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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匣底河聲05:雪夜牛鈴

  • 夜櫥詭錄
  • ry134627
  • 7091字
  • 2025-07-09 16:28:37

##雪夜牛鈴

臘月里的風,刮在臉上像裹了砂礫的刀子,生疼。村外那條河徹底封凍了,冰面覆著厚厚的積雪,一片死寂的蒼茫。自那方浸透了趙先生一生未竟翰墨的墨硯歸于匣中,日子便像這冰封的河面,凝固在一種深沉的寂靜里。匣中的舊物越來越多,紅的熱烈,銀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蒼涼,層層疊疊地壓在心頭,成了無聲的界碑,標記著那些被河水、凍土與塵埃溫柔覆蓋的過往。

年關將近,村里卻難見多少喜氣。一場罕見的大雪封了山路,也斷了村里唯一一頭老黃牛的草料來源。這頭喚作“老憨”的牛,是村西頭劉老蔫家的命根子,耕田拉車,全指著它。草料眼見著見了底,劉老蔫蹲在冰冷的牛棚外頭,愁得直嘬牙花子,一張老臉皺得像風干的橘子皮。大雪封山,哪里還能尋到干草?

“老憨要是熬不過這個冬……”他渾濁的眼睛望著棚里那團在寒冷中噴著白氣的龐大身影,聲音干澀得像枯枝斷裂。

丈夫是個心善的,回來跟我念叨:“劉叔那頭牛,怕是要遭罪了……后山那背風的溝岔里,往年雪薄些,興許還能扒拉點枯草根子出來,只是路太難走,又凍得梆硬……”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我明白。村里能走動的青壯本就少,這冰天雪地進后山,太險。

入夜,風雪非但沒停歇,反而更大了??耧L卷著雪粒子,瘋狂地撲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無數野獸在曠野中咆哮。油燈的火苗被門縫里鉆進來的寒氣吹得東倒西歪,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裹緊了破舊的棉被,聽著窗外鬼哭狼嚎的風雪聲,心頭莫名地煩躁不安。老憨那溫順又帶著點茫然的大眼睛,還有劉老蔫蹲在牛棚外佝僂的背影,總在眼前晃。

后半夜,風雪似乎小了些。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卻像藤蔓一樣纏住了我,驅散了睡意。翻來覆去,總覺得棚里的老牛在挨餓受凍,那沉重的喘息聲仿佛就在耳邊。黑暗中,我摸索著穿上最厚的棉襖棉褲,裹上頭巾,又翻出丈夫那把砍柴用的、刀口還算鋒利的柴刀別在腰后。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裹挾著雪粒的狂風猛地灌了進來,嗆得人幾乎窒息。天地間一片混沌,雪光映著慘白,能見度不過身前幾步。積雪深及小腿,踩下去發出沉悶的咯吱聲。我深一腳淺一腳,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老憨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朝著后山的方向艱難跋涉。

風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臉上,寒氣無孔不入地鉆進骨頭縫里。四周是望不到邊的雪原和黑暗中猙獰扭曲的樹影,唯有腳下單調的踩雪聲和呼嘯的風聲在死寂中回響。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想到牛棚里那團瑟縮的身影,腳步卻不敢停。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摸到了后山那道背風的溝岔。溝里的雪果然淺了不少,只沒到腳踝。借著雪光,我弓著腰,用凍得發麻的手指和柴刀,拼命地在凍硬的坡地上扒拉著枯草根。手指很快被凍僵,又被鋒利的草茬劃破,溫熱的血滲出來,瞬間就凍成了冰碴子,帶來鉆心的刺痛。我咬著牙,顧不上疼,只拼命地將扒拉出來的、帶著冰渣的枯草根塞進隨身帶來的麻袋里。

就在我埋頭苦干,麻袋底子剛鋪上一層薄薄的草根時——

“?!彙?

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鈴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呼嘯的風雪,鉆進我的耳朵!

那鈴聲清脆,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冰涼質地,卻又斷斷續續,如同被什么東西捂住了一般,在風雪的嗚咽中顯得格外飄忽不定。

我猛地直起身,心臟驟然縮緊!這荒山野嶺,風雪交加的深夜,哪里來的鈴聲?

