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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匣底河聲04:墨玉里的回響

  • 夜櫥詭錄
  • ry134627
  • 7729字
  • 2025-07-04 20:14:39

##墨玉里的回響

村外的河水,入了冬便收斂了夏日的喧騰,變得沉靜而冷冽,水面凝著一層薄薄的寒氣,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日子像結(jié)了冰的河面,緩慢而凝固地推移。自那把承載著秦月娥無盡等待的木梳歸于匣中,時光的塵埃仿佛落得更厚了些。紅繡鞋的凄艷,銀鐲子的哀傷,木梳的孤寂,都被妥帖地封存在那方幽暗的木匣深處,如同河床下被水流磨圓的石子,靜默地沉淀著。

我依舊每日操持著瑣碎的家務(wù),劈柴生火,漿洗縫補(bǔ)。只是偶爾在灶膛前添柴,看橘紅的火苗舔舐著漆黑的鍋底時,指尖會無意識地?fù)徇^手腕——那里早已空無一物,卻仿佛還殘留著舊銀鐲冰冷的重量。或是坐在窗邊借著天光縫補(bǔ)衣裳,目光掠過梳妝臺空落的一角時,心頭會掠過一絲木梳沉甸甸的微涼。它們成了嵌入生命的印記,無聲地提醒著河水的幽深與時光的不可測。

冬日的村莊,被一層灰蒙蒙的寂靜籠罩。一場持續(xù)了數(shù)日的凍雨剛歇,屋檐下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溜子,在稀薄的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土地凍得梆硬,踩上去發(fā)出嘎吱的脆響。我挎著竹籃,準(zhǔn)備去村后那片稀疏的林子邊,看看能否拾些被凍雨打落的枯枝當(dāng)柴禾。林邊的土地貧瘠,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虬曲的老樹,平日里少有人至。

空氣冰冷刺骨,吸入肺腑都帶著刀割般的寒意。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叢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半透明的冰殼,像蒙上了一層脆弱的琉璃。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目光在覆著冰凌的枯枝敗葉間逡巡。就在靠近林子邊緣、一處背陰的洼地旁,我的目光被一點異樣的色澤攫住了。

那洼地積了淺淺一層渾濁的泥水,此刻也凍得半硬,表面結(jié)著龜裂的薄冰。而在那渾濁的冰面下,緊貼著凍土,半埋著一個物件。

它很小,不過孩童拳頭大小,形狀不甚規(guī)則,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沉郁的墨黑色。那黑色并非死寂,在微弱的天光下,竟隱隱流轉(zhuǎn)著一層極其內(nèi)斂、如同深潭水波般的幽光。它靜靜地嵌在凍土與薄冰之間,像一顆凝固了亙古黑夜的星辰,與周遭灰敗的枯草和冰冷的泥濘格格不入。

心頭那根沉寂已久的弦,毫無預(yù)兆地輕輕一顫。不是恐懼的預(yù)警,而是一種……奇異的、帶著寒意的吸引。仿佛那墨色深處,有某種無聲的呼喚,穿透了冰層和凍土,直接抵達(dá)心間。

我蹲下身,顧不上凍得發(fā)麻的手指,用隨身帶著的小柴刀,小心翼翼地撬開那層脆弱的薄冰。冰碴碎裂,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指尖觸及那墨色物件,一股沉重而溫潤的涼意瞬間順著指腹蔓延上來。那涼意不同于河水的刺骨,也不同于銀鐲的冰寒,它更沉,更深邃,帶著一種大地深處的、被時光浸透的厚重感。

我用力將它從半凍結(jié)的泥濘中摳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分量遠(yuǎn)超它的大小。冰冷的泥水順著指縫滴落。攤開掌心,那物件在灰白天光下露出了全貌。

