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流涌動
- 渭河長歌
- 槐里鳳鳴
- 3065字
- 2025-05-29 15:36:41
立秋后的龍旺公社,日頭仍像懸在頭頂?shù)睦予F,把渭河灘烤得騰起陣陣扭曲的熱浪。李紅梅蹲在知青樓后的菜地里,指甲縫里嵌滿泥土,正仔細拔除豆角架下的雜草。汗水順著她被曬得黝黑的脖頸往下淌,在藍布衫領(lǐng)口洇出深色的汗堿,像一朵朵枯萎的花。遠處突然傳來的叫罵聲驚得她手一抖,嫩綠的豆角藤差點被連根扯起。
“這工分本怕不是給城里人開的!”王大嬸的聲音像把生銹的剪刀,劃破午后的寂靜。李紅梅直起腰,看見老婦人正站在曬谷場中央,手里揮舞著皺巴巴的工分單,藍頭巾下的白發(fā)被風(fēng)掀得凌亂。她的鐮刀重重砸在石板上,迸出的火星驚飛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上個月修渠,老趙累得尿血,工分還沒這些細皮嫩肉的娃娃教兩節(jié)課來得多!”
圍觀的村民們頓時炸開了鍋。趙老漢蹲在墻根劇烈咳嗽,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煙袋桿,煙灰簌簌落在打著補丁的褲腿上。幾個壯勞力把草帽摔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對著哩!俺家軍娃天天天不亮就去挑糞,來回三里地,工分咋就比不過知青教娃娃唱兩句歌?”人群中爆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附和,夾雜著孩童的哭鬧和牲畜的嘶鳴,驚得樹梢的蟬都噤了聲。
李紅梅攥著沾滿泥土的工分簿往曬谷場跑,膝蓋的舊傷在熱浪里隱隱作痛。這處傷痛是去年修導(dǎo)流壩時留下的——當(dāng)時她為了搶救被洪水沖走的測量木樁,一頭扎進湍急的河水里,膝蓋重重磕在石塊上。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有根細針扎進骨頭縫。
“嬸子,工分是按勞動量記的……”她話沒說完,王強已經(jīng)從人堆里竄出來。王強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還帶著新鮮的線頭,那是她昨晚熬夜幫他縫的。“我們天不亮就下田,日頭落了才回屋!”王強擼起袖子,露出結(jié)痂的傷口,“這疤是加固導(dǎo)流壩時被鋼筋劃的,當(dāng)時血把河水都染紅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胸膛劇烈起伏。
“夠咧!都包吵咧!”劉天祥的旱煙袋重重杵在石磨盤上,火星子濺到旁邊“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標(biāo)語上,燙出焦黑的洞。劉書記古銅色的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烏云,中山裝口袋別著的鋼筆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微微晃動。“今黑咧開社員大會,把賬掰扯清楚!誰要是胡攪蠻纏,就去壩上挑十趟石子!”
夜幕降臨時,公社大院的老槐樹下擠滿了人。墻上“團結(jié)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的標(biāo)語被油燈映得忽明忽暗,油墨在高溫下暈染出詭異的紋路。李紅梅抱著厚厚的工分簿站在土臺上,望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想起剛下鄉(xiāng)的那個冬天。那時她和知青們擠在漏風(fēng)的土坯房里,凍得睡不著覺,是王大嬸悄悄送來一床新棉被,說“娃娃們受苦了”。
“我來說兩句!”張建軍擠到臺前,他的深藍色工裝被汗水浸出層層鹽漬,后背印著的施工示意圖早已模糊不清。他展開泛黃的報紙,手指點著大寨村工分制度的報道,聲音有些沙啞:“大伙都瞅瞅,人家按勞動強度、技術(shù)含量記分。趙大叔修渠的手藝,知青改良土壤的學(xué)問,都是為集體出力!”
“說得輕巧!”田娃猛地站起來,他精瘦的臉上滿是不屑,“改良的麥種?去年秋里,知青把化肥當(dāng)糖撒,燒死多少秧苗?上個月?lián)屗喟寻臣业乃岸荚覡€了!”他的話如同一把利刃,瞬間劃破了短暫的平靜。
李紅梅的思緒回到那個混亂的清晨。那天,天還沒亮,王強帶著幾個知青去水渠打水,卻發(fā)現(xiàn)閘門被提前關(guān)閉。雙方爭執(zhí)起來,混亂中,知青小陳失手砸爛了田娃家的水桶。水花四濺,濺濕了“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的標(biāo)語,也濺碎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知青們培育的菜苗被人連根拔起,“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木牌碎成滿地木屑。
“都別吵咧!”趙老漢拄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他空蕩蕩的褲管在夜風(fēng)里晃蕩。老人的聲音像破風(fēng)箱,卻讓全場瞬間死寂,“洪水那天,要不是小張背著我,要不是紅梅舉著燈,我這條老命早喂了渭河!這些娃娃,是拿命護咱龍旺!”說著,渾濁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淌進衣領(lǐng)。
劉天祥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灰落在“為人民服務(wù)”的標(biāo)語牌上。“這樣,工分按體力、技術(shù)、出勤三樣評。知青和老農(nóng)結(jié)成對子,互相學(xué)!”老支書看向李紅梅,“明兒起,你帶著知青挨家學(xué)種地。大海,你帶后生跟知青學(xué)新技術(shù)。誰再鬧事,工分扣一半!”
