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陽光像細麻線般纏在窗欞上，西奧多望著張伯倫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神，一時間沉默著。

青銅鹿頭底座的燭臺里，火苗被穿堂風撩得輕輕顫抖，愛德華的畫像在壁燈下投下冷硬的陰影，這位已故的政治家似乎正用目光審視著客廳里的兩個男人。

“想必首相的妥協也有其用意？”西奧多實在是不想牽扯進自由黨的分裂中去。

“呵?！睆埐畟惏l出了一聲短促的譏笑，“倫敦的雨季把他的腦袋泡成了個魚缸的那種用意么？”張伯倫指尖摩挲著手杖，骨節因用力而泛白。

“布朗人的土地需要的不是妥協，而是鐵犁和槍炮！”

說著又深吸一口氣：“好，此事協議已經簽訂，討論尚無意義，先放置一邊。”

“大英帝國長期以來實行重商主義和自由貿易，這使得我們獲得了長足的發展，這很好，但是所有事不會一直這么好的?！睆埐畟惼綇椭那?。

“歐洲的其他國家早就已經對內進行貿易保護，扶持工商業發展，對外進行殖民擴張了，而他們！”張伯倫平復心情失敗。

“那些蠢貨，不思進取，腦袋被野狗啃了一口的智障，他們還沉浸在自由貿易的輝煌里頭也不抬！”

“看看這個世界吧，我的上帝啊，現在再實行自由主義和慢性自殺有什么區別？！”張伯倫的神情有些癲狂，對著西奧多咆哮著。

西奧多艱難的避開了他咆哮的口水，起身關上窗戶，默默的換了個口水輻射不到的地方。

他注意到這位大臣的袖口蹭上了一抹灰塵，這位出身伯明翰的實干家顯然對貴族的精致缺乏耐心。

他往壁爐里添了塊松柴，火星濺在炭灰上，像是荒原上偶爾騰起的野火。

他當然知道張伯倫的主張是正確的，但是那又如何，倫敦的大老爺們要低頭不看，誰能把他們的頭掰起來。

“閣下，我只是一個剛剛進入上議院的議員?！蔽鲓W多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睆埐畟悰]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誰不是呢，我也剛入閣一年多，對這些也無能為力?！?

“不過此時不行，未必以后不行，總有一日，總有一日……”張伯倫的眼中仿佛燃燒著火焰，這位熱衷于建造大學的企業家仿佛想改變整個英國。

“那么，右大臣?！蔽鲓W多嘗試著問道：“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昆士蘭需要成為帝國的試驗田?！睆埐畟悓⒀蚱ぜ埖貓D鋪在辦公桌上，指尖劃過澳大利亞東海岸的綠色褶皺，“關稅壁壘、貿易保護政策，這些在倫敦寸步難行的提案，在殖民地卻有生長的土壤。”

窗外傳來教堂沉悶的鐘聲，回蕩在濃霧上空。

西奧多望著地圖上用紅筆圈出的布里斯班港，“閣下可知，昆士蘭的總督和政府的執政黨是自由貿易的堅定支持者。”

西奧多指尖掠過地圖邊緣的殖民地徽章，鎏金麥穗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提議關稅保護，會被他們視為對憲章的冒犯?！?

張伯倫依舊像個被帝國未來沖昏頭腦的傳銷頭子，“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想推動埃爾多拉領銅礦關稅的降低，看來昆士蘭的土地容不下新種子?！?

西奧多不為所動，要他冒著得罪昆士蘭執政黨和總督的風險，還有保守派的惡意，在昆士蘭推動關稅保護？

那他還在不在昆士蘭混了，少掙點錢罷了，反正他一時半會也不做那燒錢的軍工廠，還是安穩種田最重要。

“礦脈會沉默，但選票恐怕不會?！睆埐畟惖难ジ谙鹉镜匕迩贸鲡g響，門合上時帶進一縷穿堂風，將桌上的文件吹得簌簌作響。

漢森上前整理卷宗，銀質袖扣在燈光下閃過微光：“閣下拒絕了提議，是否需顧慮….”