是一塊硯臺。

一塊通體墨黑、形制古拙的硯臺。

硯身并不方正,邊緣帶著天然的石料起伏,未經(jīng)過多雕琢,只略略打磨出硯堂和墨池的凹陷。墨池較淺,硯堂則相對開闊平整。整塊硯石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純粹、深不見底的墨黑色,仿佛能吸盡所有的光線。最奇特的是它的質(zhì)地,觸手并非一般石硯的粗糲,反而異常溫潤細(xì)膩,如同上好的墨玉,帶著玉石特有的、內(nèi)斂的光澤。硯臺底部,還殘留著一些干涸的、深褐色的墨垢痕跡。

我握著這塊冰冷沉重的墨硯,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感悄然彌漫。這孤寂不同于木梳的焦灼等待,也不同于銀鐲的錐心痛楚。它更深沉,更內(nèi)斂,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清冷和……未竟的遺憾。仿佛這墨色深處,封存著無數(shù)個獨對孤燈、筆走龍蛇的漫漫長夜,最終卻凝固在某個未完成的句點。

回到家中,灶膛里的余燼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我打來一盆溫水,用柔軟的布巾,仔細(xì)地清洗這塊沾滿泥濘的墨硯。水流沖刷下,它那純粹的墨玉般的質(zhì)地愈發(fā)顯現(xiàn),溫潤內(nèi)斂,幽光流轉(zhuǎn)。那些深褐色的陳年墨垢頑固地嵌在墨池邊緣和硯堂的細(xì)微凹痕里,如同歲月烙下的印記。

洗凈后,我將它放在窗邊的矮桌上。冬日的陽光吝嗇地透過窗紙,落在它墨黑的表面,卻無法照亮分毫,反而被那深邃的墨色無聲地吞噬。它沉默地踞于一方,散發(fā)著一種沉靜而厚重的存在感,像一位緘默的老者。

沒有噩夢,沒有牽引,也沒有冰冷的注視。這塊墨硯的到來,并未掀起任何波瀾。它只是存在著,像一個沉靜的背景。然而,一種微妙的變化卻在我生活中悄然發(fā)生。

每當(dāng)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獨坐燈下做些針線活計時,一種奇異的沖動便會悄然滋生。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矮桌上那塊沉默的墨硯。它那純粹的墨色,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散發(fā)著無聲的誘惑。心頭仿佛有個聲音在低語:研墨,寫字。

可我識字不多,更談不上什么書法。幼時家境貧寒,只在村塾窗外偷聽過幾耳朵,勉強(qiáng)認(rèn)得幾個常用字罷了。研墨寫字?對我而言,是遙遠(yuǎn)而奢侈的事情。

然而,那沖動卻與日俱增。像是被墨色蠱惑,又像是被硯臺深處某種沉寂的渴望所召喚。終于,在一個風(fēng)雪呼嘯的夜晚,窗外北風(fēng)卷著雪粒撲打著窗欞,屋內(nèi)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搖曳不定。我放下手中縫補(bǔ)到一半的舊衣,鬼使神差地站起身。

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蒙塵的角落里,找出了丈夫早年不知從何處得來、早已干硬發(fā)裂的一小塊墨錠,還有一支禿了毛的舊毛筆。墨錠是劣質(zhì)的,帶著刺鼻的松煙味;毛筆的筆鋒更是散亂不堪。

我將墨錠在硯堂上倒了些清水,拿起那支禿筆,笨拙地、用力地研磨起來。干硬的墨錠摩擦著溫潤的硯石,發(fā)出沙啞干澀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墨汁化得極慢,顏色也寡淡灰暗,全無想象中濃黑發(fā)亮的光澤。

看著硯堂里那灘灰撲撲、如同泥漿般的劣質(zhì)墨汁,再看看手中那支毫無筆鋒可言的禿筆,一股強(qiáng)烈的沮喪和自嘲涌上心頭。我在做什么?一個不通文墨的村婦,竟妄想執(zhí)筆?

頹然放下禿筆,我怔怔地看著那塊墨硯。在昏黃的油燈下,它那深邃的墨色似乎更沉了,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嘆息著什么。就在這沮喪彌漫的瞬間,一種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失望”感,如同冰冷的漣漪,無聲地從硯臺中擴(kuò)散開來,瞬間浸透了周遭的空氣。

那不是我的情緒。是這塊墨硯本身的“失望”!

