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的啟程,泥濘路上的忐忑。
雞叫頭遍的梆子聲穿透薄薄的雨幕時,李紅梅正蹲在知青點灶臺前熱玉米餅。煤油燈芯結著焦黑的花,將她投在土墻上的影子扯得老長,像株在風雨中搖晃的麥穗。帆布包底的鍋盔棱角分明,硌得掌心發疼,她忽然想起昨天劉書記往包里塞餅時的手——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泥,指節因常年握鋤柄而隆起老繭。
“紅梅!”王強的喊聲驚飛了檐下避雨的麻雀,他裹著件漏風的破軍大衣,解放鞋在青石板上碾出“咕唧”聲,“會計把介紹信裝在油布袋子里,說公章是托縣上刻的,紅漆還沒干透呢!”王強臉上沾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睫毛上凝著細小的冰晶,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微微顫動。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馬嵬坡車站挪,泥漿順著褲管倒灌進鞋里,凍得腳踝生疼。李紅梅數著路邊歪倒的楊樹,第七棵樹下有個被雨水沖開的土坑,露出半截發白的魚骨——去年秋天,她和知青們在這里埋過病死的羊羔。此刻魚骨在泥水中若隱若現,像極了渭河灘上那些被洪水啃剩的樹根。
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刺破晨霧時,東方剛泛起蟹殼青。李紅梅攥著車票的手在發抖,票面“寶雞”二字被指腹磨得發毛,露出底下淡藍色的紋路。她想起父親每次出差前,都會用刀片仔細刮凈胡子,對著鏡子把中山裝領口壓了又壓,然后摸出鐵皮煙盒,往她手里塞一塊水果糖:“在家聽你媽的話,爸回來給你帶連環畫。”
“快上車!”王強拽著她躲過車頭噴出的蒸汽,熱浪裹著煤灰撲在臉上,嗆得她直咳嗽。車廂里彌漫著隔夜的汗味和劣質煙草味,靠窗的座位上結著層薄冰,李紅梅用袖口擦了擦,剛坐下就打了個寒顫。王強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掰成兩半的玉米面餅,硬得能砸開核桃:“劉書記說,讓咱路上墊饑吃了。”
火車“哐當”啟動的瞬間,李紅梅看見車窗外的歪脖子槐樹下,站著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那身影像極了去年被洪水沖走的虎娃。她猛地撲到窗邊,卻只看見被雨水打濕的站牌,“馬嵬坡”三個字的“坡”字缺了角,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隨著車站西邊的宋莊村由慢到快地向東滑過,火車向著寶雞方向加速了。
調度室里的冰火兩重天。
寶雞火車站的天橋橫跨鐵軌,走在上面能聽見腳下鐵架發出的呻吟。李紅梅數著臺階,第 37級臺階上有塊凹陷,邊緣結著褐色的銹跡,像滴干涸的血。王強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著遠處穿藍色制服的檢票員:“那不是劉主任嗎?”
調度室的玻璃上結著水氣,“閑人免進”的紅漆字斑駁開裂,像道猙獰的傷疤。李紅梅的手指剛觸到門把手,又像被燙到般縮回——父親常說,調度室是鐵路的心臟,閑人進去會攪亂整個系統的脈搏。王強卻已經敲開了門,戴藍布袖套的劉主任正對著算盤皺眉,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尊古老的石像。
“你是......”劉主任扶了扶眼鏡,目光在王強臉上停留片刻,突然拍了下大腿,“栓柱家的虎娃!前年你嬸子還說給你說媒呢!”王強的臉騰地紅了,喉結上下滾動:“劉叔,我們......”李紅梅趕緊掏出油布袋子,介紹信上的紅公章在燈光下泛著油光,像團跳動的火焰:“叔,龍旺公社的河堤......”
“唉!”劉主任的嘆息聲讓算盤珠子都跟著顫抖,“今兒早上剛接到通知,略陽石場的車皮全被省建三公司包了,說是要修戰備公路?!彼氖种竸澾^賬本上的數字,“你瞧瞧,這是排到九月的計劃,你們就算在這兒搭個窩住下,也輪不到??!”
