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BJ。
景月第一次見他,是在新化學樓一層的鐵皮椅上,她絞盡腦汁,想不出那天有什么特殊。
人在遇到重要的人的時候,都會覺得那一天沒什么特殊。
彼時他穿著一件黑色沖鋒衣和黑色工裝褲,腳踩著一雙銀灰色的跑鞋,斜挎著一個深藍色帆布包,戴著一副黑色方框眼鏡,有幾綹頭發朝天炸著,懶懶散散低頭四仰八叉的坐在鐵皮椅上,雙手耷拉在扶手上,腿隨意的伸展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要不是因為化學樓只有他一個人,景月根本不敢相信眼前這人就是陳星研。
雖說不太好以貌取人,但他這幅玩世不恭的懶散樣子,說他是學體育的,學音樂的,都比學化學的要有可信度。
景月朝他走過去,輕聲說道:“同學你好。”
那人聞言抬頭,嘴里還叼著一根棒棒糖,他隨手把糖從嘴里拿出來,霎的站起來,景月瞬間感覺眼前擋了一座山,有一種萬丈高樓平地起的震撼。
“你是景月?”他的聲音很符合他的形象,清洌又帶有磁性。
“嗯。”
景月笑著點了點頭,眼前的人很高很高,非常壯碩,感覺應該是常年運動,小麥色皮膚,肩膀很寬,但看起來有點兇,冷冰冰的,不笑也不說話,感覺不太好相處。
兩人就這樣僵在了原地,傍晚七點,天已經蒙蒙黑了,身邊吹過一陣穿堂風,景月穿著短袖打了個哆嗦。
“你冷嗎?那我們快上去吧。”
“好。”景月點了點頭,“是成歲師兄帶你的嗎。”
“是,他讓我先來實驗室找他。”
“哦,他現在應該還沒來,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
“那你可以先去吃飯。”
“嗯。”陳星研點了點頭,從旁邊座椅上拿起他的羽毛球包,斜掛在肩上,“坐電梯上去?”
他指了指電梯門。
“那邊上不了奇數樓,我們在三樓,坐那邊的。”
景月指了指走廊,“在這條走廊盡頭。”
“好。”陳星研又點了點頭。
景月想說點什么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畢竟眼前這人是自己的同門,以后少不了要共事,但此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可靠近的氣息,她不免有些緊張。
正措辭要如何開口,眼前遞過來一根棒棒糖。
“辛苦你跑一趟來接我。”
景月抬頭看向眼前這個長得還不錯的高個子男生,他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炸毛的頭發,旋即從口袋里又拿出幾根棒棒糖。
“有好多口味,你要吃哪個?”
他單手攤開,手掌很大,手指很長,顯得癱在上面的幾根棒棒糖孤零零的。
“謝謝,這個就好。”景月沒有挑選口味,也沒什么耐心去看,隨手接回了他最開始遞出的那一根,隨口問道:“你很喜歡吃糖嗎?”