它失望于這拙劣的墨,這無用的筆,這……無法承接它墨色與期盼的粗陋。

這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清冷和難以言喻的落寞。仿佛一位等待知音的琴師,最終等來的卻是對牛彈琴。那股深沉的孤寂感瞬間將我淹沒,比窗外的風(fēng)雪更冷。

自那夜之后,一種無形的隔膜悄然橫亙在我與那方墨硯之間。我不再試圖去研墨,甚至刻意避開窗邊矮桌的位置。然而,它的存在感卻并未因此減弱。每當(dāng)目光無意中掃過那沉郁的墨色,那股沉甸甸的“失望”感便會悄然彌漫,無聲地提醒著我那次失敗的嘗試,以及它深處那未能滿足的、對墨香與筆意的渴盼。

這無聲的失望日夜縈繞,像一層看不見的陰霾籠罩在心頭。我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丈夫只當(dāng)是冬日漫長,人難免懨懨的,并未深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塊來自凍土洼地的墨硯,用它那沉靜的墨色和無言的失望,一點點抽走了屋內(nèi)的暖意。

更令人不安的是隨之而來的夢境。

不再是秦月娥那種無盡的等待,而是一種……凝固的“停滯”。

夢里,我仿佛置身于一個極其空曠、極其寂靜的書房。四壁是高聳的書架,直抵看不見的穹頂,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線裝古籍,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特有的、略帶苦澀的清香。我坐在一張巨大的、同樣墨黑的書案前。案頭空空蕩蕩,只有那方墨硯靜靜地放在一角,墨色深沉如淵。

我想動,想拿起案頭那支似乎懸在空中的毛筆,想翻開手邊那本攤開的、字跡模糊的書冊……可是,身體像被無形的寒冰凍結(jié),連指尖都無法挪動分毫。意識無比清醒,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墨香的清冷,能看到書頁上模糊的字跡仿佛在無聲地召喚……可就是動彈不得!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禁錮的焦灼感,如同冰冷的枷鎖,死死地捆縛著四肢百骸。每一次掙扎,都只帶來更深的絕望。唯有那方墨硯,在夢境的角落里,散發(fā)著亙古不變的、沉靜的墨色和無聲的失望。

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渾身冰冷僵硬,如同剛從冰窖中撈出。窗外依舊是沉沉的夜,死寂無聲。唯有夢里那種被無形力量禁錮、面對書墨卻無法觸及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這感覺日夜啃噬,我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窩深陷,眼底總帶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青黑。丈夫終于察覺不對,看著我終日對著窗邊那墨黑的石頭失魂落魄的樣子,眉頭緊鎖:“一塊破石頭罷了,看著就沉得慌,又黑黢黢的不吉利,要不……我?guī)湍闳踊睾笊酵莸厝ィ俊?

我猛地?fù)u頭,幾乎是下意識地護(hù)住了那塊墨硯的方向,聲音干澀:“不……別扔它。”

丈夫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眼神里的擔(dān)憂更深了。

日子在一種沉重的窒息感中滑過。那塊墨硯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夢魘。它沉默的存在,它無聲的失望,它夢中的禁錮,如同三座無形的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甚至開始害怕夜晚,害怕再次陷入那動彈不得的絕望夢境。

直到一個寒冷的清晨,村東頭的老童生趙先生家傳來悲慟的哭聲。這位在村塾教了一輩子孩子、滿腹詩書卻潦倒一生的老先生,在昨夜的風(fēng)雪中,悄無聲息地去了。無兒無女,身后事全靠幾個念過他幾日書、如今已做了貨郎或木匠的舊日學(xué)生草草張羅。

消息傳到耳中時,我正對著窗外的雪發(fā)呆。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趙先生……

那個佝僂著背,常年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說話慢條斯理,手指總沾著墨跡的老人。村塾早已破敗,學(xué)生也寥寥無幾,他卻總固執(zhí)地守在那間漏風(fēng)的土屋里,對著幾個頑劣的蒙童,一遍遍念著“人之初,性本善”……

就在“趙先生”三個字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的瞬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急切的牽引感,猛地從窗邊矮桌上那塊沉默的墨硯上爆發(fā)出來!

