾衛在長樂坊現場和賊人身上都沒有發現硝石痕跡。
簡單來說,這表明了有人通風報信、而常樂坊中只是賊人斷后的同伙。
這其三關于硝石的事押后再提,其一其二兩點…李篤立刻想到了那隊新羅國遣唐使團。
當時萬年縣差役并沒有在光德坊和西市之間耽誤太久,且夜中宵禁、城市道路上尋常人無法通行,想要及時往來于光德坊與常樂坊之間難度不小。
唯有彼時浩浩蕩蕩離開光德坊慈悲寺的新羅使團有這般條件和能力。
只可惜昨晚沒有問清楚新羅國使團去向,李篤不得不先去到鴻臚寺客館、才打聽到新羅使團如今住在開化坊的大薦福寺。
又因為懷疑新羅使團勾結賊寇、李篤還真不敢獨自前往,思考了幾息是回家借父兄的親隨侍衛、還是找金吾衛辛云京幫忙,李篤最終選擇了后者。
如此一番折騰,等馬不停蹄趕到開化坊時、已然過了正午,距離千秋節不過十八個時辰。
大薦福寺為皇家敕建、寺前山門便掛有御賜牌匾。
踏入寺中,天王殿、大雄寶殿、地藏殿、觀音殿、文殊殿、普賢殿,及客堂、功德堂等宏大建筑恰到好處隱匿在青松翠柏之間,青煙繚繞如云如霧、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寺廟后院有高逾十丈磚塔,橫面方形、層層相疊,塔凌碧漢、鐸響青霄,稱小雁塔。
李篤望著小雁塔嘖嘖稱奇:“不曾想這新羅國使團獨愛寺廟、還挺會挑地方。”
“你竟還有拜佛賞景的閑情逸致?還不快去尋那新羅國人。”
與李篤對這后世的著名景點有特殊情感加成不同,辛云京冒了不小的風險私自改變一隊金吾衛巡街順序埋伏在寺廟左近,因此連連開口催促。
喚來知客僧前行領路、來到新羅國使團住宿的齋院之中,此處正有高僧誦經,梵音陣陣震動心神,新羅國人匍匐在地、待之真若神明。
也不知道那知客僧是如何傳話、通譯是怎么翻譯,領頭那新羅官員納頭便拜、用唐言恭請上國金安。
不等李篤驚詫這番舉止是否僭越、知客僧便習以為常的告知:
這群新羅官員對誰都這樣,今日一早有鴻臚寺館伴使前來接洽、這些小國寡民表現的更為夸張。
新羅本就勢力薄弱,趁大唐與吐蕃在隴右河西鏖戰之機偷占半島土地,兩年前新羅舊王薨逝,繼位新王根基不穩,其國內已在動亂邊緣、迫切需要取得軍政成績。
因此新羅為了求得大唐皇帝對新王冊封、使者姿態極為謙卑。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新羅使者如此姿態、李篤反而不好強硬責問,干脆擺出寧王子的架勢、就言想要見識一下番邦友人,請貴使將使團上下人物全部集結出來。
那使者應該是看出了什么異樣,譬如一旁的辛云京身披金吾衛明光鎧甲、手按腰刀虎視眈眈,猶豫幾息、終究訥訥不敢言,將屬下眾人喚至院中。
這隊伍的組成結構很神奇啊,一群新羅的官員和學者、加上一隊西域胡人?
李篤揚揚眉梢,辛云京當即發出信號命令金吾衛沖進院中將這些胡人團團包圍,再有老卒上前檢查手上老繭、確認胡人常使刀弓無疑。
新羅國正使終于明白了這乃是突發的變故,連忙上前用磕磕絆絆的唐言解釋:“誤會、都是誤會啊!”
“鄙國聽聞大皇帝陛下喜愛胡旋舞蹈,特意重金聘來西域舞師、用作千秋節獻禮。”
鴻臚寺館伴使這時也開小差歸來、證實了使者說法:鴻臚寺會同禮部已經驗收過舞樂節目,據說這隊胡人隨曲樂聲調整齊旋轉、快如閃電。
“李將軍身負重責、查察太極宮防,本官敬佩。”能做館伴使者無一不是能人,開口便尊稱李篤區區隊正為將軍:
“但西域蠻胡舞刀弄槍著實不足為奇,李將軍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