“嗯。”他點了點頭,隨后補充道,“吃甜的心情好嘛。”
景月沒再說話,撥開糖紙把棒棒糖塞入口中,粉色的小兔子,水蜜桃味,甜絲絲的沁入喉嚨,她好像第一次吃這么好吃的糖,感覺整個人都松了下來。
電梯停在五樓一動不動,可能是在往上搬什么試劑,倆人就這樣定定的站在電梯口,安安靜靜的吃著各自的糖。
景月感覺氣氛沒剛剛那么僵硬了,于是緩緩開口:“你是廣東人?”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微信地址是廣東廣州。”
“對,家是廣州的,在西北上的大學,然后現在來這邊讀研。”
“怎么從廣州跑到西北去了,那么遠”
“想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感受一下嘛”陳星研隨手拿過景月夾在指尖的糖紙,稍一跨腿便順手將糖紙和糖棍丟進了垃圾桶,“感覺西北和BJ差異還挺大的,不管是建筑還是環境和飲食,更別說和廣州了。”
“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感受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挺好的。”景月順著他的話頭附和道。
“你呢,你是哪里人”
景月正打算開口,電梯門打開了,里面果然是幾個穿著實驗服的男生推著板車拉著一堆試劑。
陳星研幫忙把車搬出來后,用胳膊擋著電梯門,揮了揮手說:“你先進。”
景月迅速跨進電梯,按著開門鍵,等陳星研進來之后,按了三樓。
電梯上升速度很快,剛剛的談話被驟然打斷,倆人也都沒有再扯話題,就這樣一前一后進了實驗室。
景月是本校內保,畢設也是在這兒做的,因此已經在這間實驗室待了快一年了,她熟門熟路的將包放在桌子上后,才想起后面跟著的人。
“你先把包放我這兒吧。”景月將自己腳下的柜子打開,實驗室工位緊張,除了幾個實驗室老人之外,其他人都只能將就坐在實驗臺上,景月也是帶她做畢設的師姐畢業了,才繼承來一個實驗臺和柜子。
陳星研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隨手把包摘下塞進柜子里,羽毛球包太大了,他只能放在景月凳子旁的地上。
晚上七點,實驗室還沒人,大家吃完晚飯會選擇回宿舍休息一會兒,或者在操場溜達溜達,等到快八點的時候才會陸陸續續的來。
畢竟,晚上十一點才能打卡下班。
陳星研雙腿一跨,坐在了景月旁邊的凳子上,他好像對實驗臺上景月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干柱子很感興趣,一邊看一邊伸手戳了戳。
“你們晚上不休息嗎?”
“不是你們,是我們。”景月笑了笑,“明早九點開組會,開完你就知道了。”
“哦。”陳星研乖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景月打開電腦,正打算看文獻,余光撇到陳星研,又覺得自己把他帶來又將他一個人晾在一邊不太好,想到剛剛他還給了自己糖,于是從抽屜拿出師姐答辯用剩下的一次性紙杯遞給陳星研:“你要喝水嗎,樓道有飲水機。”
“謝謝。”陳星研正四處打量著實驗室環境,接過紙杯,“不過我帶水杯了。”
他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大容量綠色運動水杯,仰頭咕嘟了一大半。
景月看著他突然有點想笑,他飯量一定也很大。
真的很像體育生。
“你笑什么?”陳星研把杯蓋合上。
“哦,沒什么。”她尷尬的搖了搖頭。
“我們實驗室好小啊,而且感覺有點臟亂,沒想到。”
“沒想到久負盛名之下的京大化院里面是這樣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
“因為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
倆人不約而同,心領神會的笑了笑。
“我們沒有辦公室嗎?我本科學校都有。”
“沒有,人太多了,化學樓幾乎沒有休息室。”景月撇著嘴搖了搖頭。
“不知道球場什么樣。”
“什么球場?”
“羽毛球場啊。”
景月想起他是背著羽毛球拍來的,立刻心領神會,“學校硬件還是可以的,很大,你喜歡打羽毛球?”
“哥們專業的!”陳星研驕傲的揚了揚頭,再一次把景月逗笑了。
他也不好意思的笑著撓了撓頭。
“最里面那怎么有個門,是間屋子嗎?”陳星研開口問道。
“本來是倉庫,成歲師兄收拾出來搬了進去,現在是大師兄的單人豪華休息室。”
景月抬手看了下時間,離八點還有一會兒,她開始耐心的給陳星研講起了實驗室和學校的事情。
學校人多地少,實驗室資源緊張,又因為她們是小組,所以沒有休息室只有一大間實驗室,前后墻上是兩排五個通風櫥,中間有三排實驗臺,隔出四條走廊,實驗臺的角落安了幾張小課桌,她們就在那里休息看文獻。
當初建化學樓的時候,每一層盡頭的實驗室都朝走廊額外突出來一點,留作雜物間,成歲師兄來實驗室早,自己把雜物間收拾出來做了一間小小的休息室,沒實驗做的時候都一個人待在里面。
我們的導師江效,江蘇人,三十七歲,青年研究員。
實驗室最大的師兄,成歲,今年博三,二十七歲,師兄是黑龍江人,大大咧咧的,人很好相處,也很照顧大家。
博二師兄,就做我旁邊這個,叫謝斌,這個師兄不太好相處,離他遠點。
還有一個博一師姐,叫白云斐,不過她去科大聯培了,平時都不在,我也只在六月份畢業季的時候見過她一次。
剩下的就都是碩士了,研三的師姐孫芃瑤,研二的師姐范悠怡,師兄吳炫。
還有研一的你我。
“大概就是這些了,我們是小組所以人也少。”
陳星研看著眼前的女孩一臉認真的為他耐心介紹實驗室環境和人,她聲音很好聽,清脆而溫柔,嘴里一邊說著,修長纖細的手指一邊數著人數,長睫毛一眨一眨的,俏皮而靈動。
他看的出神,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你還有沒有什么問題。”景月看他傻乎乎的笑著,也不說話,“沒什么問題我就去做實驗啦?”