不再是虛無的意念,而是像一道無形的鎖鏈,帶著冰冷的決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渴盼,死死地纏住了我的心神!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我的意識,目標(biāo)明確無比——**村塾!趙先生那間破敗的書房!**

那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制性!

我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矮凳,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目光死死鎖住那塊墨硯。它依舊沉默地踞于桌上,墨色深沉如淵,但在這一刻,那墨色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的墨痕在無聲地涌動、匯聚,指向同一個方向。

它要我去村塾!去趙先生的書房!

為了這塊墨硯,也為了……趙先生?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那凝固的夢境,那無聲的失望,那令人窒息的禁錮感,還有此刻這清晰無比的意念牽引……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間被遺忘的村塾。墨硯的執(zhí)念,趙先生的未竟,都在那里。他們需要我。

風(fēng)雪已停,但寒意更甚。積雪覆蓋著小徑,踩上去咯吱作響。我裹緊最厚的棉襖,推開院門。冷風(fēng)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我朝著村東頭那間孤零零的、在雪地里顯得格外破敗的土屋走去。

村塾早已荒廢多年。土墻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朽爛的草筋。屋頂?shù)拿┎菹∠±仓窈竦姆e雪。窗戶紙早已破爛不堪,只剩下空洞洞的窗欞。院子里積滿了雪,只有一串雜亂的腳印通向虛掩著的破舊木門——那是為趙先生料理后事的村民留下的。

我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塵土、霉?fàn)€紙張和劣質(zhì)墨錠特有松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nèi)光線昏暗。借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雪光,勉強(qiáng)能看清景象。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破舊書案。案上散亂地堆放著幾本殘破的線裝書,紙張泛黃卷曲。墻角堆著一些雜物,蛛網(wǎng)層層疊疊。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墻立著一個歪斜的、同樣破舊的木書架,上面稀稀拉拉地擺放著一些蒙塵的書冊,更多的則是空位。

屋子的另一角,用幾塊木板臨時搭了個極其簡陋的靈床,上面空空如也——趙先生的遺體已被抬走,準(zhǔn)備草草下葬。只有一張破草席還留在那里,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讀書人最后的凄涼。

牽引的力量,最終定格在書案上那堆散亂的書籍和雜物之間。

我走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書案前。案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幾本破書隨意攤開著,露出里面模糊的字跡。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筆洗,里面干涸著墨垢。還有幾支禿得不成樣子的毛筆,散亂地扔在一旁。就在這堆雜物中間,壓在一本破書下,露出一角粗糙的、暗黃色的東西。

我拂開那本破書。

下面是一卷紙。

一卷質(zhì)地粗糙、顏色暗黃、邊緣已經(jīng)毛糙卷曲的毛邊紙。紙卷用一根細(xì)細(xì)的草繩松散地系著。

那牽引的力量,此刻正無比清晰地匯聚在這卷紙上!

我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解開了那根早已失去韌性的草繩。粗糙的紙卷無聲地攤開在布滿灰塵的書案上。

紙上,是墨跡。

是字。

是用極其枯澀、顫抖、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力道寫下的字跡!

墨色暗淡,筆畫斷續(xù),仿佛書寫者已耗盡了最后的氣力。紙上的內(nèi)容并非什么錦繡文章,也非圣賢教誨。而是……一首詩。一首尚未寫完的詩。

字跡歪歪扭扭,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

**寒窗……孤影……對殘燈……**

**雪壓……茅檐……夢不成……**

**筆禿……墨……**

最后一句,只寫了開頭兩個字“筆禿……”,第三個字只寫了一個顫抖的墨點,便戛然而止。那墨點洇開在粗糙的紙面上,像一個凝固的、未盡的嘆息,又像一只茫然無措的眼睛。

紙的右下角,還有一個同樣枯澀顫抖的落款印記,并非印章,而是用墨筆寫下的三個小字:**趙拙叟**。字跡與詩同出一源,帶著同樣的力竭與不甘。

“筆禿……墨……”我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未完的詩句和那個孤零零的墨點。一股巨大的悲涼和了然瞬間席卷了我!