散會后,月光給知青樓鍍上冷銀。李紅梅坐在臺階上,望著墻上“戰(zhàn)天斗地,其樂無窮”的標(biāo)語苦笑。這幾個月來,她帶領(lǐng)知青教村里的孩子們識字,在煤油燈下批改作業(yè)到深夜;和張建軍一起研究改良土壤的方法,雙手磨出厚厚的繭子;幫著王大嬸照顧生病的小孫子,卻依然得不到部分村民的認可。
張建軍在她身邊坐下,遞來一個烤紅薯:“王大嬸塞給我的,說...說讓你別往心里去。”紅薯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她接過紅薯,感受著那一絲溫暖。“你說,我們真的能讓大家心往一處想嗎?”她輕聲問。
“能。就像修壩,得一筐土一筐石地壘。”張建軍堅定地說。
接下來的日子,渭河灘上出現(xiàn)了奇特的景象。清晨,李紅梅帶著知青們挎著竹籃,跟著老農(nóng)們學(xué)習(xí)辨認稗草。她蹲在趙老漢身邊,認真看著老人布滿裂口的手如何準(zhǔn)確揪出藏在麥苗間的雜草。“妮子,這稗草葉子窄,葉脈是泛白色的。”趙老漢一邊說,一邊把雜草塞進她的手心,粗糙的指腹擦過她同樣粗糙的手掌。
而在知青樓的樹蔭下,幾個知青正教村里的婦女們識字。李紅梅握著王大嬸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橫要平,豎要直。”她輕聲說,“嬸子你看,這‘王’字寫好了,就像地里的麥苗,挺拔精神。”王大嬸笑得露出缺了顆牙的嘴,皺紋里盛滿了羞澀和喜悅。
但表面的平靜下,暗流仍在涌動。一天夜里,知青們開墾的試驗田里,新播的麥種被翻得滿地都是。李紅梅打著手電筒查看時,發(fā)現(xiàn)田邊還留著一串腳印。她蹲下身,撿起沾滿泥土的麥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張建軍趕來后,默默拿起鐵鍬:“別難過,我們重新犁地。”
第二天清晨,當(dāng)李紅梅帶著知青們準(zhǔn)備重新播種時,卻發(fā)現(xiàn)試驗田已經(jīng)被翻整一新。田娃正扛著鋤頭從田埂上走來,他別過臉,悶聲說:“昨兒個...昨兒個我喝多了。”說完,把一包新麥種塞到李紅梅手里,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場暴雨中。那天午后,烏云密布,狂風(fēng)卷著沙塵呼嘯而來。李紅梅正和知青們在堤壩上加固防護,突然聽到急促的呼救聲——王大嬸家的小孫子掉進了漲水的水渠!
“快救人!”李紅梅大喊一聲,率先沖向水渠。她的膝蓋舊傷在奔跑中隱隱作痛,但此刻她顧不上這些。張建軍緊隨其后,兩人毫不猶豫地跳進湍急的水流。河水裹挾著枯枝碎石,一次次將他們沖倒,李紅梅的手被劃破,鮮血染紅了河水,但她依然死死抓住孩子的衣角。
當(dāng)渾身濕透的張建軍抱著孩子上岸時,王大嬸癱坐在泥地里,泣不成聲。李紅梅躺在岸邊,大口喘著氣,看著孩子平安無事,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王大嬸撲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妮子,嬸子錯了,錯得離譜!”
當(dāng)晚,知青樓的油燈亮到深夜。王大嬸帶著田娃來到知青樓,老人撲通一聲跪下:“妮子,嬸子對不住你!那些菜苗...那些農(nóng)具...都是大海干的糊涂事!”
田娃紅著眼眶,羞愧地低下頭:“對不住,俺們幫你們把試驗田重新整好。”
李紅梅趕緊扶起王大嬸:“嬸子,都過去了。只要咱們心往一處使,沒有過不去的坎。”她轉(zhuǎn)頭看向張建軍,兩人相視而笑,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對未來的期許。
半個月后的黃昏,知青樓下的空地上熱鬧非凡。公社電影隊支起了白色幕布,放映《紅旗渠》。當(dāng)銀幕上的建設(shè)者們在懸崖上開鑿水渠時,李紅梅看見王大嬸悄悄抹了把眼淚。她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兩人相視而笑。
夜風(fēng)拂過知青樓新刷的標(biāo)語“干群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遠處,渭河在月光下靜靜流淌,倒映著點點星火。這場由工分引發(fā)的風(fēng)波,最終化作一座無形的橋梁,連接起知青與鄉(xiāng)親們的心。而李紅梅知道,自己和知青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她將繼續(xù)用自己的堅韌與善良,在這片土地上書寫屬于他們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