王強急得直搓手,袖口露出的曬傷處滲著黃水,在燈光下格外刺眼:“劉叔,我們那兒的地都泡爛了,再拖下去......”話音未落,走廊里傳來皮鞋聲,“嗒嗒”的節奏像把小錘子,敲得李紅梅太陽穴突突直跳。她轉身的瞬間,父親的中山裝紐扣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紅梅?”父親的聲音里帶著驚訝,金絲眼鏡后的瞳孔猛地收縮,像看見洪水漫過堤岸的瞬間。李紅梅的舌頭像是被凍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的目光掃過她濕透的褲腳、王強肩頭的曬傷,最后落在介紹信的紅公章上,眼神里騰起一簇火苗。
“誰讓你來的?”父親的公文包砸在桌上,驚飛了算盤上的一粒珠子,“你知道車皮計劃是什么嗎?這是國家命脈!是你說動就能動的?”李紅梅盯著父親胸前的鋼筆,那是她考上高中時,父親用三個月獎金買的英雄牌鋼筆,筆帽上的金星在燈光下忽明忽暗,像極了他此刻眼底的怒火。
王強突然往前跨了一步,胸脯拍得“啪啪”響:“叔!紅梅姐在雨里泡了三天,發燒說胡話都喊著‘導流壩’!公社的張技術員說,再沒石料,龍旺村的新堤撐不過初七......”“夠了!”父親的手重重拍在桌上,墨水瓶里的墨水濺出來,在介紹信上洇出個黑色的淚滴,“跟我回家!”
深夜博弈,八仙桌上的沉默與抉擇。
李家的掛鐘敲了九下,煤球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響著,蒸騰的熱氣在玻璃窗上畫出蜿蜒的紋路。母親把最后一塊紅燒肉夾進李紅梅碗里,油漬在粗布圍裙上暈開個小團,像朵凋零的花:“多吃點,看你瘦的?!备赣H坐在八仙桌對面,煙缸里堆著七八個煙頭,火星明滅間,他的臉忽明忽暗,像座被云霧籠罩的山。
“紅光石場......”父親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你說那兒的石料硬度夠?”李紅梅猛地抬頭,撞見父親鏡片后的目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神色,像是被洪水沖垮的堤壩,泥沙俱下中藏著一絲決堤的沖動。
母親的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突然起身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爹,你可是發過誓......”“誓?”父親冷笑一聲,煙屁股在煙缸里碾成粉末,“龍旺那上千口子,哪個不是爹娘養的?”他轉頭看向李紅梅,目光像塊燒紅的鐵,“你敢不敢跟我去分局?”
午夜的分局大樓像座巨大的蜂巢,頂層的燈光在雨中明明滅滅。李紅梅跟著父親走上樓梯,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父親的背影有些佝僂,中山裝的肩線不再筆挺,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父親冒雪去給她送棉被,在學校門口滑倒時,也是這樣的背影。
老張頭的辦公室飄著濃烈的旱煙味,搪瓷缸里的茶垢足有半個茶缸。父親摸出煙盒,里面只剩兩根金絲猴香煙,他猶豫了一下,遞給老張頭一根:“老哥哥,幫個忙?!崩蠌堫^吧嗒著煙卷,目光在介紹信上打轉:“老李啊,你可是從來沒開過這個口......”
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二下,老張頭突然一拍大腿:“初七早上五點,略陽有個空車皮。”父親的手指猛地攥緊煙卷,煙灰簌簌落在中山裝上:“能給龍旺?”老張頭嘆了口氣:“車皮是死的,人是活的。但你們得自己去盯著裝貨,省建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
李紅梅的指甲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父親轉頭看向她,眼神里有愧疚,有決絕,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溫柔:“跟王強連夜去略陽,到了那兒別說是我女兒。”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個鐵皮盒,里面是幾塊水果糖,“餓了就吃一塊,別空著肚子?!?
略陽風云,石場深夜的攻防戰
略陽的山路像條扭曲的蛇,卡車在懸崖邊行駛時,李紅梅能看見嘉陵江在腳下翻涌,浪花拍擊礁石的聲音像極了渭河的怒吼。王強抱著介紹信蜷縮在車廂角落,突然指著遠處山腰:“看!那是不是紅光石場的燈塔?”
石場門口的大狼狗看見生人就狂吠,鐵鏈子繃得筆直。場長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工裝口袋里露出半截卷尺,他接過介紹信時,拇指上還沾著一點紅漆:“按理說,你們先來后到......”話音未落,三輛吉普車轟鳴著開進來,下來幾個穿黃大衣的男人,領頭的脖子上搭著條白毛巾,像是剛從澡堂出來。
“陳場長!”白毛巾大聲嚷著,“我們省建的車皮明早到,今天必須裝貨!”場長的眉頭擰成疙瘩,看看李紅梅,又看看白毛巾,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這......人家先來的......”“先來的?”白毛巾斜睨著李紅梅,“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叫戰備物資?”