是了!趙先生!那個窮困潦倒、守著破敗村塾、連一支像樣的筆、一方好墨都沒有的老童生!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在這風(fēng)雪之夜,對著禿筆、劣墨、殘燈,想要寫下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卻終究未能完成!那凝固在紙上的墨點,是他未盡的才思,是他一生的不甘與遺憾!

而這方來自凍土洼地的墨硯,它所承載的,正是這份對墨香與筆意的深切渴盼!它所“失望”的,不是我的不通文墨,而是這世間,竟再無一支能飽蘸它墨色、寫出錦繡文章的好筆!它所“禁錮”的,是那份被現(xiàn)實生生扼殺的表達(dá)與完成的渴望!

目光猛地投向窗外矮桌上那塊墨硯。隔著虛空,仿佛能感受到它那沉郁墨色深處傳來的無聲共鳴——是悲涼,是理解,更是……一種終于被觸及的、深藏的渴望!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攫住了我!不是恐懼,不是逃避,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我猛地轉(zhuǎn)身,沖回自己的小屋,一把抓起窗邊矮桌上那塊冰冷沉重的墨硯!又沖到灶房,翻找出昨夜剩下的一小塊、在灶膛余溫旁烘烤得稍軟的、同樣劣質(zhì)的墨錠。

我抱著墨硯和墨錠,像抱著兩塊寒冰,沖回了那間冰冷死寂的村塾書房。

書案上,那卷寫著未竟詩篇的毛邊紙,在透過破窗欞的慘淡雪光下,靜靜攤開。那個孤零零的墨點,像一只哀傷的眼睛。

我將墨硯重重地放在書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灰塵被震起,在微弱的光線中飛舞。我拿起那塊劣質(zhì)的松煙墨錠,將它用力地、幾乎是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按在了硯堂那溫潤的墨玉般的石面上!

沒有清水。我直接用手掌,死死按住墨錠,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硯堂上瘋狂地、一圈又一圈地研磨起來!

干硬的墨錠摩擦著溫潤的硯石,發(fā)出刺耳沙啞的刮擦聲!劣質(zhì)的松煙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墨汁并未像上次那樣輕易化開,反而在巨大的摩擦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只滲出一點點極其濃稠、如同膏泥般的漆黑墨漿!這墨漿粘稠得幾乎無法流動,顏色卻是前所未有的濃黑!黑得純粹,黑得發(fā)亮,仿佛凝聚了墨硯深處所有沉淀的渴望與力量!

我丟開墨錠,手指已被磨得生疼發(fā)紅,沾滿了濃黑的墨汁。我顧不得這些,一把抓起書案上那支最禿、筆鋒幾乎散盡的舊毛筆!筆毫干硬如刺。

我將那禿得不成樣子的筆頭,狠狠地、深深地捅進(jìn)硯堂那粘稠如膏的濃黑墨漿里!筆毫瞬間被濃墨浸透,吸飽了墨汁,變得沉甸甸、黑亮亮!

然后,我握緊這支飽蘸濃墨的禿筆,如同握著一柄沉重的劍,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我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卷毛邊紙上,鎖在那句未完成的詩行末尾,鎖在那個孤零零的、凝固的墨點上!

筆尖懸停在那墨點之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破敗的書房內(nèi),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墨硯在桌上沉默著,墨色深沉如淵,仿佛所有的力量都已匯聚于筆端。

落下!

筆尖重重地、帶著千鈞之力,落在那凝固的墨點之上!飽蘸的濃墨瞬間在粗糙的紙面洇開、滲透!

