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那日,顧承在老宅天井支起蟹眼泥爐。新焙的龍井混著糖炒栗子香,漫過晾曬的藍印花布。我踮腳去夠檐角懸著的竹編月餅模,木梯晃動的剎那,被他扶住腰肢:“當心摔了前朝的古董模子。“
他腕間的老山檀手串纏著月餅繩,松香染透的麻繩在暮色里泛著琥珀光。我故意將棗泥餡抹在《陶說》扉頁,他佯怒蹙眉,卻蘸著豆沙在我掌心畫了輪滿月:“這般糟蹋,罰你雕九十九朵木樨?!?
晚風卷著糖桂花掠過青瓷魚缸,驚得錦鯉曳尾攪碎月影。顧承踩著人字梯掛走馬燈,燈面糊的桑皮紙上,他手繪的嫦娥衣袂沾著今晨搗的鳳仙花汁。我晃著盛滿鮮菱角的竹匾,看他后頸的月牙疤在燈籠暖光里浮沉,恍若窯變時的釉淚。
“第七片桂葉?!八蝗蛔蕴萆细┥恚曌呶音W角的金桂。燈影在我們鼻尖相觸處晃成漣漪,他唇間的新栗甜混著我指縫的糖桂香,在秋風里釀成十五的渾酒。
供桌上的兔兒爺歪戴著他新糊的紙冠,偷吃的月餅渣在青石板上引來蟻群。顧承蹲在井臺邊濯洗沾面的雙手,忽然掬水潑向偷食的雀兒:“這般貪嘴,倒像某位蘇姑娘。“
暮色熔金時,我們拎著竹籃給四鄰送月餅。顧承的布鞋碾碎滿巷桂子,甜香沾在他卷至膝頭的褲腳。賣菱角的船娘笑著擲來并蒂蓮蓬,他俯身去接,后腰的短衫下露出我晨起咬的胭脂印。
“顧先生家的團圓宴可備好了?“綢緞莊老板娘倚著門框打趣。他忽然將我攬近,指尖在藍印花布上輕捻:“正缺對描金鴛鴦碗?!?
老宅的八仙桌浸在桂魄里,顧承用冰裂紋盞盛了自釀的桂花醪。我偷抿半口,卻被他含住杯沿渡去余溫:“醉月需配醉人?!?
子時的更漏滴碎銀河時,我們窩在麥秸垛里看走馬燈轉影。顧承的掌心焐著我微涼的腳踝,忽然自懷中摸出對霽藍釉杯:“今春燒的,裂紋里嵌著驚蟄的雨?!?
月光漫過杯沿的冰裂紋,將我們交疊的倒影燒成最圓滿的釉色。遠處誰家稚童打翻了兔兒燈,流火在秋夜里曳出橘紅的尾,恰似當年墜窯時,他護住我時眸中跳動的星子。
供桌上的兔兒爺突然栽進桂花蜜罐,黏稠的金色糖漿順著青石磚縫漫成銀河。顧承拎著兔耳朵將它救起,指尖沾的蜜漿卻抹在我眉間:“偷吃的小神仙,該罰你守一夜月華?!八淇谡趄v著新蒸藕粉的甜香,腕骨處的老山檀手串纏著半根紅線,正是昨日綁月餅匣的繩頭。
后廚的竹屜騰起白霧,我掀蓋去夾定勝糕,被他捉住手腕:“第七塊了。“他忽然含住我燙紅的指尖,舌尖卷著豆沙餡的余溫,“這般吃相,倒像瓦當上那只饕餮?!按巴夂鰝鱽碇匚飰嫷氐膼烅?,我們相視一笑——定是前院晾曬的柿子又被饞嘴的雀兒撞翻。
暮色浸透晾曬的藍印花布時,顧承在葡萄架下懸起走馬燈。桑皮紙上的嫦娥突然活了衣袂,原是夜風卷著桂瓣穿燈而過。我踮腳調整燈繩,后腰忽被他掌心托?。骸澳懵牐瑬|南角的瓦當在唱《霓裳》第三疊。“月光恰在此時漫過琉璃盞,盞中桂花醪泛起細密的漣漪,恍若廣寒宮的玉液池。
鄰家稚童提著蟹燈叩門討月餅,顧承將兔兒爺的紙冠戴在他頭頂。孩子忽指著我驚呼:“仙子姐姐眉間有顆月牙!“他偷抹在我眉間的蜜漿,此刻正映著月光盈盈欲墜。顧承俯身咬走那滴蜜,唇齒間的甜混著秋風,釀成比桂花醨更醉人的私語。