“別。”陳星研莫名想和她多待一會兒,“我有問題要問。”
“你說。”景月點了點頭。
“你多大了。”陳星研脫口而出。
景月正以為他要問一些類似實驗室研究方向,課題選擇,研一選課什么的正經事情,結果他來了這么一句,景月愣了一下,不自覺啊了一聲。
陳星研又不自覺笑了,覺得她萌萌的,好可愛,像一只小貓。
他原來這么愛笑,景月對他剛剛的高冷印象蕩然無存。
“哦,我意思是說為什么只有老師和大師兄有年齡,其他人沒有嗎?”陳星研意識到不對,對一個剛認識幾小時的女生,他有點失言,于是急忙補救。
景月沒忍住笑了笑,陳星研注意到她的大眼睛滿含笑意,亮晶晶的。
“那當然是因為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師和師兄的年紀。”她認真回答道。
“老師年齡官網上有,師兄的你怎么知道的?”陳星研知道自己有點沒話找話了,可還是忍不住想多說幾句。
“一個師姐告訴我的。”
“哦”陳星研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你說大師兄人很好,你和他關系很好嗎?”
“那倒也沒有,只是他偶爾會指導我實驗什么的。”
陳星研安心的點了點頭,“為什么每一屆都只有一個學生,到研二就是兩個了。”
“那當然是因為那年以后老師的碩士招生名額就變成兩個了。”景月為他提的這幾個沒有含金量的廢話問題汗顏。
正聊著,謝斌推門而入,他看到陳星研坐在景月邊上愣了一下,但一句話都沒有說,穿過他們拉開椅子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景月深吸了一口氣,擠出笑容和謝斌說道:“師兄,這是老師今年的另一個碩士,陳星研。”
“嗯。”謝斌點了點頭繼續刷著他的小視頻,眼皮都沒抬,景月看到陳星研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也沒說話。
景月一陣無語,她覺得主動和他說話自己簡直是閑的。
氣氛正僵硬著,孫芃瑤和吳炫前后腳進了實驗室,他們詢問了陳星研幾句話,氛圍漸漸和緩下來,沒一會兒,成歲就和一個女生一起進了實驗室,成歲蹲下在箱子里翻出一個100ml的圓底燒瓶,遞給女生,又和她一起往實驗室外面走去。
陳星研一臉懵的回頭看向景月,景月口型示意他,“那就是成歲師兄。”
陳星研一臉尷尬的笑著起身,低低說了聲:“成歲師兄?”
師兄明顯楞了一下,朝他點了點頭就繼續和女生一起往外走,陳星研只得跟上,走到實驗室門口時,女生笑著和景月打了招呼,隨后拽了拽成歲的袖子低低的說了聲:“你別送我了,那個師弟看起來找你有事,你別不搭理人家啊。”
接著笑吟吟的朝陳星研說:“那你們聊,我先走啦。”
成歲一頭霧水的點了點頭,看著章年年坐上了電梯,才不緊不慢的扭頭看向陳星研,“找我有事?”
陳星研輕咳了一聲,理了理嗓子說:“師兄,我是陳星研。”
成歲嗯了一聲,沒再接話。
一片寂靜。
陳星研下意識看向景月,一臉疑惑。
景月癟著嘴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什么情況。
良久,陳星研試探性開口。
“師兄,就是開學前大概一周,你微信和我說開學第一天來3016找你的。”
“陳,陳星研?”成歲瞳孔放大,一臉吃驚的盯著陳星研,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你說你是陳星研?”
