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符五年,十二月二十八。
這段時間以來,董六的人一直沒有動靜,不知是專注于為董繼宗做壽,還是暫時轉移了追債對象。
這些日子,劉克之幾人一直在準備著,其實也不算什么準備,就是每日練功,然后休息,磨礪兵器,等待元日的到來。
殺人,很簡單,刺殺,很簡單,唯一的難度就是如何在殺人之后快速離開長安,除了撤退路線需要細細計劃以外。
殺人,其實并不需要什么周密的計劃。
計劃就是等董繼宗過了布政坊,將至西市的時候,在六十步外引弓箭射殺,就這么簡單。
有時候越是嚴密的計劃,失敗的可能性就越大,因為要考慮的因素太多,破綻也就可能越大,而簡單的計劃只有目標,往往能夠一擊即中。
自古以來,激情殺人,最是難破。
十二月三十,今日無雪。
“阿貴,我記得你有家人的,對嘛?”
劉克之坐在廊下,看著天邊的艷陽,這是冬日里難得的太陽,說實話,并不溫暖。
“是的,我的家人在玄都觀照顧老主人。”
劉貴并不是劉克之家的仆人,而是當年回家時叔祖不放心,從玄都觀跟來的,他原來也不姓劉,而是被買來后改的姓名。
“你等會兒便帶著我的這些箱子,回玄都觀交給我兄長,然后就繼續照顧我叔祖吧,我要去投軍了。”
劉克之拍了拍被他當作靠背的箱子,總共有六個箱子,四四方方的,每一個都是80X80的規模,其中裝著的,是劉克之默寫出來的各類書籍,幾乎包羅萬象,是他手中最值錢的東西。
“是,郎君。”
劉貴并沒有問為什么,他是仆,劉克之是主,他只需要聽從吩咐,這就夠了。
“你的這些寶貝是何物?”
楊師厚一直對劉克之的這幾只箱子感到好奇,他原本以為這箱子中不是財物便是禁品,如強弩,鐵甲等。
但今日幫忙抬出之時,重量和聲音都不對,顯然,他猜錯了。
“一些書籍罷了。”
劉克之瞇了瞇眼睛,沒有正面回答,因為這箱中的書籍所記載的東西,大多都超越了這個時代。
也幸虧夢世界中的他可以受到現世的影響,這才讓他專門找到這些書,一字一句的默寫出來,數百萬字的內容和插圖,他還因此練出一手好字和畫工。
“這么多的書,看來你將玄都觀中的書都抄錄了一遍,花了很多錢吧。”
楊師厚也并沒有感到驚訝,心中十分羨慕,畢竟書籍珍貴,劉克之可以抄錄玄都觀的書,并不奇怪,他要是愿意花錢,也可以抄錄。
但他很窮,不要說抄書了,連紙他都買不起,尋常規格的黃麻紙尺牘和尺素,百張雖然不過八十錢,但考慮到一本書的厚度和抄寫中產生的損耗,百張紙也就能抄兩三本道門經書,這還沒算注解。
若是加上注解,一本道家或者儒家經文,最起碼也需要兩百張紙才夠,加上抄錄費百錢,一本書就要三百六十錢左右。
這些錢,可以買七斗米,夠尋常一家五口人吃上月余。
而楊師厚作為不良人,是沒有工資的,他只有一年十貫錢的補貼,加上平日里商家的供奉,一年也就二十貫錢,大概值個六十本書。
而劉克之這一個箱子中,按尋常書籍規格算,能有書四百本,六個箱子大概有二千四百余本書,是楊師厚當不良人四十年的收入。
“買紙花了千貫,墨和筆花了四百貫。”
劉克之想起抄書的經歷,一時間不甚唏噓,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將這些書抄下來的,一切就好像是做夢一樣。
“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我這箱中不過數百卷書,玄都觀中藏書萬卷,與之相比,不過九牛一毛,若要將玄都觀藏書全部抄錄,萬貫也不過只是紙錢罷了。”
“我一路從家中來到長安,也不過花費數十貫錢,你這些書,都夠我將整個大唐走一遍了。”
楊師厚一時也有些唏噓,他沒想到劉克之居然這么有錢,家中有房有牛就算了,居然還有這么多傳家書籍,若是全賣了,五萬貫不過小菜一碟。
“再如何,還不是被一個宦官設局逼迫,要遠走邊鎮,有再多的書,再多的錢,也不過別人俎上魚肉罷了。”
摸著懷中的刀,劉克之長嘆一聲,亂世之中,錢財和書籍都抵不過手中之刀。
“世道如此啊。”
楊師厚亦是感嘆一聲,一時間,氣氛有些沉默。
———
次日一早,劉克之與楊師厚攜橫刀,背弓,箭袋里裝著十只破甲箭,二十只倒刺箭,來到西市與牛禮匯合。
不得不說,張承業這人能處,他不僅準備了三匹快馬,還另外準備了十貫錢,并有干糧若干,且已買通了金光門守將,讓三人刺殺之后可以順利出城。
而這買通守將的舉動,不僅方便三人離開,同時也將此事定為宦官之間的內斗,而非有外人主使的謀殺。
這樣做,麻煩只會在楊復恭一系與田令孜一系內產生,這些宦官將沒有理由將事態擴大,從而牽連他人。
這是張承業對劉克之的許諾。
為了不顯眼,當然也是沒錢的原因,三人皆沒有著甲,甚至于劉克之和楊師厚連長兵都沒帶。
劉克之沒帶是因為他家的馬槊失落在江陵,而楊師厚沒帶則是單純的窮,三人只有牛禮帶了一支步槊,沒辦法,好的馬槊太貴,而且便宜的投軍之后節度使會準備好的,不需要自己準備。
這就是府兵制和募兵制的區別之一,府兵制下,投軍之人武器多是自備,士卒平日的生活也是耕作和訓練交雜,而募兵制下,武器皆由節度使或朝廷準備,平日的生活也以訓練為主,他們是完全脫產的職業軍人。
至于身上的弓刀,這是大唐男子出行的標配,即便劉克之的橫刀是特制的,也依舊如此,頂多就是路人會多看兩眼,但也不會太過引人注目。
不過劉克之還多帶了一只背囊,長幾可拖地,從表面看不出其中乾坤。
按照計劃,二人輕裝上陣,在西市東北角等待時機,牛禮則帶著物資在西市北門處接應,完事之后從距離最近的金光門離開長安。
不多時,朝霞漫天,天色大亮,今日也是難得的太陽天,長安城徹底從沉睡中復蘇,街上開始熱鬧起來。
今日是元日,在這一日會舉行元日大朝會。文武百官、八方使者均按品階列隊,皇帝著袞冕臨軒,接受四方恭賀,并設宴席、歌舞款待朝臣和使節。
對于這一盛況,有詩曰:“天顏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萬物知”。
雖然如今大唐衰落,四方亂起,但對于節日的慶祝依舊不會輕視,這是少有的安穩時光,也只有這些時日,劉克之才能一睹大唐芳華。
因節日的到來,長安在戒嚴的同時,也會變得疏忽,畢竟大家都想回家與家人共度佳節,只要不是大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這歡慶的日子,也掩蓋了三人的異狀,畢竟滿大街的男人裝扮和他們差不多。
張承業看著年不滿二十的三個少年郎,躬身一禮。
“祝三位郎君,此去邊軍,必成就一番功業!”
劉克之對這位風姿出眾的宦官頗有好感,當即認真的回了一禮。
“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張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