側耳細聽,風聲依舊狂暴。但那鈴聲,卻又頑強地響了一下:“叮鈴……”

這一次,聲音似乎更近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心間。不是恐懼的預警,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牽引。

我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撥開溝邊厚厚的積雪和枯枝。聲音似乎來自溝壁底部,一個被積雪半掩著的凹洞旁。

“叮鈴……”

鈴聲又響了一下,仿佛在催促。

我蹲下身,用柴刀撥開覆蓋的積雪和凍硬的枯葉。積雪下,露出了一個深埋著的物件。

是一只鈴鐺。

一只通體覆蓋著厚厚銅綠、樣式古舊的牛鈴。

鈴身比常見的牛鈴要大一圈,呈渾圓的鐘形,分量沉甸甸的。頂端的銅鈕早已銹蝕得模糊不清,系繩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斷裂的、同樣銹蝕的銅環。鈴鐺表面布滿了凹凸不平的綠銹,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銅色,只有邊緣磨損處露出一點暗沉的金屬底子。最奇特的是它的聲音,明明被積雪深埋,那鈴聲卻清晰地傳入耳中,帶著一種穿透風雪的冰涼金屬感。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布滿銹蝕疙瘩的銅綠表面。一股沉重而堅定的意念感,如同冰冷的鐵流,瞬間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這意念不同于墨硯的孤寂清高,也不同于銀鐲的哀慟欲絕。它更直接,更渾厚,帶著一種沉默的守護和……未竟的職責。仿佛這銅綠深處,曾無數次在曠野中回響,指引著牛群,最終卻沉寂在風雪里。

我用力將它從凍土中摳了出來。入手冰涼沉重,銅綠斑駁。那斷斷續續的鈴聲,在我拿起它的瞬間,便徹底消失了。

將牛鈴揣進懷里,冰冷的銅綠隔著棉襖都透著一股寒氣。我顧不上細看,匆匆將那點可憐的草根塞滿麻袋,扛在肩上,頂著依舊凜冽的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趕。懷里的牛鈴隨著我的步伐,偶爾撞擊著我的肋骨,發出沉悶的、微不可聞的輕響。

回到村子時,天邊已泛起一絲死灰的亮色。我將那半袋草根倒在劉老蔫家牛棚門口。老憨聞到草根的氣息,發出低沉的、帶著渴求的哞叫。劉老蔫聞聲出來,看到門口凍得瑟瑟發抖、手指凍得通紅破裂的我,和那堆還帶著冰碴的草根,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眼里一下子涌上了淚花,囁嚅了半天,只擠出一句帶著濃重鼻音的:“蕓丫頭……你……你這是……”

我擺擺手,凍僵的臉頰扯不出笑容,只啞聲道:“快……快喂老憨吧?!闭f完,便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踉蹌著回了家。

丈夫見我一身雪泥,臉色青白,手指還流著血,又驚又怒,一邊燒熱水給我燙手,一邊數落:“你不要命了!為頭牛值當嗎?那后山溝是能去的地方?萬一……”

我縮在灶膛前,感受著火焰帶來的微弱暖意,牙齒還在格格打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懷里的牛鈴,隔著濕透的棉襖,依舊散發著沉甸甸的寒意和那股奇異的、守護的意念。

洗凈手上的泥污和血漬,用布條草草裹好凍裂的傷口,我才在昏黃的油燈下,仔細端詳起這只從風雪凍土中帶回的古舊牛鈴。

它沉甸甸地躺在掌心,覆蓋著厚厚的銅綠,冰冷堅硬。我用布巾沾了水,用力擦拭著鈴身。頑固的銅綠很難擦掉,只勉強在邊緣處露出一點暗沉的古銅底色。鈴鐺內部,鈴舌是一塊同樣銹蝕嚴重的、形狀不規則的小鐵塊。我晃了晃,鈴舌撞擊鈴壁,發出沉悶喑啞的“哐啷”聲,全然沒有了風雪中那穿透性的清脆。

然而,那股沉重的、守護的意念感卻并未消失。它像一塊冰冷的鐵,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它的存在。尤其到了夜晚,風雪稍歇,萬籟俱寂時,我躺在床上,竟能清晰地“聽”到一種聲音——不是真實的鈴聲,而是一種意念中的、低沉渾厚的牛哞!