王強突然扯開衣領,露出肩膀上結痂的傷口,在礦燈下泛著詭異的青色:“這是修堤時被浪頭拍的!”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你看看,這傷要是沾了生水,能爛到骨頭里!”白毛巾愣了一下,目光在傷口上停留片刻,突然笑了:“小年輕,別拿苦肉計唬人......”
夜幕降臨時,李紅梅蹲在空車皮旁啃硬餅,牙齒磕在石子上,疼得她直吸氣。王強抱著塊石頭坐在鐵軌上,突然指著遠處的車燈:“省建的車皮來了!”她猛地抬頭,看見一列貨車緩緩駛入站臺,車頭的燈光照亮了白毛巾得意的臉。
“給我裝!”白毛巾揮著手,幾個工人扛起鐵鍬走向石堆。李紅梅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沖過去擋住車皮門:“這是我們的!”白毛巾的耳光來得猝不及防,打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嘴角頓時嘗到鐵銹味。王強怒吼著撲上來,卻被兩個工人按在地上,解放鞋在鐵軌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你們這是搶!”李紅梅抹了把嘴角的血,掏出皺巴巴的介紹信,“看看清楚,紅公章!”白毛巾接過介紹信,借著車頭的燈光看了一眼,突然笑出了聲:“小姑娘,這公章是縣上刻的吧?”他用手指彈了彈信紙,“省建的介紹信,可是蓋著地委的章!”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火車的轟鳴,一束強光刺破夜空。李紅梅轉頭望去,看見父親的身影從軟臥車廂下來,中山裝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衫。“怎么回事?”父親的聲音像把刀,劈開了夜色中的混亂。
白毛巾的笑容僵在臉上:“李科長,您怎么......”“這是龍旺公社的車皮。”父親掏出煙斗,劃火柴的手穩穩的,“省建的同志要是沒意見,就請讓讓?!被鹦窃谒搁g明滅,照亮了鏡片后冷冽的目光,那是李紅梅從未見過的威嚴。
白毛巾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工人們扛著鐵鍬退到一旁,月光下,李紅梅看見父親的手在微微發抖,煙斗里的煙灰簌簌落在褲腿上。王強從地上爬起來,眼淚混著煤灰在臉上畫出黑道:“叔......”父親擺了擺手,轉身走向火車,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裝貨吧?!?
歸程曙光,火光照亮的希望
隔天后的黃昏,滿載石料的火車終于駛入馬嵬坡火車站。李紅梅趴在車窗上,看見劉書記帶著鄉親們站在站臺上,每個人手中都舉著一盞煤油燈,像散落的星星。張建軍揮舞著圖紙,圖紙邊角被雨水泡得發皺,卻依然堅挺。
“可算回來了!”劉書記的旱煙袋掉在地上,他卻渾然不覺,一把抓住李紅梅的手,“石料夠嗎?”王強指著后面的車廂,聲音里帶著哭腔:“兩千三百方!一塊不少!”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聲,李紅梅看見幾個老漢抹著眼淚,互相拍打著肩膀。
父親站在月臺上,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李紅梅想走過去,卻看見他對著自己微微搖頭,然后轉身消失在人群中。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果糖,糖紙已經被汗水浸透,卻依然能聞到淡淡的香甜。
渭河的濤聲從遠處傳來,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猙獰。李紅梅望著裝滿石料的馬車緩緩駛向河堤,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鐵路就像人的血管,不管多偏遠的地方,只要有血管通著,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夜幕降臨時,堤岸上燃起了無數堆篝火,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李紅梅咬了口水果糖,甜味在舌尖散開,混著煤灰和汗水的味道,卻顯得格外甘甜。王強靠在她身邊,望著跳動的火焰,突然笑了:“等壩修好了,我要在上面刻上‘知青李紅梅、王強到此參戰’?!?
風從河面吹來,帶著一絲凌烈。李紅梅望向星空,發現云層已經散開,露出幾顆明亮的星星。她知道,這場與洪水的較量還遠未結束,但此刻,手中的石料、身邊的鄉親、遠處的燈火,都讓她堅信,黎明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