“嗯。”陳星研被這樣質疑,遲疑的點了點頭。
“害,我以為陳星研是個姑娘呢。”
“噗。”正在中間實驗臺做實驗的的吳炫沒忍住笑了一下。
“……”陳星研不知道該說什么。
“……”景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實驗室一片死寂,只留手套箱嗡嗡運行的聲音。
良久,成歲率先打破尷尬。
“嗯,那個師弟,老師在九樓,9012,你上去找他吧,看他要和你說些什么不。”
成歲是黑龍江人,但性格并不算特別大大咧咧,普通話說的也不錯,可總在關鍵時刻情商下線,東北話上線。
……
這次換陳星研不理人了。
景月見勢不妙,笑著打圓場道:“對,先去見老師一面。”
可陳星研依舊默不作聲,低著頭盯著地面,良久才看著成歲緩緩開口:“師兄,你陪我上去吧。”
“你自己去就好了。”成歲不耐煩的抱著胳膊,“我一會還有事。”
陳星研扭捏著撓了撓頭說:“我,我不敢一個人上去。”
“你陪我去嘛。”
……
成歲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一般高卻比自己還要壯的男生,此刻正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一樣朝自己撒嬌,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整張臉都皺成了包子,半張著嘴,感覺自己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這家伙不會,是個娘炮吧。
怪不得名字這么像個女孩。
他嫌棄的看了陳星研最后一眼,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老師找你不是找我,我陪你去算怎么回事啊。”
陳星研抬頭,眨巴著眼睛歪頭看著成歲說,“你可以站在辦公室門口等我。”
成歲扶額,試探性安慰道:“老師很溫柔的,你自己去也沒關系,他不會吃了你。”
陳星研還是堅持說道:“師兄,陪師弟走一趟嘛。”
景月看著眼前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歲師兄是實驗室最大的大師兄,她來實驗室這一年多還沒見過誰敢這樣和他說話,她十分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既然你非得找個人陪你,那讓師妹陪你去。”
成歲扭頭看著景月,悠悠開口:“老師可喜歡師妹了,景月,你陪她去一趟。”
說完像是害怕景月會拒絕似的,飛速離開了實驗室,丟下一句,“我去分測取樣了,拜拜。”
景月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尾,她仿佛一只在路邊看打架結果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腳的狗。
人果然不能離風暴中心太近,好奇心害死貓啊。
這次換陳星研眨巴著眼睛看景月了。
也不怪成歲師兄溜的快,景月都受不了這樣的陳星研。
白白凈凈的男孩子撒嬌是可愛,陳星研撒嬌是可怕。
猛男撒嬌,場面一度辣眼。
“別眨巴了,我陪你去還不行嗎。”
實驗室門口這間電梯是貨梯,專門用來運溶劑、液氮和廢液的,所以味道刺鼻,她一進去就忍不住咳嗽。
“你是不是覺得我剛才很奇怪。”
電梯在六樓停了一下,陳星研等那幾個推著溶劑小車的送貨師傅下去以后開口問景月。
無辜躺槍,還得跑一趟九樓,她一臉怨念的死死盯著電梯按鍵,才沒心情管他奇怪不奇怪。
電梯到了九樓,景月率先沖下去,走在前面帶路,九樓大都是老師和領導的辦公室,走廊里散發著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不像樓下那樣氣味刺鼻,環境吵鬧,景月走了幾步后,感覺心情平靜了不少,于是突然停下腳步,扭頭問他。
“所以你剛剛為什么那樣。”
陳星研一臉驕傲的說:“誰讓他說我是個姑娘。”
這哥還真是睚眥必報,都不帶放隔夜仇的,估計成歲師兄內心都要有陰影了。
景月默默舉起手來給他點了個贊。
“你牛,陳姑娘。”
陳星研聽到姑娘這兩個字全身開關像是被打開了似的,他正要炸毛,景月反應迅速拔腿就跑,“前面就是老師辦公室,你自己進去吧,我也去分測取樣了,拜拜。”
留陳星研原地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