那哞叫聲并不清晰,斷斷續續,帶著一種焦灼和……呼喚?仿佛有一頭牛,在遙遠的、黑暗的曠野中,迷失了方向,正發出無助的哀鳴。這聲音直接回響在腦海里,攪得人心神不寧。

日子在一種無聲的緊迫感中滑過。懷揣著這只冰冷的牛鈴,聽著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低沉牛哞,我變得坐立不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茫茫的雪原。丈夫以為我是凍壞了還沒緩過來,或是擔心老憨的草料,并未深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這只來自風雪凍土的牛鈴,用它那沉甸甸的銅綠和無形的呼喚,在我心頭擂響了戰鼓。

更令人憂心的是隨之而來的夢境。

不再是墨硯書房里的禁錮,而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迷失”。

夢里,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暴風雪中??耧L卷著鵝毛大雪,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分不清東南西北。寒冷刺骨,連骨髓都仿佛被凍結。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積雪,每一步都陷到膝蓋,舉步維艱。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混沌中,一個龐大而模糊的黑影在風雪深處若隱若現——是一頭牛!它似乎也迷失了方向,在風雪中艱難地跋涉,發出低沉而焦灼的哞叫。我想靠近它,想為它指引方向,可風雪像無形的墻壁,死死地將我阻隔在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模糊的黑影在狂風暴雪中跌跌撞撞,越行越遠,那無助的哞叫聲也被風雪撕扯得支離破碎……每一次驚醒,渾身都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心臟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焦灼感緊緊攥住,幾乎窒息。

這感覺日夜啃噬,我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眼底布滿血絲。那腦海中的牛哞聲也愈發清晰、愈發焦灼,仿佛就在村外不遠的地方徘徊,卻怎么也找不到歸途。

直到又一個風雪交加的黃昏。劉老蔫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家院門口,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完了!完了啊!老憨……老憨它掙斷韁繩……跑……跑出去了!這大雪天的,它這是要尋死??!”

如同晴天霹靂!

“老憨跑了?”丈夫驚得跳起來。

“攔不住啊!像是……像是發了瘋!一頭就撞開棚門,沖進雪里了!叫都叫不??!”劉老蔫捶胸頓足,絕望得幾乎癱軟在地。

就在“老憨跑了”這四個字如同驚雷般炸響的瞬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急切的牽引感,猛地從我懷中貼身藏著的牛鈴上爆發出來!

不再是虛無的意念,而是像一道無形的繩索,帶著冰冷的決心和某種血脈相連的急迫,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心臟!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我,目標明確無比——**村外!風雪彌漫的曠野!老憨迷失的方向!**

那個念頭如同烙印般刻入腦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

“我知道它在哪!”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顧不上丈夫和劉老蔫驚愕的目光,我一把抓起門邊那根丈夫平時用來探路的粗木棍,將懷中那只冰冷的牛鈴死死攥在手里,轉身就沖進了門外狂暴的風雪中!

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瞬間迷住了眼睛,打得臉生疼。積雪深及小腿,每邁出一步都異常艱難。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能見度極低。但我根本不需要辨認方向!懷中那牛鈴如同一個滾燙的冰坨,散發出的牽引力清晰無比地指向風雪深處!

“跟著我!”我回頭沖著追出來的丈夫和劉老蔫嘶喊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朝著那牽引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拼命跋涉。風雪像無數雙冰冷的手,撕扯著我的衣服,阻擋著我的腳步。懷里的牛鈴緊貼著心口,那冰冷的銅綠下,仿佛有一顆心在劇烈地搏動,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腦海中那低沉焦灼的牛哞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不知在風雪中掙扎了多久,渾身的力氣都快被抽干,手腳凍得早已失去知覺。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風雪徹底吞噬時——

“哞——!”

一聲極其清晰、充滿痛苦和無助的牛哞,穿透風雪的嗚咽,猛地在前方不遠處響起!

“老憨!”身后的劉老蔫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喊。

我精神一振,用盡最后力氣,拄著木棍,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奮力沖去!