沒有停頓,沒有猶豫!我憑著心頭那股噴薄而出的、混合著悲憫與理解的洪流,手腕帶動著這支沉重?zé)o比的禿筆,在那凝固的墨點之后,在那句“筆禿墨……”的后面,奮力地、一筆一劃地續(xù)寫下去!筆鋒雖然禿澀,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刺破紙背的決絕力量!

**……濃!**

**心……血……盡……化……此……痕……中!**

最后一個“中”字收筆的剎那——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從手中的毛筆上傳來!

我低頭看去。

只見那支飽蘸濃墨、承受了巨大力量的禿筆,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筆桿,竟從中應(yīng)聲斷裂!半截筆桿帶著散亂的筆毫,掉落在布滿灰塵的書案上,墨汁四濺!

然而,就在這斷裂聲響起的同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卻無比釋然的“嘆息”感,如同無形的波紋,猛地從書案上那塊墨硯中擴(kuò)散開來!瞬間席卷了整個破敗的書房!那一直縈繞不散、令人窒息的失望與禁錮感,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陰霾,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墨硯依舊是那塊墨硯,墨色深沉,溫潤如玉,但那份沉甸甸的、帶著悲涼孤寂的無形重量,徹底消散了!它變成了一塊真正的、純粹的、只是質(zhì)地極佳的古老硯臺。

緊接著,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圓滿”感,如同一聲悠長的、終于落地的嘆息,輕柔地拂過我的指尖,纏繞片刻,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書房冰冷而陳腐的空氣里。

結(jié)束了。墨硯的渴望,趙先生的遺恨,結(jié)束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渾身脫力,握著那半截斷裂的筆桿,指尖沾滿濃黑的墨汁。書案上,那卷毛邊紙上,“筆禿墨濃!心血盡化此痕中!”十四個濃墨大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慘烈而決絕的氣勢,與前面趙先生那枯澀顫抖的字跡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那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在慘淡的雪光下,幽幽地發(fā)亮。

良久,我放下那半截斷筆。走到趙先生那簡陋的靈床前,對著那張空空的草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抱起桌上那塊不再沉重的墨硯,最后看了一眼書案上那力透紙背的墨跡,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間埋葬著一個老童生一生清貧與未竟之志的破屋。

風(fēng)雪早已停歇,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在積雪上灑下一點稀薄的金光。我抱著溫潤的墨硯,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往家走去。心頭的重負(fù)已悄然卸下,只余下一種深沉的、混合著悲憫與釋然的平靜。

回到家,我仔細(xì)洗凈手上和墨硯上沾染的墨漬。那濃黑的墨痕異常頑固,在硯堂邊緣和墨池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記,仿佛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洗凈后,它靜靜地躺在掌心,墨玉般的質(zhì)地溫潤冰涼,深邃的墨色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幽光,再無半分陰翳。

我打開那個承載了太多故事的陪嫁木匣。匣底,紅繡鞋幽寂,舊銀鐲沉靜,古木梳安然。我輕輕地將這塊洗去塵埃也洗去執(zhí)念的墨硯,放在了它們旁邊。硯堂里殘留的墨痕,在幽暗中如同凝固的星河。

紅、銀、褐、墨,四色舊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靜靜相依。

紅的是未圓的婚嫁夢。

銀的是難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妝意。

墨的是未盡的翰墨心。

它們都來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廢墟與凍土,都浸透了生死邊緣的執(zhí)念與遺憾,最終又都在這方寸之間,找到了塵埃落定的歸宿。

合上木匣的蓋子,一聲輕響,隔絕了所有過往的悲歡與嘆息。

窗外,冬陽終于掙破云層,將金色的光斑灑在潔白的積雪上,反射出細(xì)碎晶瑩的光芒。村外那條沉靜的河,冰面下暗流涌動,無聲地奔向遠(yuǎn)方。歲月悠長,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時光淘洗的墨痕,沉入記憶的河床,只余下絲緞的微涼、銀質(zhì)的清冷、木質(zhì)的溫潤與墨玉的厚重,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訴說著那些被河水、凍土與塵埃溫柔覆蓋的、關(guān)于渴望與落筆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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