西奧多無奈的搖了搖頭，將地圖卷進銅制圓筒，窗外的霧正漫過前廳的廊柱，宛如帝國遲來的暮色。

……

回昆士蘭的路是乘坐著“黑珍珠”號，遠離了倫敦，雖然說也遠離了世界的權力中心，但同樣也遠離了無處不在的霧霾和肺結核。

對西奧多來說，坐著自己的船更自在一點，到處逛著自己的船，翻看著從英國運來的貨物和武器，不用參加那些宴會，不用面試那些毛遂自薦的工程師，甚至還在船上欣賞了幾場話劇。

漫長的旅途在海水翻滾的聲音中度過。

湯斯維爾港依舊忙碌，港口的船只穿行于此，驕陽下蒸騰著咸腥的海風。

西奧多站在甲板上，望著岸線被鐵軌切割成整齊的幾何線條。

鐵軌像生銹的巨蟒，沿著海岸線向內陸蜿蜒，枕木間散落著白色的碎石泛，偶爾有蜥蜴竄過，驚起一縷細塵。

半年前這里還能看見袋鼠群掠過荒原，如今只剩三三兩兩的鴯鹋在遠處枯樹下踱步，羽毛被熱風卷得凌亂。

鐵路工地上，帆布帳篷像被壓扁的蘑菇，沿著軌道排成長龍。

工人們裸露的脊背曬成古銅色，鐵鍬撞擊巖石的聲響此起彼伏，蒸汽樁機噴出的白霧混著桉樹油的氣息，在低空凝成渾濁的云。

西奧多騎著駱駝經過時，幾個南洋工人直起腰，用草帽扇風，目光在他的衣著上停留，這身衣裝在這紅土漫天的地方顯得格格不入。

駱駝商隊沿著原本的路顛簸前行，路基旁的桉樹林已被砍伐殆盡，露出紅褐色的土壤，如同大地新鮮的傷口。

鐵軌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枕木整齊排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大約每隔半英里就有一頂帆布帳篷，炊煙從帳篷頂的鐵皮煙囪升起，混著煎培根和咖啡豆的氣味。

離開鐵路線，地勢漸緩，陸續有牧草如綠綢一般鋪向地平線。

西奧多一行人繼續前行，幾日后，當牧場的木柵欄出現在視野中時，西奧多感到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忽然松快起來。

柵欄內的草地被修剪得齊整如地毯，墨綠的黑麥草與金黃的苜蓿交錯生長，宛如大地的拼布。

十二月份的南半球夏日，牧草正瘋長到齊膝高，風吹過時掀起層層綠浪，夾雜著蒲公英的絨毛和野薄荷的清香。

穿過苜?；ㄌ飼r，車輪碾碎了幾株蒲公英，乳白的汁液滲進車轍。遠處的灌溉渠波光粼粼，新開墾的耕地泛著濕潤的棕紅色，犁溝筆直如尺，幾頭牛正拉著播種機緩緩前行，愛爾蘭勞工的吆喝聲驚走了幾只松鼠。

草場深處，羊群像流動的白云，美利奴羊的卷毛在陽光下泛著銀光。

張景山騎在馬背上，用套索驅趕著幾只離群的羔羊，牧羊犬吐著舌頭狂奔，爪子踏過帶露的牧草，驚起成片的蜻蜓。

西奧多勒住韁繩，聞著混合著牛糞、青草和陽光烘焙泥土的草原氣息，帶著野蠻生長的蓬勃生機。

西奧多摸了摸馬鞍上的皮質文件袋，里面裝著從倫敦帶過來的各種文件，但此刻他更愿意聽一聽風掠過草場的聲音，看夕陽把遠處的鐵路橋染成金紅色，像一道未愈合的傷疤，橫亙在這片涵蓋著無限可能的土地上。