繞過一片被積雪壓彎了腰的灌木叢,眼前的一幕讓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老憨那龐大的身軀,陷在一片被積雪覆蓋的、低洼的沼澤地里!它顯然是想抄近路穿過這片看似平坦的洼地,卻不料下面是尚未凍實的爛泥潭!此刻它大半個身子都陷在冰冷的泥漿里,只剩下脖頸和頭部還在泥漿和積雪之上,正徒勞地掙扎著,每一次掙扎都讓它陷得更深!渾濁冰冷的泥漿幾乎淹到了它的胸口!它發出痛苦而驚恐的哞叫,巨大的牛眼中充滿了絕望。

“老憨!我的老憨??!”劉老蔫哭喊著就要撲過去,被丈夫死死拉?。骸皠e過去!那泥潭吃人!”

丈夫說得沒錯,那片洼地看似被積雪覆蓋,實則危機四伏。人一旦踏入,只會比老憨陷得更快更深!

怎么辦?!

看著老憨在冰冷的泥潭中徒勞掙扎,每一次下沉都伴隨著它絕望的哀鳴,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⒗夏璧目藓奥暠伙L雪撕扯得支離破碎,丈夫死死拽著他,臉色鐵青。冰冷的泥漿已經漫過了老憨的肩胛,它那碩大的頭顱每一次昂起都顯得無比艱難,呼出的白氣在狂風中瞬間消散。

不能再等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絕望時刻,懷中的牛鈴猛地一震!那股冰冷的牽引力瞬間暴漲,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口!一個念頭,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清晰地炸響在腦海深處——**搖鈴!**

搖鈴?!

我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只緊攥在手中、冰冷沉重的古舊牛鈴,高高舉過了頭頂!銅綠的鈴身在慘白的雪光下,像一個沉默的、銹蝕的圖騰。

然后,我咬緊牙關,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狠狠地、用盡全力地搖動起來!

“哐啷!哐啷!哐啷——!”

沉悶、喑啞、甚至帶著鐵銹摩擦的刺耳噪音,瞬間撕裂了風雪的嗚咽!那聲音難聽至極,全然沒有記憶中牛鈴的清脆悠揚,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原始的、近乎野蠻的力量!它像一把生銹的鐵錘,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在混沌的風雪之上,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

“哐啷!哐啷——!”

我拼命地搖著,手臂酸麻,虎口被粗糙的銅綠磨破,溫熱的血滲出來,瞬間凍結在冰冷的鈴身上。但我不管不顧,只死死盯著泥潭中那絕望的身影,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連同懷中牛鈴那沉甸甸的守護意念,都灌注在這瘋狂的搖動之中!

“哐啷!哐啷!哐啷——!”

刺耳的鐵銹摩擦聲在暴風雪中回蕩,如同絕望的吶喊!

奇跡發生了!

泥潭中,原本因恐懼和冰冷而劇烈掙扎、越陷越深的老憨,在聽到這刺耳鈴聲的瞬間,巨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它那雙因絕望而渙散的巨大牛眼,驟然間像是被注入了某種奇異的光彩!迷茫和恐懼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被喚醒的……方向感!

它不再徒勞地掙扎下沉,而是猛地昂起頭顱,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帶著決絕意味的長哞:“哞嗚——!”

緊接著,這頭深陷泥潭、幾乎被凍僵的老黃牛,爆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它巨大的身軀在冰冷的泥漿中開始有節奏地、沉穩地扭動!粗壯的脖頸奮力前探,前蹄在泥濘中找到了一個相對堅實的著力點,猛地蹬踏!后蹄隨即跟上,在泥漿中攪起巨大的漩渦!

“動了!老憨動了!”劉老蔫嘶啞地哭喊起來,聲音里充滿了狂喜和難以置信。

丈夫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泥潭中的景象。

“哐啷!哐啷!哐啷——!”我搖得更急、更響了!刺耳的鈴聲如同無形的鞭策和指引,穿透風雪,死死地釘在老憨的意識里!

一步!又一步!

每一次艱難的挪動都伴隨著泥漿翻涌的巨響,每一次奮力的蹬踏都讓它的身體從泥潭中拔高一分!那沉重的、冰冷的泥漿,仿佛在這古老鈴聲的催促和牛自身被喚醒的求生意志下,失去了吞噬的力量!

近了!更近了!

終于,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視下,老憨那沾滿厚重泥漿、如同披著黑色鎧甲的龐大身軀,猛地沖出了泥潭的邊緣,沉重的牛蹄重重地踏上了堅實的、覆著積雪的凍土!