子時的更聲驚散流螢,我們窩在麥秸垛里拆鄰里回贈的巧果。顧承忽然自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剝開竟是半塊發(fā)硬的五仁月餅——邊緣還留著幼時我賭氣咬出的齒痕。“那年你砸了我的兔兒爺,“他掰開月餅露出青紅絲,“罰我藏了十五秋。“
井臺邊湃著的菱角突然炸裂,驚得走馬燈晃出重影。顧承護著我后退時,后腰撞翻晾曬的柿餅架,橙紅的果肉在月光里飛濺如星。我趴在他懷里拾柿蒂,忽見青磚縫里嵌著片霽藍釉殘片——正是二十年前他為我燒的生辰禮,缺口處還粘著兒時摔碎的淚漬。
“原是被雀兒銜去墊了窩?!八﹃云系谋鸭y,忽然將殘片按進我掌心,“明日重燒一對,裂紋里嵌些桂瓣可好?“夜露打濕的麥秸在身下窸窣作響,遠處誰家的簫聲漏了半闕《鷓鴣天》,將十五的滿月吹成窯爐里將熄未熄的炭火。
供桌上的兔兒爺突然被月光灌醉了酒,斜倚著青瓷香爐打鼾。顧承用竹簽蘸著桂花蜜,在它三瓣唇上畫了道笑紋:“偷吃供果的小神仙,該罰你守歲到天明。“夜風掀起藍印花布的門簾,漏進幾粒流螢,恰巧落在他為我簪發(fā)的銀笄上,將青絲鍍成銀河。
井臺邊的木桶忽然晃出碎玉聲,原是鄰家稚童擲的蓮蓬浮在水面。顧承撈起蓮蓬剝出顆渾圓的籽,忽然按在我心口:“缺了這粒,廣寒宮的蓮座便不圓滿?!吧徸痈糁纳捞鴦尤绻?,他掌心的繭痕擦過胎記裂紋,激得滿架晾曬的柿餅簌簌震顫。
子時的梆子驚飛梁間燕,我們踩著月光盜取阿婆釀的桂花稠酒。顧承的布鞋碾碎滿徑桂子,甜香沾在他卷至肘部的衣袖,像釉上彩的描金紋。酒壇啟封的剎那,他忽然含住我指尖的泥封蠟:“這般偷香竊玉,倒像少時盜我窯火的丫頭?!?
后院的石桌上,冰裂紋盞盛著的酒液晃出月影。顧承用竹枝蘸酒在青磚上寫《水調歌頭》,筆鋒游走處,磚縫里的苔蘚竟生出細碎的桂瓣。我伏在他肩頭哈氣,白霧漫過“千里共嬋娟“的殘句,凝成釉色般的霜。
“你聽。“他忽然扣緊我數星子的手,“東南角的瓦當在唱第四疊《霓裳》?!耙癸L應聲卷起供桌上的紅燭淚,將兔兒爺的紙冠吹成旋舞的鶴。我們追著鶴影跌進麥秸垛,驚起藏食的田鼠,它爪間攥著的竟是半塊硬如石的五仁月餅。
顧承突然自懷中掏出油紙包,層層剝開是支斷成兩截的兔毫筆:“那年你摔碎定窯盞,我拿筆桿補的?!霸鹿獯┩腹P管裂痕,在地上映出交頸的鶴影。我咬開筆斗的松膠,陳年的墨香混著他衣襟的枙子氣,在秋夜里釀成秘藏的醅。
五更露重時,我們窩在柴房分食偷溫的柿子。他忽然掰開柿蒂,露出顆晶亮的籽:“廣寒宮的桂樹,原是用相思子栽的?!梆こ淼拿蹪{順著腕骨滑向肘彎,被他舌尖卷去時,癢意直鉆進胎記的裂紋深處。
東方既白,供桌的香灰堆里埋著對未燒的泥胚。顧承握著我的手指塑形,冰裂紋在胚底蔓成纏枝蓮:“待來年桂魄滿時,這盞盛得下整條銀河?!俺抗獯唐粕Fぜ垷艋\的剎那,二十年前墜窯的碎瓷聲忽然在耳邊輕響——原是阿婆的貓打翻了晾曬的桂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