“轟??!”龐大的身軀帶著泥漿重重落地,震得地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它成功了!

老憨站在堅實的雪地上,渾身泥濘不堪,巨大的身軀因為脫力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著,鼻孔里噴出粗重的白氣。但它站住了!它昂著頭,那雙巨大的牛眼越過風雪,直直地望向我,望向我手中那只依舊在瘋狂搖動、發出刺耳噪音的古舊牛鈴。那眼神里,沒有了絕望,沒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空的感激與歸屬。

就在老憨踏足實地的瞬間——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從我手中那只瘋狂搖動的牛鈴上傳來!

我猛地停下搖動,低頭看去。

只見牛鈴頂端,那個原本就銹蝕斷裂、只剩下半截的銅環系繩處,那最后一點連接著銹蝕銅鈕的脆弱銅絲,竟在剛才那番劇烈的搖晃中,徹底崩斷了!

小小的銅環和半截銅絲,無聲地掉落在腳下冰冷的積雪里。

與此同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卻無比釋然的“解脫”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嘆息,猛地從手中這只沉寂下來的牛鈴中擴散開來!瞬間席卷了周身的風雪!那一直縈繞不散、令人心頭發緊的守護意念和腦海中的低沉牛哞,如同被狂風吹散的陰霾,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牛鈴依舊是那只牛鈴,銅綠斑駁,冰冷沉重,但那份沉甸甸的、帶著未竟職責的無形重量,徹底消散了!它變成了一只真正的、純粹的、只是有些年頭的舊銅鈴。

緊接著,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歸途”感,如同一聲悠長的、終于落地的哞叫,輕柔地拂過我的指尖,纏繞片刻,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風雪肆虐的曠野之中。

結束了。牛鈴的指引,老憨的歸途,結束了。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也小了許多。劉老蔫連滾爬爬地撲上去,抱住老憨沾滿泥漿的脖頸,哭得像個孩子。丈夫趕緊上前幫忙,兩人合力,用帶來的繩索套住老憨,深一腳淺一腳地牽引著這頭疲憊不堪卻終于脫險的老牛,艱難地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渾身脫力,冷得幾乎失去知覺。手中那只頂端斷裂、徹底啞了的古舊牛鈴,冰冷依舊,沉甸甸地墜著。我彎腰,在積雪里摸索著,撿起了那枚掉落的、同樣銹蝕的小銅環和半截銅絲。

風雪漸歇,天光微明。我握著不再沉重的牛鈴和那枚小小的銅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過絕望也見證了奇跡的泥潭洼地,轉身,踏著歸途的積雪,一步一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灶膛的余燼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我洗凈手上和牛鈴上沾染的泥污與血漬。那斑駁的銅綠在溫水中顯得更加滄桑。洗凈后,它靜靜地躺在掌心,冰冷堅硬,銅綠深處仿佛沉淀著無數曠野的風霜,再無半分躁動。

我打開那個愈發深沉的陪嫁木匣。匣底,紅繡鞋幽寂,舊銀鐲沉靜,古木梳安然,墨玉硯厚重。我輕輕地將這只啞了喉嚨的銅牛鈴,放在了它們旁邊。又將那枚小小的、斷裂的銹蝕銅環,輕輕地放在了牛鈴的旁邊。

紅、銀、褐、墨、銅,五色舊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靜靜相依。

紅的是未圓的婚嫁夢。

銀的是難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妝意。

墨的是未盡的翰墨心。

銅的是未竟的歸途引。

它們都來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廢墟、凍土與風雪,都浸透了生死邊緣的執念與遺憾,最終又都在這方寸之間,找到了塵埃落定的安寧。

合上木匣的蓋子,一聲輕響,隔絕了所有過往的風雪與呼喚。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風雪終于徹底停歇。鉛灰色的云層裂開縫隙,一縷稀薄卻無比珍貴的金色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灑在銀裝素裹的村莊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村外那條冰封的河,在陽光下沉默地閃耀著。歲月悠長,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風雪磨礪的銅綠,沉入記憶的河床,只余下絲緞的微涼、銀質的清冷、木質的溫潤、墨玉的厚重與銅質的粗糲,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訴說著那些被河水、凍土、塵埃與風雪溫柔覆蓋的、關于守護與歸途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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